柯云路
整理父親遺物時,發現數封大伯的信件,每封家書,大伯都以“親愛的錦祥胞弟”開頭。父親是極為細心的人,重要信件常會先打草稿,這就使得父親自己的文字也保留下一些,“敬愛的爾文胞哥”,是父親對大伯一以貫之的尊稱。
父親生長在浦東一個熱鬧的大家庭,奶奶生育六男六女,這在今天簡直不可想象。十二個子女存活下來八個,大伯和父親是僅存的男孩,自然備受呵護。大伯年長父親五歲,讓長子成才是那個年代整個家族的夢想,務農的爺爺奶奶勉力培養大伯讀至大學畢業,相當不易。待大伯能在社會立足,父親的讀書費用便全由大伯負擔。可惜由于戰亂,父親未能讀完大學。
大伯并未辜負長輩期待,成為頗有成就的建筑設計師,在致父親的家書中,他這樣表述人生觀:“在基點之上人分三類,一般努力,比較努力,很努力。”大伯顯然把自己歸于“很努力”。他說:“我自幼樹立正確人生觀,每個環節都努力爭取做得完美,這是能在一生工作上基本成功的所在。”大伯本名錦堂,大學畢業后考取法國人開辦的建筑師事務所并出國工作,在國外為交往方便,改名爾文。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大伯“思念家人父母,毅然回國”,新中國成立后進入華東設計院直到退休。
父親早期跟隨大伯歷練,在日記中用“恩情難忘,終身銘記”形容胞兄的照顧和培養。建國初期,父親開始獨自到北京工作,不久在“三反五反”運動中受人誣陷被打成“老虎”,關押在荒棄的校園日夜審訊,強令交代“貪污罪行”。一夜,剛剛結束審訊,又被從床上提起,一隊“老虎”被人用繩子捆好押到室外,在漆黑夜色中游走,說是要上“刑場”。驚慌的幾個人被牽著轉了近兩個小時,魂飛魄散后再被押回。年輕的父親一直在大伯的羽翼保護下,如此險惡何曾遭遇?消息傳到上海家中,母親帶著年幼的子女急切中跑到大伯那里討主意。大伯二話不說,當即讓大伯母將金銀首飾全數拿出,說有天大的事等人出來再說。
母親獨自懷揣自家房契和首飾到了北京,換回父親的自由。清白的父親自然不服,反復申訴后事情終于查清,確是有人誣告,真正的“老虎”被繩之以法,房契及首飾被原樣退還。這似乎是個喜劇的結尾,卻給父親的精神造成無法愈合的創傷。父親生前多次憶起這段經歷,感念大伯無私的救助,晚年更常常懷念兒時與大伯相處的快樂時光。
2009年春,多年一直在京的父親無法排遣對上海親人的思念,堅決要去探親。其時大伯已九十開外,身患多種疾病;父親也多次住進醫院,所謂“風燭殘年”。到達上海時,大伯正住院,耳朵全聾,而父親也要用助聽器才能勉強聽到一兩句話。當年那個處處呵護胞弟的大哥無力地躺在病床上,耄耋之年的兄弟倆沒有任何言語,只是相對微笑,用點頭和目光表達著情意。
這是兄弟二人最后一次見面。
晚年的父親每逢年節都會給大伯一家寫信問候,并寄一點錢表達心意。他記下的最后一筆匯款在2012年1月,就在這個月,他所尊敬的大嫂去世,不到一個月后,“敬愛的爾文胞兄”也撒手人寰。因父親那時已極度虛弱,怕他傷心過度,我們只將大伯母去世的消息告知,也就是說,父親生前并不知胞兄已先他離去,還常以胞兄尚高壽在世引為自慰。
父親是與大伯同一年離世的,直到最后都對大伯懷著深深的眷戀。日記中有不少地方記述他對大伯的牽掛,他“常在夢中與之相會,醒來后輾轉反側,再難入眠”。
血濃于水,這就是同胞手足之情,恐怕獨生子女們很難體會。在互聯網時代,電話、微信等早已取代了家書,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于我而言,父輩手寫的家書彌足珍貴,我會永久保存。
(步步清風摘自《中老年時報》2015年12月16日,圖/心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