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王努爾哈赤

任林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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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王努爾哈赤

任林舉

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正月初一日，建州的赫圖阿拉城（位于今遼寧省新賓滿族自治縣永陵鎮(zhèn)東四公里蘇子河南崗臺地上），一場盛大、隆重的登基典禮正在舉行。

北方的正月正是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時年五十八歲的努爾哈赤端坐于高高的“尊號臺”前，俯視著眼前的文武眾臣，俯視著赫圖阿拉城，俯視著城外廣袤的大地、山河，也俯視著雖然已經(jīng)過去卻歷歷在目的往事。

一群身著棉衣、裘皮的人，過去以部屬，如今以臣子的身份分列于臺下兩廂。香爐里的香在默默燃燒著，以升騰的煙氣昭示著自身的熱度；人們都在默默地靜候一個時刻的到來，大團大團乳白色的蒸汽從他們口中呼出并向上升騰。霧氣與香煙在空中匯合，合力烘托著一份潛藏于靜默背后的熱烈。終于，被稱為八旗八大臣的代表們呈上一份勸進文表，上書：“奉天覆育烈國英明汗”。尊號一出，場上的肅靜被人們的歡呼聲驟然打破，山呼連綿，經(jīng)久不息，小小的山城因此而沸騰起來。

然而，對于廣袤、空曠的神州大地，一城一池的鼎沸顯然并不足以將其驚擾或震撼。城內(nèi)的聲音傳不過二里，煙火之氣不逾城墻，便被沉寂、冰冷的曠野悄然吸收，天地間依然一片寧靜。一匹巨幅的錦繡，被人悄然提起了一角；一張巨大的宣紙被飽蘸了墨汁的筆從某處落筆浸潤；一片巨大的森林，被一豆忽明忽暗的星火在一片樹葉下點燃；積累了一個季節(jié)的雪，被某一溫暖的角落里發(fā)出的熱量悄悄融化……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微不足道。

如果站在京都的紫禁城內(nèi)極目遠眺，這座千里之外的北方山城是那樣的渺小和遙遠，渺小得可以認為它存在，也可以認為它并不存在；遙遠得夢一般飄渺與模糊，可以把它放在心上，也可以不把它放在心上。

早在三年前萬歷四十一年九月的一天。當朝的萬歷皇帝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那夢一次次將他從夢中驚醒，又百思不得其解，沒辦法召來幾位大臣幫他解夢。皇帝朱翊鈞在講他的夢時，肯定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眼前的吉兇禍福上。他說：“朕昨夜三次做夢，每次都是一個異族女子，乘著嘶鳴的烈馬，手持戈矛，云飛霧舞，對朕刺來。眾卿可以不避忌諱，直言其意。”其中有聰慧的大臣對他說，夢中的異族女子，就應在北方的女真族身上，持矛起舞則暗合著他們在遼東地區(qū)兼并各部謀求統(tǒng)一的行為；而矛頭直指圣上的寓意就是他們意在奪取大明江山。圣上不可不慮。聽到此處，朱皇帝長出了一口氣，原來竟是邊關之事。大明江山，到了他手上，算來已經(jīng)有二百四十五年之久，邊關哪一天停止過動蕩和折騰呢？別說一直有重臣把守，就是沒有人把守，讓他們放馬過來，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到眼前的事情。于是他放寬了“龍”心，也放下了一句大大方方的官話“邊關諸事愛卿費心。”轉(zhuǎn)身回后宮去補他的“回籠覺”了。

朱皇帝的夢，宛如一只羽毛華麗身體肥碩的雉雞，當不祥的陰影隱約飄來的時候，先是表現(xiàn)出恐慌、戰(zhàn)兢，然后便一頭扎進草叢里不再露面。而另外一個夢，則如一只警醒強悍的鷂鷹，從山海關外一個小村起飛后，就再也沒有停息過搏擊巡行的翅膀，就再也沒有熄滅過它雄視、獵獲的光芒。半個世紀以前，一個普通女真人的妻子在懷胎十三個月之后，也做了一個情節(jié)清晰、寓意明了的夢。一個身披野豬皮的人，在夢中來到她的面前，對她說了一句話：“紅痦腳心生，日后坐龍廷。”說完，轉(zhuǎn)身離去，那婦女倏然醒轉(zhuǎn)，一個超期不生的嬰兒降生了。事后察驗，新生兒腳心上果然生著七個紅痦子。為了紀念這個征兆吉祥、意味深長的夢，家人給孩子起了一個名字叫努爾哈赤。滿語“努爾哈赤”就是野豬皮的意思。努爾哈赤，就是一個朝代的詛咒；努爾哈赤，也是一個朝代的預言。

努爾哈赤在母愛的呵護和家庭的溫暖中順利地度過了童年時光。十歲時，由于生母喜塔拉氏去世，他的命運迅速從巔峰滑入低谷，從一個承載著家族未來希望的掌上明珠，淪為風吹雨打無人問的野草。但面對生活的艱辛以及世態(tài)炎涼，生性倔強的努爾哈赤自然而然地選擇自強自立的道路。未及成人，他就練就了一身精湛的騎射功夫，成為遠近聞名的好獵手。

十九歲時，因為繼母的挑唆，他不得不離開家庭和兄弟們，自己帶著很少一點生活物資獨立門戶。當一般同齡的孩子還跟著父母身后尋求呵護時，努爾哈赤已經(jīng)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史載，青年時代的努爾哈赤“鳳眼大耳，面如寇玉，身體高聳，骨骼雄偉，言辭明爽，聲音響亮，一聽不忘，一見即識，龍行虎步，舉止威嚴。”從年少起，努爾哈赤就受到一群伙伴的擁戴，不僅自家的幾個兄弟，身邊的年輕人都愿意與他結(jié)伴而行。他們一起進山狩獵，一起去闖蕩撫順關的馬市，從事易貨貿(mào)易，一起體察世道人心。

努爾哈赤少有大志，與市井朋友結(jié)伴而不為伍，每有閑暇必以讀書為要，精讀《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書籍，常常深曉其味，大有心得，撫案而嘆，為古人和歷史的興衰成敗而感慨萬千。

1583年的一場變亂，徹底改變了努爾哈赤的人生軌跡。這一年，明將李成梁在征討女真叛將王杲的孫子王臺時，誤殺了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這個意外的失誤使努爾哈赤得到了明朝的三十道敕書、三十匹馬和一個左衛(wèi)都指揮使職銜的補償。這一年，他二十五歲，意外地取得了帶兵打仗的合法權(quán)力。

帶兵之初，努爾哈赤的實力非常弱，據(jù)記載：“兵不滿百，甲僅十三”，這就是清朝文獻中屢屢提及的“十三副鎧甲起兵”的光輝一頁。然而，當歷史選擇與個人的天賦一旦得到了完美的結(jié)合，再小的火苗也終有一天形成燎原之勢，再弱的力量也會不斷變化，發(fā)展壯大。努爾哈赤，就是靠著這少得可憐的“資本”，依憑著罕見的勇猛和智慧，一點點把“生意”做大的。最終，在各派勢力的相互制衡中站穩(wěn)了腳跟。

今日撫順赫圖阿拉城一隅

得到兵權(quán)的最初一段時間里，努爾哈赤鎖定的第一個打擊目標就是造成其祖、父被殺的尼堪外蘭。據(jù)說明將李成梁與努爾哈赤的祖父本是很要好的朋友，“誤殺”事件發(fā)生后，他覺得有些對不住努爾哈赤，而努爾哈赤也客觀評估了當時的形勢，于其得理不饒人，還不如暫且忍下，從長計議。于是，他就利用李成梁對其心理上的虧欠“任性”了一把，打著尋報家仇的旗號，開始了他第一個階段攻城略地的原始積累。首先，他對曾背叛他的諾米納成功地進行了擄殺，將他的地盤、軍械、財富和人口據(jù)為己有；緊接著對宿敵尼堪外蘭進行了堅決的打擊和追剿。

其時，關于努爾哈赤的勇猛兇殘當朝早有耳聞，但由于李成梁對他的遷就，并沒有誰能夠?qū)λM行及時、有效的扼制。1586年7月，努爾哈赤越過沿路的敵對各部，攻克了尼堪外蘭藏身的鄂勒城，但在城內(nèi)并沒有發(fā)現(xiàn)尼堪外蘭。發(fā)起攻城時，城外有四十余人來不及進城，見城已破正想逃走。部將們懷疑為首的那個戴氈帽、穿著青錦甲的人就是尼堪外蘭。努爾哈赤沖上去單身一人與這四十人交戰(zhàn)，身負三十余處傷，一人斃敵三十四人，其余敵人奪路而逃。努爾哈赤回到鵝爾渾城以后，得知尼堪外蘭被明軍保護起來后，便一怒殺死了城中十九名無辜的漢人。隨后又把戰(zhàn)斗中捉住的六名中箭者叫到面前，下令把箭又從傷口深深插入，讓他們給明軍帶個信，交出尼堪外蘭，否則絕不善罷甘休。本來，李成梁是想扶持尼堪外蘭讓他做個朝廷的傀儡，用以鉗制女真各部的勢力，現(xiàn)在看尼堪外蘭已是扶不起來的阿斗，而努爾哈赤也許是堪用之材。于是李成梁最后選擇了將尼堪外蘭押給努爾哈赤，由其處死。

努力哈赤確實是一只雄鷹，但他卻不是任人驅(qū)使、擺布的鷹犬。如果李成梁當時有能站在歷史的高度俯視未來，他就可能將未來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也許他就不會憑借著一己危險的自信，去玩努爾哈赤這把終將失控的火。其實，尼堪外蘭一事也正是努爾哈赤對自身實力、鋒芒的一次小試，同時也是對大明朝廷底線的試探。當他看到死敵尼堪外蘭的人頭呈到他面前時，他心里就有了一個未來如何發(fā)展的“譜兒”。于是，這個平時不茍言笑的人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一笑。這一笑，足以流露出深藏于他生命深處的狡黠和心機。

果然，在以后的無數(shù)回合的大小變故中，努爾哈赤都能夠表現(xiàn)出出色的隨機應變能力，很多的事情他都能夠在豪莽與細膩、殘暴與溫和、有理與無理之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1584年初夏的一天半夜，努爾哈赤聽到窗外有腳步聲，非常警覺地起身提刀執(zhí)弓，將子女藏于暗處，讓妻子裝作上廁所的樣子，他緊跟其后，用妻子的身體掩護自己，隨后潛伏在煙筒后。當他看見一黑影走近時，突然用弓將其擊倒，喝令近侍將來人捆起來。努爾哈赤判斷刺客是本族因嫉恨自己的人派來的，如果殺掉此人易如反掌，但其主人一定會以無故殺人為由派兵來攻打自己，而當時自己的實力還不足以與強者對抗。曲與直，從來是個辯證，所以有遠謀圖大事者經(jīng)常會在小事上選擇忍與曲。于是努爾哈赤故意問道：“你一定是來偷牛的吧？”那人正好順水推舟說自己就是來偷牛的，努爾哈赤就把那人放了。后來，又有人來行刺，他又以同樣的方式放了行刺者，但這回行刺者不走了，看出努爾哈赤的非同一般，甘愿留下來保衛(wèi)努爾哈赤的安全。

愛才之心人皆有之，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愛才、惜才、用才，卻并不是誰都能真正做到。努爾哈赤的過人之處是，常常可以將“愛才”這個理念落實到戰(zhàn)場上刀槍相見以死相搏的敵人頭上。攻打翁鄂洛城時，努爾哈赤在一間房頂上用弓箭射敵，城內(nèi)有兩個名叫鄂爾果和洛科的神箭手，向努爾哈赤各發(fā)一箭，努爾哈赤中箭倒地。后來城破時，兩個神箭手雙雙被俘。眾將士一致要求將二人殺掉，以解心頭之恨。但努爾哈赤卻對眾將說：“鋒鏑之下，各為其主，理應如此。這樣有才能的人，死在戰(zhàn)場上都是可惜的，死在我手里，豈不是更可惜嗎？”努爾哈赤不但沒有殺他們，還當即任命這二人為牛錄額真（將領）。后來，二人在努爾哈赤身邊屢立戰(zhàn)功。

如果說努爾哈赤是天生異稟，英勇善戰(zhàn)，那么1585年4月的一場遭遇戰(zhàn)，則給努爾哈赤加上了“戰(zhàn)神”的光環(huán)。當時努爾哈赤帶五百步兵出征，路遇山洪暴發(fā)，他令步兵回軍，只帶綿甲兵五十、鐵甲兵三十繼續(xù)前行。來到渾河岸邊時，由于有人通風報信，對方敵軍共八百眾已經(jīng)氣勢洶洶結(jié)陣而待。兵力正好是十比一，且對方占有地形優(yōu)勢。形勢十分險惡，努爾哈赤的兩個部屬嚇破了膽，急忙脫下盔甲，準備逃跑。努爾哈赤怒斥他們后，舉著大旗就往上沖，敵人按兵不動，努爾哈赤下得馬來，與弟弟舒爾哈齊和近待布錄、額凌四個人，徒步?jīng)_入敵人重圍。他們刀砍槍挑，弓不虛發(fā)，一口氣殺敵二十多人。敵人遭此亡命沖擊亂了陣腳，八百多人紛紛跳入渾河爭相逃命。事后，努爾哈赤自己總結(jié)：“今日之戰(zhàn)，以四人而勝八百之眾，實在是上天的幫助啊！”

作為統(tǒng)馭者，一般有這樣幾種類型：一是有膽略，我們稱其為“馭兵者”，可帶領兵丁沖鋒陷陣，一介武夫耳，充其量不過一員猛將。二是在前者的基礎上兼有謀略，我們稱其為“馭軍者”，可以不用沖鋒陷陣，一樣制敵取勝，這樣的人可以很好地管理一支軍隊，往往是帥才。三是在前者的基礎上又善于策略，這樣的人甚至軍隊都可以不帶，自然有人為他攻城略地，他只管把政策和策略研究好，一切就順理成章，這類人如果運氣足夠好，就一定是“馭國者”。而努爾哈赤與很多開國者一樣，是諸能兼具的奇才。他用一生的非凡經(jīng)歷向后世證明，他不僅是一個好將軍、好統(tǒng)帥，同時也是一個優(yōu)秀的國家管理者。建國之初，努爾哈赤就制定了一系列在當時的社會形態(tài)下比較先進、科學的重要國策。對于早年來投、率軍征戰(zhàn)、盡忠效勞的“開國元勛”，如費英東、額亦都、何和里、扈爾漢、安費揚古等“五大臣”及楊古利、冷格里等人，給予特別禮遇和優(yōu)待，賜給大量人畜財帛，任為高官，封授爵職，聯(lián)姻婚娶，榮辱與共。

努爾哈赤深知道八旗子弟想要什么，懼怕什么，崇尚什么，所以他就定下了切合實際的治國方略“恩威并行，順者以德服，逆者以兵臨”，抗拒者殺，俘獲者為奴，投降者按子民編戶，主動來歸者獎。一系列政策的實施，讓遠近許多部落首領紛紛帶領族人前來歸順，據(jù)《八旗滿洲氏族通譜》記載，白山黑水間女真酋長統(tǒng)眾來歸的，就有二三百起之多，因而加速了女真統(tǒng)一的進程。正是這些長遠發(fā)展策略和基本政策的制定，成就了他治民服眾的“王者”風范，同時也成為他凝聚人心、成就霸業(yè)的堅實基礎。

由乾隆皇帝撰寫的撫順薩爾滸山之戰(zhàn)書事碑部分碑文

1590年，正當努爾躊躇志滿朝著更遠大的目標邁進時，出現(xiàn)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

這一年，日本的豐臣秀吉結(jié)束了日本諸侯割據(jù)的“戰(zhàn)國時代”，調(diào)轉(zhuǎn)槍口直指朝鮮和中國。1591年豐臣秀吉正式向朝鮮發(fā)出通告：“我欲假貴國，超越山海直入于明。”只是通報一聲，無需同意。第二年四月便集結(jié)水陸軍隊十五萬，直入朝鮮。當時朝鮮的李氏政權(quán)，根本無力抵擋銳氣正盛的日本軍隊。危難時刻，朝鮮國王不斷向大明政權(quán)求助：“請援之使，絡繹于道”。明政府派出了援軍擊退日本軍隊。1597年，日本再一次派出軍隊大舉侵略朝鮮，明朝又派出軍隊與朝軍并肩抗擊日軍。先后長達六年之久的援朝戰(zhàn)爭，讓大明政府無暇顧及遼東。這對于努爾哈赤來說，簡直是天賜良機。他大展拳腳，借助李成梁對他態(tài)度上的寬容，大肆對海西女真扈倫四部進行經(jīng)濟上的封鎖和軍事上的圍剿，十年間將扈倫四部逐一收服。

1593年9月，葉赫、輝發(fā)、烏拉、哈達、錫伯等九個部落聯(lián)合攻打努爾哈赤。在古勒山一戰(zhàn)，努爾哈赤擊敗九部。1599年努爾哈赤攻打哈達，并在1603年收服哈達；1607年收服輝發(fā)；1613年征服烏拉；1619年戰(zhàn)勝葉赫。

1615年李成梁去世，對于努爾哈赤來說，又是一個轉(zhuǎn)機。

關于努爾哈赤與李成梁，史上多有傳言。傳言最多的還是說李成梁姑息養(yǎng)奸，對努爾哈赤太過寬容放縱，沒有及早除掉他，以至于斷送了大明江山。客觀地講，當時明朝最大的敵人并不是女真各部而是蒙古，李成梁對蒙古和女真是分而治之，又拉又打。李成梁當時是借努爾哈赤之力收拾其他部落，而對努爾哈赤，李成梁是自信能收拾得住的，關鍵他還有一個勇冠三軍的長子李如松。據(jù)史料記載，李如松在援朝戰(zhàn)爭中曾以四萬人大破日本十二萬人，比戚繼光還要威猛。事實上，努爾哈赤對李成梁父子也是敬重或敬畏有加的。萬歷二十年（1592）明軍到朝鮮打豐臣秀吉的時候，努爾哈赤還曾經(jīng)上書李如松，要求隨軍出征朝鮮，助李如松一臂之力。到楊鎬帶兵第二次出兵朝鮮時，努爾哈赤就再也沒有要求參戰(zhàn)抗日了。種種跡象表明，努爾哈赤與李成梁之間確實私交很深。也許是因為李成梁在世時努爾哈赤感念于舊情舊義，不便撕破臉皮與李成梁直接開戰(zhàn)；也許努爾哈赤確實在軍事上畏懼李氏父子；也許一切都是機緣的巧合和命運的安排，時機一到，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之前，從來沒和大明政權(quán)有過正面沖突的努爾哈赤，就在李成梁離世后的第二年，開始了公然進犯大明的行動。

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城稱“覆育列國英明汗”，建立了“大金”國，史稱后金。

當他坐在汗王寶座接受朝拜的時候，他不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也不能不清楚未來的路應該怎么走。

這是一個定位問題。

如果一個人把自己定位成一棵草，日后最好的結(jié)局也就是沒有被羊吃掉；如果把自己定位成一只羊，那么最好的結(jié)局也就是不落入虎口。努爾哈赤，回顧了愛新覺羅家族以及女真各部世代的命運，得出了一條基本經(jīng)驗，那就是：朝廷如虎。在一只猛虎跟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的下場都免不了是死路一條。六世祖猛哥帖木兒，把自己定位為大明的忠臣，結(jié)果為大明皇帝戰(zhàn)死；五世祖董山因為不安分守己也被大明處死；爺爺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為了討好明軍，做向?qū)s被誤殺；外祖父王杲仗著匹夫之勇與大明爭強斗勝，自然還是自取滅亡。解決方案似乎只有一個——自己也成為一條兇猛的虎或讓自己成為一個伏虎人。

此時，努爾哈赤已經(jīng)統(tǒng)一了大部分女真部落，他自覺羽翼豐滿，到了向明王朝公開“亮劍”的時候了。

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努爾哈赤以明廷偏袒葉赫部等借口，頒布“七大恨”作為伐明的檄文，分兵兩路向明軍發(fā)動進攻。努爾哈赤親率右翼四旗（正黃、正紅、鑲紅、鑲藍）攻打撫順，明軍守將李永芳舉城投降。同時還命左翼四旗（鑲黃、正白、鑲白、正藍）攻占東州、馬根單等地。明朝遼東巡撫李維翰急遣總兵張承蔭率明兵一萬去鎮(zhèn)壓，遭后金兵伏擊，全軍敗沒。七月，努爾哈赤又率八旗兵進入鴉鶻關，圍攻清河城，明將鄒儲賢固守抵抗，結(jié)果城破被殺。努爾哈赤在軍事上的節(jié)節(jié)勝利，不但使“全遼震動”，而且北京也“舉朝震駭”，就連飽食終日、萬事不理的神宗皇帝也深感“遼左覆軍隕將，虜勢益張，邊事十分危急”。

明朝為了安定遼東，早日把后金勢力鎮(zhèn)壓下去，決定發(fā)動一次大規(guī)模進攻后金的戰(zhàn)爭。明朝命楊鎬為遼東經(jīng)略，率大軍十萬余人，號稱四十七萬，兵分四路進攻后金。努爾哈赤冷靜地分析了明軍的戰(zhàn)略部署和行動計劃，采取“憑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的戰(zhàn)略，創(chuàng)造了一個歷史上“集中兵力，各個擊破”的典型案例。努爾哈赤像一頭奔突于羊群中的獅子，輾轉(zhuǎn)騰挪大開殺戒，只用了短短五天時間打了一場漂亮的殲滅戰(zhàn)。事后統(tǒng)計，明軍文武將吏死者三百多人，士兵身亡者四萬五千余人，亡失馬駝甲杖無數(shù)。明朝的四路大軍只有一路逃脫了敗滅的厄運。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薩爾滸之戰(zhàn)”，此役也成為后金興起的關鍵一仗。當年6月，后金打下開原。7月，攻占鐵嶺。從此，明朝在東北地區(qū)的統(tǒng)治開始全面崩潰。

1621年努爾哈赤遷都遼陽，興建東京城。明天啟二年即后金天命七年（1622），努爾哈赤大敗遼東經(jīng)略熊廷弼和遼東巡撫王化貞，奪取明遼西重鎮(zhèn)廣寧（今遼寧北寧市），熊廷弼兵敗被斬，王化貞下獄論死。1625年努爾哈赤遷都沈陽。1626年1月努爾哈赤發(fā)起寧遠之戰(zhàn)，明朝守將袁崇煥以紅夷大炮擊敗之，兵退盛京（沈陽）。五月，明將毛文龍進攻鞍山，努爾哈赤回師盛京。七月中旬，努爾哈赤身患毒疽往清河湯泉療養(yǎng)，八月初病重。努爾哈赤可能也預感到了自己大限已到，一面命人傳大妃阿巴亥前來，一面下令起駕回盛京沈陽。一行人乘船順太子河而下，十一日努爾哈赤背疽發(fā)作，病逝于叆福陵隆恩門雞堡（今沈陽市于洪區(qū)翟家鄉(xiāng)大挨金堡村），終年六十八歲。

一代改變了中國歷史的梟雄就這樣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一段壯烈豪邁的人生敘事就此戛然而止。

穿過后來康熙皇帝感慨過的“瀠瀠千曲水，盤迭百重山”，穿過無數(shù)重煙波浩渺的歲月，讓人不由得再一次想起那個邊關大將李成梁，他到底是歷史的罪人還是功臣呢？成全與斷送的權(quán)柄到底握在或應該握在誰的手里？誰人有能力、有資格對歷史負責或做出公正的評價？

（作者/著名作家，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