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蕊 楚愛華
摘要:張稔穰一生致力于中國古代小說的藝術研究,其學術貢獻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古代小說宏觀的綜合研究,二是對《聊齋志異》的專學研究。前者主要從對中國古代小說藝術特色和藝術規律的宏觀研究、對中國古代小說史的梳理編撰、擴大古代小說研究領域等三個方面對學界產生重要影響;后者表現為,沖破學界時人《聊齋志異》研究的局限,構建了一條從理論和文學批評的角度探索《聊齋》藝術規律的創新之路。張稔穰構建的系統嚴密的古代小說理論體系,好學深思、忠于自己的學術感覺,以及其學術風范與人格風范相融合、字里行間閃爍著以人為本的道德力量等,其學術思路、學術特點和學術價值,給我們以深刻的啟迪。
關鍵詞:張稔穰;古代小說;聊齋志異;理論體系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張稔穰(1941-2009),山東省巨野縣人。1962年畢業于曲阜師范大學中文系,留校后長期執教于寫作,后來潛心于中國古代小說的藝術研究,成績斐然。主要著作有《中國古代小說藝術教程》(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聊齋志異〉藝術研究》(山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蒲松齡與〈聊齋志異〉》(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稗海卮談》(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中國古代小說鑒賞》(與劉富偉合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中國分體文學史·小說卷》(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聊齋志異〉評賞大成》(與人合著,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等。除此之外,張稔穰還在《文學遺產》《文學評論》《齊魯學刊》等核心期刊發表《佛道影響與中國古代小說的民族特色》《〈聊齋志異〉情節簡論》《〈聊齋志異〉語言簡論》《論中國古代長篇小說藝術研究的基本軌跡》等四十余篇重要論文,其研究成果在學界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張稔穰突出的學術貢獻主要集中在對中國古代小說的藝術研究上。一方面是宏觀的綜合性研究,尤其是《中國古代小說藝術教程》一書,如同袁世碩所說“對中國古代小說藝術做出了超乎尋常的探究,提出了許多新的啟人心智的見解。”另一方面是對《聊齋志異》的專學研究,除了多篇重要論文以外,代表性的論著是《〈聊齋志異〉藝術研究》,“以其對中國小說的深知和超長的鑒賞力,在上述諸方面(人物形象、情節結構、意境創造、語言藝術)都做出了獨到的分析和論述” [1] 9 。下面主要從這兩個方面對張稔穰的學術理念、學術思想和學術特點展開探討。
一、張稔穰對中國古代小說的宏觀研究
對中國古代小說的宏觀研究是張稔穰學術研究的重點,不僅體現了他敏銳的學術自覺和開闊的學術視野,更體現了他構建宏富周謹、系統嚴密的小說理論體系的綜合能力。具體說來,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對中國古代小說藝術特色和藝術規律的宏觀研究
從學術研究史的發展歷程來看,中國傳統的小說批評主要以序跋和小說評點為主,雖然對小說藝術創作規律的探討多有創見,但叢殘小語破碎支零,缺少“史”的整體把握和系統歸納。尤其是小說評點,包括回批、眉批、旁批、雙行夾批等多種形式,直觀性、即興性的意味更濃,因此多被人詬病斥之為“八股文法”。晚清時期,小說評點雖然在數量和影響上仍然占有主流話語,但是卻呈現出日漸衰弱的態勢 ① 。20世紀初,在梁啟超、王國維的努力下,傳統的學術范式開始向現代學術范式發生轉變。尤其是王國維,他把西方哲學思想和美學觀念引進小說批評,以人為本,提倡學術獨立,其《紅樓夢評論》以叔本華、尼采等西方哲學觀點作為小說批評的理論基礎,從文學悲劇的角度解讀小說,是現代意義上小說批評范式正式確立的標志性作品。
“五四”以后,科學和民主觀念深入人心,小說研究急需新的批評方法。胡適將乾嘉學派的治學方法用于通俗小說的研究上,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以本事考辨、版本校勘與訓詁考據為基礎,用“歷史演進法”去觀照中國長篇章回小說,在學界產生了較為普遍的影響。魯迅早年留學日本,接受了日本治學的現代學術理念,又有著較為深厚的舊學功底和文學創作能力,其《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等考評精到,具有很高的學術水準。其《中國小說史略》擺脫了傳統的對個別作家作品進行點評或考證本事的方式,以時代為經,以小說流派和小說類型為緯,首次從史的角度勾勒出中國古代小說發展的基本框架,確立了小說史的編撰體例和理論架構,獲得了學界的高度贊賞 ① ,從而“成為至今在許多方面仍然無法被后人超越的經典” [2] 55 。之所以這樣說,一方面是因為魯迅獨特深刻的小說批評理論和科學系統的小說史體系讓人嘆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魯迅以后,小說批評受中國政治因素的影響,多以階級觀念、階級斗爭、人民性等非文學因素作為小說評價的準繩,偏離了小說自身的文學屬性,這對小說批評來說無疑于滅頂之災。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小說研究同其它的文學研究一道脫離了政治的牢籠開始向人性、文學性回歸,文學研究界洋溢著以科學主義、人文主義為核心的文化——學術思潮,考證熱、美學熱、主題熱、文化熱、方法論熱等,整個小說界百花齊放,開始了小說研究的新局面。張稔穰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走上小說藝術研究的學術之路的。
張稔穰最初是從研究《聊齋志異》起步的,后來由點到面擴而大之,開始了對古代小說藝術的整體思考和宏觀研究。《論中國古代長篇小說藝術演進的基本軌跡》(《齊魯學刊》1991年第1期)和《論中國古代小說情節藝術的演進軌跡》(《濟寧師專學報》1991年第2期,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1991年第10期全文轉載)等就是這方面的成果。在《論中國古代長篇小說藝術演進的基本軌跡》一文中,他面對古代長篇小說演進線索不清晰不單純、品種類型在發展過程中不是單線獨進而是多線并驅、在藝術質量上不是從低到高有些作品甚至一出現就是頂峰等復雜情況,不畏浮云遮眼,從創作思維定勢、創作方法、典型塑造等三個角度切入,指出中國古代長篇小說不約而同地遵循著從遠距離寄托到近距離觀照、從理想主義到寫實主義、從理念孕育到生活孕育的藝術發展規律,高屋建瓴、綱舉目張地將中國古代長篇小說藝術演進的軌跡清晰地梳理出來,見解精辟獨到,讓人耳目一新。
在《論中國古代小說情節藝術的演進軌跡》一文中,張稔穰視野更加高闊深遠,他把古代小說視為一個不斷發展進化的整體,從情節負荷、情節審美觀念、情節內部的因果關系、情節結構形態等四個方面對其情節藝術的演進軌跡作了細致的探討。張稔穰認為,隨著小說由低級到高級的發展演進,小說情節由初級的單純故事逐漸上升到命運故事和性格歷史,其審美觀念也由初級的追求怪異之奇逐漸上升到庸常之奇和無奇之奇,小說內部的因果關系由簡單的偶然因到宿命因最后上升到情感性格因,結構形態也由單線縱貫到單線組合最后上升為網狀平展。這些觀點深入到文學藝術的內部,準確地把握住中國古代小說藝術跳動的脈搏,讓人豁然開朗、耳目一新。
對于一些歸類相同的作品,作者并不簡單地一掃而過,而是沿波探源、一絲不茍地指出他們之間的同中之異。比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結構模式,美國學者韓南在《早期中國小說》中將它們籠統地歸并為“連合布局”,以和“單體布局”的短篇小說相區分。而張稔穰把它們認定為同是單線組合模式之后,又縝密謹嚴地指出了它們之間的差異:《三國演義》是對許多單線縱貫的情節單元所進行的“聯合布局”,前后變化不大。而《水滸傳》卻如長江水系,七十一回前猶如百川匯聚逐漸形成江流水系,七十回后便如長江主干形成后的奔流而下,直瀉東海。其中人物連環中的每一環,重大事件中的每一件,都包括一個或幾個單線縱貫式的情節單元,又都附著在被逼上梁山和為朝廷效力這根總的結構線索上。難能可貴的是,在對中國古代小說情節藝術的演進軌跡進行了清晰的梳理之后,作者順勢徐徐指出,中國古代小說的情節藝術是逐步趨于成熟的,那些認為中國古代小說只有長長短短故事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有理有據、語重心長,讓那些認為“五四以前,中國沒有小說”“中國古代除了《紅樓夢》外,沒有小說作品”等民族虛無主義的錯誤觀點在事實面前不攻自破。
中國古代小說的民族特點是什么?對于這個問題,學界并沒有給出一個比較全面和深刻的結論。原因是多數人只注意到儒家思想和史轉文學對小說的影響而忽略了佛、道等其他因素,沒有把小說放在一個思想和文化的大系統中進行動態的、全方位的研究。張稔穰在《佛、道影響與中國古代小說的民族特色》(《文學評論》1989年第6期)一文中,詳細地探討了佛、道思想對古代小說思想結構、形象構成和表現手段的影響,指出“假象見義”方法的運用使小說具有隱喻性、象征性特征,它可以虛擬帶有夸張性的典型情節,使作品的題旨精神具有極大的尖銳性和鮮明性,使一部分小說的創作方法趨向于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這對儒家政教工具論影響下的小說直露淺薄的缺點是一個很好的矯正。“中國古代小說的民族特色,就應當是包括佛、道宗教思想在內的影響古代小說的各種力量錯綜交織、共同作用的結果。只考察某一個或少數幾個方面的影響,……顯然是過于表面化、簡單化了。”
《史傳影響與中國古代小說民族特征的宏觀考察》(《齊魯學刊》1988年第5期)是張稔穰從史傳影響的角度宏觀考察古代小說民族特征的文章。該文從人類藝術的源頭——神話入手,比較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差異,然后將聚焦點集中到中國小說上,指出史傳文學的影響對中國古代小說的民族特征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古代小說內部有著許多史傳文學的遺傳基因和印記,而史傳文學在題材、結構形態、歷史包容和敘述視角給予小說以充足養分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小說的進一步發展,限制了小說的想象和虛構,妨礙了作者對現實生活作更高層次的概括,限制了小說反映現實的功能。他以胡應麟為例,指出胡在當時看重小說的虛構,識見已非一般,但只承認踵事增華的創作方法,而不承認沒有事實依傍或古書記載的虛構,是非常可惜和局限的。學界對胡應麟看重小說虛構一向褒揚有加,卻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對“虛構”并非一概認同,而是有選擇性的。張稔穰的深思獨立、精細嚴謹由此可見一斑。
《中國古代小說藝術教程》是一部自成體系、史論結合、綜合研究古代小說藝術問題的專著,43萬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1年初版,1998年再版,被多所高校文學院列為研究生必讀書目,得到國內外學術界同行的認可和肯定。這部著作雖然是在張稔穰發表的多篇學術論文的基礎上依出版社的建議加以補充和連綴而成,但并不是作家作品思想藝術或者幾篇論文的簡單拼湊和疊加,而是作者以更加恢弘的氣度和廣闊的視野、以更加嚴密的體系和貫通的脈絡宏觀觀照中國古代小說藝術發展軌跡的一部學術力著。該書以豐厚的小說研究史料和小說文本為基礎,以謹嚴的小說理論和哲學思辨對研究對象進行理性觀照,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勾勒出小說藝術“史”的軌跡、小說與周遭文化的互滲關系、小說藝術的高超技巧等,較好地實現了作者“藝術”和“教程”、宏觀和微觀緊密結合考察古代小說的初衷。
該書體系宏闊、博大精深,由上、中、下三編組成,上編“中國古代小說的藝術發展”,分別介紹中國古代小說的起源,文言小說、白話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藝術發展軌跡。中編“中國古代文化與中國古代小說”,分別介紹史傳文學、儒家思想、佛教道教、說話藝術、古典詩詞對古代小說藝術的影響。下編“中國古代小說的藝術技巧”,分別介紹古代小說在形象塑造、情節結構和語言運用等方面的藝術發展脈絡和具體經驗。而對于每一章每一節具體問題的陳述,作者又能緊密結合文本,層層剝筍般直入被觀照對象的內部,細密周瑾地揭示出文學的本質,從不作空泛抽象之談。比如第二章對唐傳奇藝術的探討一節,先對其文學淵源和發展概況做了細致的梳理之后,作者從構成內涵、藝術方法上對之進行了深入詳細的分析,對于一本43萬字的大書來說唐傳奇所占的比例到此結束也不為過。但探討并沒有停止,作者又進一步追蹤攝跡,從情節特色和結構體制、成功的形象塑造、精巧的藝術構思等多個方面對之進行了周密的觀照,精細深刻、詳實豐贍令人嘆絕。
(二)對中國古代小說史的梳理編撰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入以及社會學批評方法的確立,學術界掀起了一股編撰小說史的高潮。與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先后出版的還有張靜廬的《中國小說史大綱》、郭希汾的《中國小說史略》、阿英的《晚清小說史》、譚正璧的《中國小說發達史》、郭箴一的《中國小說史》等。但除了阿英在體例上開創了斷代小說史研究的先河外,大都沒有突破魯迅的小說史體例,在思想和內容上也沒有多少創新之處。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小說史的編撰再掀高潮。改革開放解放了人們的思想,西方理論的涌入打開了人們的思路,這一時期的研究方法趨于多元,出現了許多小說題材史、體裁史、斷代史、通史等專著 ① 。1996年,山東省教委高教處針對本省高師中文系教材陳舊等問題,(仍在使用三十多年的游國恩等編寫的《中國文學史》和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決定啟用一批知識儲備、理論修養較為深厚的專家重新編寫一套《中國分體文學史》教材,分“詩歌卷”“散文卷”“戲曲卷”“小說卷”等四卷,和相應題材的作品選四卷配套平行使用。張稔穰負責編寫其中的“小說卷”。他編寫的小說史以小說文體的發展為線索,吸收了近三十年來相關研究的優秀成果,既強調基本知識和基本理論的講授,又不蹈常襲故,也不務新尚奇,既保證了教材的科學性和實用性,又能在平實穩妥中構建一個嚴謹開放、老成求新的知識體系,在名目繁多的小說史編撰中較有特色,受到廣大讀者的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