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好

阿木

身在官場，愛好也成奢侈品……

江逸軒祖墳上冒了青煙。原本，他拿到博士學位后，留校當了副教授。哪料想，省里搞了個高級人才交流活動，于是江逸軒就這么糊里糊涂地被交流到交通局，掛職當了副局長，把江逸軒美得呀，鼻孔往外直冒泡。

江爸爸卻替他捏了一把汗，說仕途險惡，不像學校環境單純，讓他小心為妙。

到了上任那天，江逸軒隨著組織部長來到交通局。交通局陳局長大步迎上，握著江逸軒的手搖了搖：“小江，歡迎你來我們交通局掛職。你也該知道，前些年，我們交通局一直是反腐的重災區。所以你來我們局，我沒別的要求，只要求你一定要管好自己的手。”

江逸軒心里相當不悅，這是下馬威呢？還是諷刺自己不夠清廉？可偏偏面上還不能顯出來，他只得強撐笑容，開了幾句不咸不淡的玩笑，把這一章給揭了過去。

一行人剛進了會議室，江逸軒突然腹內絞痛，不得已只得告個罪，一溜小跑來到衛生間解決內務問題。好容易肚子舒坦了，正想要推開門，突然聽到門外洗手間有兩個人正聊起他。

一個年輕點的聲音說：“聽說咱們局里來了個年輕的副局長，只是不知道他有什么愛好，不然還能借此和他套個近乎。”

一個蒼老點的聲音笑了笑：“別傻了，一個掛職的副局長，能有什么愛好？又配有什么愛好？”

江逸軒一怔：這二人口里所說的“愛好”，似乎話里有話啊。沒聽懂就沒聽懂吧，反正以后在交通局的日子長著呢，早晚能打聽明白。

洗完手回到會議室，江逸軒剛打開門，就見到局里的幾個主要領導圍在一起，觀看陳局長揮毫潑墨。不時還有人撫掌贊嘆：“好字！陳局長，您這字真是愈見功力了。”

陳局長十分高興，他看到江逸軒進來，向他招了招手：“小江，聽說你是中文系的才子，過來幫我品鑒品鑒。”

咦，難道陳局長還真寫得一手好書法？同樣頗為喜愛書法的江逸軒好奇心起，湊上前一看，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首先看陳局長手中的毛筆吧，不過是小學生用來練字的，最普通的毛筆；再看桌上擺的紙，竟然只是一沓廢報紙。至于墨水，干脆就是一瓶藍黑色鋼筆墨水。這樣拼湊出來的筆墨紙硯，能寫出什么好字來？

果然，才瞄了一眼，江逸軒就暗自搖頭。陳局長這字吧，也不能說很差，過春節時寫兩筆春聯還是可以的，但在幾個副局長、科長的嘴里，卻變成驚天地泣鬼神，能夠羞死王羲之，氣煞顏真卿的絕世好字，這樣的吹捧未免就有些太過肉麻了。

唉，總不能一上任，就把同事和上級統統得罪吧。江逸軒勉強擠出個笑容，點點頭敷衍著說：“不錯，不錯。”

陳局長卻似乎沒聽懂，反而更加興奮起來，硬把毛筆塞到江逸軒手里：“來來來，江大才子也留個墨寶，讓我們這些大老粗也欣賞欣賞。”

好吧，這個臉可是你自己要丟的，不關我的事，江逸軒暗想。

于是他也不推讓，取出自己的狼毫筆，又讓人拿來一張宣紙，刷刷刷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帆風順四個大字。哪怕是不懂書法的人看了，也知道他的字比陳局長要高出不止一個檔次。

江逸軒得意地放下筆，這才發現周圍居然鴉雀無聲，沒人說好也沒人說不好，幾位副局長相互對著眼色，嘴巴都閉得緊緊的。

糟糕，得意忘形了。江逸軒這才回過味來，額上滲出冷汗。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局長才陰沉著臉，慢慢開了口：“小江的字不錯。不過，隨便寫幾個字就用這么上好的筆和紙，難免有奢侈浪費的嫌疑。像我，在舊報紙上練字就節約多了……對了，剛才我們討論了一下你的分工。小江你剛來，就先把老干部這一攤抓起來。逢年過節的，要記得上門慰問，送點福利。”

江逸軒就算再傻也知道，這是被陳局長給邊緣化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寫幾個字，就落了這么個結局。這也太冤枉了吧！

江逸軒越想越憋屈，回到家就忍不住和江爸爸抱怨起來，說自己倒霉，遇上了一個小心眼的領導。

江爸爸搖頭嘆氣：“你呀你，還是沒擺正自己的位置。其實你今天就算遇到的不是陳局長，而是什么趙局長、李局長，結果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從今天開始，在交通局里，你就不要再練書法了，更不要在陳局長面前寫。明白了嗎？”

江逸軒心里自然是一百個不服，不過看在那頂副局長的官帽子份上，他只能深吸一口氣，忍了！

好在江逸軒本就多才多藝，愛好廣泛。除了擅長書法外，他還會吹奏口琴，更下得一手好棋。

可哪曉得，陳局長似乎和他鉚上了。見到他下棋，就陰陽怪氣地放出風聲說，某些干部成天閑著沒事干，光會下棋，有這閑工夫也不知道把精力用在工作上。見他吹口琴，陳局長則特地在一次全局大會上冷嘲熱諷，說某些同志天天吹奏靡靡之音，也不怕招人笑話。

直到這時，江逸軒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整個交通局上上下下百來人，除了陳局長有寫寫書法的愛好之外，其他人竟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難不成，官場中還有這樣的規矩，官員還必須達到一定級別，才能允許有愛好嗎？

“典型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個陳局長，我看就是個法西斯！”江逸軒私下里抱怨。

到了這個時候，江逸軒算是徹底明白過來了。再要跟陳局長頂著干，難免會被穿上若干雙小鞋；可身為文化人的自尊，又不允許他就這么向陳局長低頭。江逸軒忽然看到他從前練習書法時借鑒過的乾陵碑文拓本，眼睛不由一亮。

第二天，江逸軒故意帶著拓本來到辦公室，陳局長路上遇見，眼睛不由得瞇了起來：“小江，還在練習書法呢？”

江逸軒故意憨憨地一笑：“局長，我早就不喜歡書法了。不瞞您說，最近我迷上了碑文拓本，趁著有空閑時，就拿出來研究一番。”

江逸軒一邊說著，一邊打開拓本，以手做筆，在半空中點橫豎撇捺地模擬書寫，搖頭晃腦地，嘴里還不時發出嘖嘖贊嘆。

好，你說我吹口琴是吹奏靡靡之音，那么我就研究拓本，這個愛好夠高檔吧？更妙的是，書店里隨便買一本拓本，也不過幾十元，里面就有數百張圖片。江逸軒也不浪費紙筆臨驀，早早聲明只是研究，這樣一來那奢侈浪費的罪名就栽不到他的頭上了。

果然，陳局長面色一僵，想要說些什么，最終卻搖搖頭轉身走了。江逸軒在肚子里大笑三聲，感覺自己像是贏了一仗。從此之后，他拓本不離手，故意擺出一副癡迷拓本的模樣。陳局長縱然不太舒服，卻也沒有借口打壓。

轉眼間，春去秋來便是一年，陳局長要退休了。哪怕江逸軒再討厭陳局長，也不能把這種事給擺上桌面。于是他隨大流買了一支頂級的狼毫筆，又買了一撂宣紙，作為禮物送去。

只當是買了包子喂了狗——江逸軒心中惡狠狠地自語。

可誰曉得，陳局長接過他的禮物之后，居然哈哈大笑：“小江，你送這件禮物給我，可謂是明珠暗投了。現在我要退休了，也不怕告訴你，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沒喜歡過書法。”

江逸軒一怔，剛想說話，陳局長擺擺手止住他，接著說道：“你一開始來上班我就跟你說過，咱們交通局曾經是反腐的重災區。我剛當上局長時，曾經有一段時間喜歡過收集車模，于是很快就有人給我送來一套18K黃金打造的汽車模型；然后我又喜歡過圍棋，馬上又有人送來361枚羊脂白玉打磨成的棋子，以及一張純銀制成的棋盤。所以我沒奈何，只得每天用舊報紙練字，并且故意壓制著你們，不讓你們有任何愛好。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你們不要走錯路啊……其實依我看，你那個喜歡金石拓本的愛好，最好也戒了吧。要知道有些人為了腐蝕咱們這些掌握著權力的干部，是無孔不入的。”

陳局長說完，拍拍江逸軒的肩膀走了。江逸軒又是感激，又是不服氣。感激是因為他沒想到，看似霸道的陳局長，居然一直默默地愛護著他們；不服氣是因為，他覺得陳局長太小看他了。雖說他未必能做到兩袖清風，但也不至于那么輕易就被人拉下水吧。

深思中，江逸軒慢慢踱步回家。才剛到家門口，一個人突然躥了出來。

“江局長，您還認得我嗎？我是江北建筑公司的老何呀！聽說您喜歡金石拓本，其實研究拓本哪有研究石碑直觀，我家里剛好有一些祖傳的石碑，還請您幫我掌掌眼。”

江逸軒抬頭一看，立馬愣住了。只見攔路那人的身后，零零散散地放著十幾個石碑。有廟里的功德碑，有祠堂里的勸學碑，甚至還有幾塊樣式古舊的墓碑……

江逸軒像中了箭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沖進家門把門反鎖，摸摸“撲通”劇烈跳動的心臟，他在心里哀號：“看來從明天開始，我也得用舊報紙來練書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