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存廣東最早自訂書畫潤格實(shí)例之“十二石山齋筆單”

李遇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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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藝壇

現(xiàn)存廣東最早自訂書畫潤格實(shí)例之“十二石山齋筆單”

李遇春

佛山禪城區(qū)博物館藏有一塊清代佛山梁園主人梁九圖自訂筆單——“十二石山齋筆單”刻板（圖一），刻板文字被刻成正面，顯示用時作拓印，不作刷印。“十二石山齋筆單”文字不多，可分為三部分：其一是名人推介，其二是潤格款項(xiàng)，其三是訂制者款識。

名人推介部分：“福草比部詞翰兼長，求書日繁。筆單應(yīng)出蔡君謨之潤筆，本有明文。鄭板橋之白金曾經(jīng)刻石，古風(fēng)不遠(yuǎn)，成例可援，請余弁言，書此代話。咸豐乙卯（1855）孟春之月，珠海老漁題?！?/p>

潤格款項(xiàng)部分：“五寸以上字，每字中員（員即圓、元，下同）；徑尺大字，每字一員；尺五以上，每字二元；二尺上，每字三員；楹聯(lián)，篆隸楷書中員（草書三錢）；長聯(lián)每副一員；頂脊長聯(lián)二員；紈、折扇，篆隸楷書全面中員（草書三錢）；紈、折扇，篆隸楷書數(shù)行一錢；條幅，篆隸楷書中員（草書二錢）；四屏，篆隸楷書二員（草書一兩）；中堂條幅，篆隸楷書五錢（草書中員）；大堂巨幅，篆隸楷書二員（草書一兩）；碑文書丹，每道二十兩；碑額，篆隸書五兩；紈、折扇畫蘭一錢；條幅畫蘭五錢；四屏畫蘭二兩。”

款識部分：“主人自訂?！?/p>

推介作者珠海老漁即張維屏（1780-1859），字子樹，號南山，又號松心子，晚號珠海老漁。番禺人。清嘉慶九年（1804）舉人，道光二年（1822）進(jìn)士，歷任數(shù)地知縣。其間，因?yàn)樵娰x和學(xué)養(yǎng)得到翁方綱的賞識，曾被聘為廣州學(xué)海堂學(xué)長。后于道光十六年辭官歸里，隱居廣州芳村“聽松園”，是廣東著名文人。福草即梁九圖。梁九圖（1816—1880），字福草，廣東順德人。清道光、咸豐年間的社會名士、慈善家和詩人，做過許多有益于佛山當(dāng)?shù)氐墓媸聵I(yè)。他還是嶺南名園“梁園”的創(chuàng)建者之—，十二石山齋位于今梁園內(nèi)。曾任刑部司獄，所以張維屏尊稱其為“比部”。著有《十二石齋詩集》、《嶺表詩傳》、《紫藤館文存》、《汾江隨筆》、《佛山志馀》、《嶺南瑣記》等。擅長書法，工寫蘭花。

至于張維屏援引蔡君謨、鄭板橋公開潤格的例子，實(shí)為印證梁九圖自訂筆單并非有悖文人忌談金錢的妄舉。板橋自訂潤格是：“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dāng)秋風(fēng)過耳邊。乾隆乙卯（1795），拙公和尚屬書謝客。板橋鄭燮?！保?］

筆潤出現(xiàn)的時間比較早，如張維屏舉證蔡君謨便是其中一例。早期的筆潤主要反映在詩文方面，其后才延伸至?xí)?。由于文人忌談金錢，潤例往往被過濾掉，以至早期成文的筆潤史籍無載。迄今能見到的最早的筆潤是明末李日華于崇禎二年（1629）所作的“示例”，收錄在李日華的《山居隨筆》中。［2］而“十二石山齋筆單”刻板制于清咸豐五年（1855），是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廣東名人筆墨潤例實(shí)物，它比記錄最早的嶺南書法家呂輝傳刊于1885年8月15日上?！渡陥蟆飞系臐欃Y助賑廣告要早30年。［3］而且關(guān)鍵點(diǎn)在于潤格是由作者本人自訂，不是他人代訂，足見梁九圖毫不忌諱文人身份對金錢的企圖，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在倚重對外貿(mào)易的廣州商品意識早已深入人心?！笆烬S筆單”的重要意義并不僅限于它出現(xiàn)的時間，通過與后期筆潤比較異同，反映出作者的價值觀、時代的審美觀以及社會上貨幣流通所發(fā)生的微妙變化。歸納大致有三點(diǎn)：

（1）潤格采用銀本位方式，并引入了“中員（圓、元）”幣值概念。

圖2

圖3

“十二石山齋筆單”有一特點(diǎn)，所列潤格不以銅錢計值，而是采取銀本位方式，使用“元”與“兩”兩種貨幣計量單位。“兩”是中國傳統(tǒng)的幣值計算單位，“元”是從外國引進(jìn)的幣值計算單位，反映出當(dāng)時處于對外貿(mào)易前沿的廣東，人們已深度介入其中，甚至連關(guān)乎日常生活的交易也不排斥，且熟練運(yùn)用“元”這種外來計算單位。由于在對外貿(mào)易過程中，基本采取的是銀本位方式，鑒于當(dāng)時中國的商銀純度不高，而且不穩(wěn)定，而外國銀元每元折銀七錢二分，含銀純度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所以人們樂意使用外洋銀元。在實(shí)際兌換過程中，甚至出現(xiàn)一兩商業(yè)白銀（非官錠）兌換一元外洋的情況。梁九圖所處的年代，從外國流入中國的銀元種類很多，有西班牙的“雙柱”、墨西哥“鷹洋”、英國“站洋”、印度支那“坐洋”、日本“龍洋”、印度“盧比”銀元、美屬菲律賓“比索”銀元、荷蘭“馬劍”銀元及美國貿(mào)易銀幣等。其中以墨西哥“鷹洋”流入中國的數(shù)量最多，使用較為普遍。據(jù)聞其時在中國流通的外國銀幣達(dá)11億枚，其中有三分之一是墨西哥鷹洋（圖二、圖三）。因此，“十二石山齋筆單”引入“元”的概念也就不足為奇了。唯有“筆單”中不尋常地列有“五寸以上字，每字中員（元）”條款令人感到有點(diǎn)詫異，因?yàn)樵诋?dāng)時所有外洋的面值中并無“中元”一款。以墨西哥鷹洋為例，面值只有8、4、2、1、1/2瑞爾（Real）數(shù)種（8瑞爾即一元）而已，無中元一說?！爸性弊鳛樨泿琶嬷蹈拍顑H出現(xiàn)在由袁世凱于民國3年（1914）鑄造的“中圓”銀幣（圖四、圖五）上，并于幣面注明“二枚當(dāng)一元”?！掇q偽精要》考證，“中圓含銀量為78%，重13.5克，直徑31.6毫米?！?1914年2月7日公布的《國幣條例》規(guī)定：“五角銀元總重三錢六分，銀七銅三”，及“國幣以一圓銀幣為主幣，重庫平純銀六錢四分八厘，以銀九、銅一（后改為銀89，銅11）鑄造后總重量為七錢二分。”顯然，民國銀元平庫銀六錢四分八厘的含銀量，遠(yuǎn)遜于外國銀元以及清光緒銀元的七錢二分。如果以墨西哥鷹洋七錢二分與袁世凱銀元六錢四分比較，一元就有八分銀子的價差，中元是兩枚當(dāng)一元，也就是二分之一元，折銀有四分價差。“十二石山齋筆單”記“楹聯(lián)，篆隸楷書中員（草書三錢）”，按鷹洋計算，二分之一元計銀三錢六分，若按袁世凱半元計算，則為三錢二分，梁九圖心目中的篆隸楷書與草書的階梯價差必定不會只有區(qū)區(qū)二分銀子，所以，“十二石山齋筆單”記的中元與袁世凱中元雖然名稱相同，但銀本位概念是絕對不同的。相比較而言，盡管清代沒有中元面值的銀元存在，而鷹洋的二分之一元計銀三錢六分更符合梁九圖設(shè)計的中元銀價的價位。梁九圖在“十二石山齋筆單”中引入實(shí)際并不存在的“中元”概念，應(yīng)是民間交易中對價值不足一元或一兩貨物記值的通俗稱謂。它的計算基礎(chǔ)，想必源自墨西哥鷹洋有4瑞爾（Real）計算單位（8瑞爾即一元），受其啟發(fā)，人們習(xí)慣把二分之一元的4瑞爾（Real）墨西哥鷹洋稱作“中元”不是不可能的，并約定俗成地持續(xù)影響到民國初年，直至1914年政府正式鑄制“中元”銀幣為止?！笆烬S筆單”記錄的“中元”，是民間經(jīng)濟(jì)活動的具體體現(xiàn)，它最終獲得官方認(rèn)可，成為銀價幣值之一種。

圖4

圖5

（2）書法作品比繪畫作品價高的潤格。

在流行的藝術(shù)品行情中，幾乎所有人都會認(rèn)定同一作者的作品，繪畫價格要比書法價格高，但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廣東，梁九圖自訂的“十二石山齋筆單”卻是書法價格比繪畫價格高。如上所引，書法是“紈、折扇，篆隸楷書全面中員（草書三錢）”，繪畫是“紈、折扇，畫蘭一錢”。同一作者、同一規(guī)格的書法與繪畫作品，竟然倒反有三倍以上價差，即最不被看重的草書作品尚且有三錢的價位，而畫蘭才訂值一錢，這是今日人們所無法理解和接受的價格觀念。那么，梁九圖是出于什么樣的價值觀考慮才會作出這樣的規(guī)定呢？

我想其中除文人往往會把自己創(chuàng)作的繪畫作品視之為墨戲的原因之外，還在于“筆單”的本意是應(yīng)對那些命題的寫作，而畫蘭不過是出售自己的“產(chǎn)品”，兩者相較，前者顯然是重點(diǎn)，因此才有“書”重于“畫”的訂價。

（3）兼顧按質(zhì)論價。

今日，無論是作者還是收藏者，都習(xí)慣遵循書畫作品以尺幅大小論價的“行規(guī)”，如一尺多少錢等。其實(shí)這種“行規(guī)”在民國初期就形成并流行了，不少人因此把它看成是“傳統(tǒng)”。然而，“十二石山齋筆單”所反映的則與之有所不同，著重于“質(zhì)”而非單論“尺幅”。如除通行的標(biāo)準(zhǔn)體例的屏條、對聯(lián)、扇面以外，還特別制訂“五寸以上字，每字中員；徑尺大字，每字一員；尺五以上，每字二元；二尺上，每字三員”的訂價，體現(xiàn)的是字體大小，不是計算書寫紙張尺幅的大小?！笆烬S筆單”采用尺幅與字體兼顧訂價體例，應(yīng)是當(dāng)時人們約定俗成的、通行的書畫訂價準(zhǔn)則。后來，人們把它簡化，純以尺幅為計價單位，并一直沿用至今，成為“傳統(tǒng)”?！笆烬S筆單”為人們還原了中國書畫藝術(shù)品市場價格定位的發(fā)展雛形。

注釋：

［1］《鄭板橋集·雜著卷》。

［2］［3］王中秀、茅子良、陳輝編著：《近現(xiàn)代金石書畫家潤例》，上海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1、34頁。

（作者單位：廣東省文物鑒定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