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不眠之夜》似乎有股神奇的魔力,我在紐約從事完全不同行業的朋友都向我推薦了它。而在我假私濟公決定要去看之前,發現它竟已默默跑到上海,并打算今年底上演一個姐妹版。
2011年,倫敦Punchdrunk劇團在曼哈頓切爾西區租下了三個廢棄倉庫,并將其改頭換面,最后成了一座六層的酒店,而劇團的浸沒式戲劇《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就發生在這9000平方米的100多個房間里。
來看戲的觀眾首先會在一層的酒吧集合,按事先發到手里的撲克牌數字輪番進場,每個人還會接到一只威尼斯范兒的鳥嘴面具。不像中世紀的威尼斯,戴面具融入在日常社交中,現代人戴面具的機會太少,面具的功能,在這部戲中也突顯出重要性。
觀眾們被停放在不同樓層,從電梯出去后,觀眾自由的同時,也被置于孤立無援的境況之中,即便是結伴而來,或者經由撲克牌分批和電梯分層,或者聽取劇院建議,最終也往往單獨行動。
所以,當我獨自一人,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幽暗古舊的酒店,不免心有惴惴,并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但,好在有面具,沒有人能看到我的表情,想到這點的確就沒那么不知所措了。而事實證明,這也是一部適合獨自體驗的戲劇。
三個小時后,《不眠之夜》來到了最后一幕,就在餐廳,據說也是整部戲第一幕發生的地方,麥克白坐在椅子上,而椅子,放在長餐桌上,就是在這間餐廳里,所有主線支線角色已經在這里匯集三次。國王鄧肯的兒子馬爾康(Malcolm)把粗重的繩索套上麥克白,然后把他從椅子上推了下去。
暗場,劇終。
我的第一反應是,還得再來一遍,因為我甚至都不確定,最后給麥克白執行死刑的,到底是不是馬爾康。導演菲力克斯·巴雷特(Felix Barrett)曾如此解釋《不眠之夜》中《麥克白》的故事底色:“如果是麥克白的資深戲迷,會在《不眠之夜》中發現許多驚喜,但如果不了解,說不定可以更自由地理解出一個自己的故事版本。”
事實上,只用一遍的時間跟完所有的劇情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恫幻咧埂?,的確借用了莎士比亞《麥克白》的人物角色與故事大綱,但按照劇組的說法,這場長達三個小時的戲,一共設計了12條劇情線,例如原著文本中本來戲份很小的角色,在《不眠之夜》中,也經過了重新編排,據說,每個人物都相對豐滿,跟下去看也會有意思。
主線人物當然包括麥克白和他的夫人,國王鄧肯和他的兒子,此外,還有若干個女巫。他們的故事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房間,而且總是在樓層和房間之間穿梭。在去觀看之前,朋友傳授觀看心得:最好緊跟同一個人物,以便了解這條線的故事全貌。而如果是與幾個朋友一起前去,分散跟著不同的人物線,之后還可以討論,了解彼此錯過的情節——這倒像是在共同完成一項解謎任務,許多人提到它與密室游戲有相似之處的道理就在這里。從這個角度說,《不眠之夜》獲得成功,與其如上游戲般的情節設計分不開。
入場前,有一段曲折的幾乎無光的甬道,盡管離正式進入劇院前,還在一個爵士酒吧暫留,但黑暗的鋪墊已為之后的體驗造勢。
酒店被設計成30年代風格,并命名為McKittrick,除了名字上對庫布里克的致敬外,面具這個在該戲中擔任重要職責的道具,也叫人想起庫布里克的收官之作《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后者有著名的性愛派對,拜面具所賜,其間曖昧而敏感的氣氛下,有一種短暫的階級消解。

浸沒式戲劇《不眠之夜》劇照
而這個狂歡節風格的面具,有助于釋放觀眾的自由,意味著潛在的角色扮演。將演員與觀眾區別開來的功能,又暗含了夢境與現實之別。甚至還意味著舞臺布置式的機體功能。
酒店這個定位還透露出《閃靈》中某些恐怖氣質。暗黑風格也如《迷魂記》一般誘人。就像希區柯克善于制造出一種氣氛,讓觀眾以共謀者的身份侵入他人私生活并參與制造某些丑陋的死亡?!恫幻咧埂芬沧層^眾欣賞麥克白在浴缸清洗血跡,麥克白夫人挑逗國王,以及其他與暗夜相得益彰的情節,并從窺探私密情緒中獲得某種隱秘的快感。
當然,在舞臺布置上,《不眠之夜》比電影拍攝所搭建的場景要走得更遠,因為觀眾可以伸手打開書房里抽屜,說不定還得發出尖叫,因為在抽屜里發現了某個駭人的標本,跟著演員到了小酒館,可能會被邀請喝一杯,而糖果店里的糖果罐,不妨從中掏一顆出來嘗嘗。而更多的諸如醫院、殯儀館、教堂這些場景,全是真實再現,或者說,這就是一個30年代的世界,豐滿的細節令人身臨其境。以至于,有狂熱愛好者觀看過幾十遍仍對其充滿探索欲。從2011年開演至今,除了劇情支線不斷豐滿之外,為滿足這一部分戲迷,有些場次會因為觀眾的某個互動行為觸發新劇情。
在談到整個劇院的設計時,巴雷特說:“龐大的場地與精確的細節,原本是一對矛盾體?!碑斈戢@得奧比獎(The Obie Award)的舞臺布置,不僅僅意味著還原度。紐約一位動物標本制作師店里原本布滿他一生的作品,被《不眠之夜》看上后,一大半畢生心血就轉移到此,用于布置一間標本室。再如,整個酒店面積最大的房間被布置成醫院,八張鐵架床迎墻而立,小臺燈、病歷卡以及十字架,都給這個房間帶去一股鬼魂護士的神秘氣息。穿過大堂的另一個房間里,是編目過的頭發樣本,這些樣本有些來自志愿者,還有一些,甚至是來到這里的觀眾留下的。
當人們談到浸沒式戲劇時,總會提到戲劇理論中的“第四面墻”,并將拋棄傳統劇院視作打破第四面墻的先鋒實驗手段。
觀眾的自由度在觀看《不眠之夜》的過程中得到了最大化的保證。其多線并進的形式,本身也在鼓勵觀眾在多焦點的戲劇世界中尋找自己的興趣所在。除此之外,觀眾自然可以近距離觀察演員的表演,幾乎可以站在任何一個你愿意的角落,選擇任何一個你想要的姿勢。但是能看得出來,大部分觀眾,在觀看某段表演時,還是圍作一圈,與演員保持一定的距離。然而事實上,這當中,跳出這個圈子,“坐到演員身邊死盯著他看”這樣的觀看方式,也未嘗不可。
不論是撿起帶血的書信閱讀,還是劇情中獨自探索,都是導演所認為的“活在規矩人生中的觀眾,到這里打破自己的常規”重要成就之一。
大多數戲劇,觀眾身體不動,動的是頭腦,而這一部,正好反過來。跟著演員上下跑動,讓身體參與到戲劇觀看體驗中來,事實上,整部戲本身,也沒有任何臺詞,故事講述與情緒,全靠演員的身體來傳輸。他們從一個場景跑向下一個的時候,你得跟著,他們在互相打斗的時候,你得躲著。換句話講,盡管從整體上,觀眾并沒有真正參與情節推動,但很明顯,僅僅被動接受是不夠的。
甚至有時候,演員會主動挑戰和觀眾之間的這種安全距離。這就是《不眠之夜》最受追捧的“一對一表演”。
比如涉及醫院相關的情節中,會有一位紅衣護士。她通常會伸手邀請一位觀眾與她進入一個房間。在這個單獨的私密空間里,配上音樂和光線,護士的耳語其實營造出恐怖的氛圍。曾擔任過《不眠之夜》舞臺監督的張田,如今在上海,參與《不眠之夜》的亞洲版姐妹篇的制作,她與本刊分享她的工作體驗:“有遇到過尖叫的,也有遇到過從房間里出來后抱頭鼠竄的。有些反應會讓我們覺得好笑,甚至有被嚇壞的觀眾當臉就是一拳的,但其實大家都知道,每個人應對安全距離的本能反應不一,這些算是相應的代價吧。”
不過毫無意外,一對一表演這種體驗,成了該戲另一個令人著迷之處。對有些戲迷而言,這甚至是求之不得的有趣體驗,需要刻意去爭取。由于得到演員青睞完全是隨機的,為了獲得這樣的機會,有些觀眾緊緊跟隨演員,特別是當演員常處在快速奔跑于狹窄的過道當中,緊隨其后變成一件困難的事。這也從側面證實,《不眠之夜》最好的觀戲方式是獨自冒險。
觀眾不僅僅是旁觀者,還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戲劇本身。
《不眠之夜》拋卻鏡框舞臺,意味著臺前臺后的界限十分模糊。張田提到,可能有些不起眼的道具,會對劇情發展十分重要。她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表演過程中,一位演員向我走來,驚恐地告訴我,她馬上要用到的一個道具手包不見了。我們不得不臨時抓瞎地讓道具部趕制了手包和里面的全部道具,完了還需要想辦法找到演員,在她不被密集圍觀的地方,在她需要這些道具之前,把這一切轉交給她?!?/p>
道具被轉移的情況不在少數,不過,導演仍然不希望為了避免它發生而限制觀眾的自由。這些由千差萬別的觀眾帶來的諸多意外,從某種程度上長在戲劇身上,成為它的一部分。
巴特雷將觀眾視作戲劇能量的“震源”,他看重觀眾在藝術中對自我的主導地位,而非僅僅是在觀眾席上靜坐兩個小時。這種主導地位,意味著觀眾豐富的選擇權。“哪怕是選擇不顧周遭,而坐下來休息,也是藝術的一部分。誰能知道這個停滯的時刻能迸發出多少創想呢?!?/p>
更廣義的戲劇創作論,將觀眾的反饋視作藝術創作的最后一步。換句話說,一部戲并不是寫完劇本排演完畢,創作就結束了。事實上,創作仍在繼續,最后一抹色彩是由觀演關系完成的。顯然,浸沒式戲劇將這種觀演關系擴大化,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從2011年開始,《不眠之夜》已經在紐約熱演了五六年,至今票房仍居高不下。其他劇團也開始制作類似劇目,目前紐約戲劇市場上,還有諸如《墜落的愛麗絲》(Then She Fell)等十余部,例如后者,是一部以《愛麗絲漫游奇鏡》改編的類似劇目,其場景設置是一個廢棄的精神病院?!都~約時報》將其稱為一種文化現象,“這個英國劇團為紐約戲劇界開啟一股新勢力”。
而在倫敦,浸沒戲劇也曾風靡一時?!缎l報》劇評人加德納(Lyn Gardner)曾感慨“最近市面上的冠有浸沒兩個字的戲未免有點多”,并稱有些劇只是借浸沒這個詞來吸引觀眾而已。這類戲劇的票房號召力可見一斑。
浸沒戲劇為何對人們產生這么大的吸引力?
現代戲劇研究者約瑟芬·馬沖(Josephine Machon)現就職于倫敦密德薩斯大學。2012年,她寫了《浸沒式戲?。含F代表演中的親密性和即時性》(Immersive Theatres: Intimacy and Immediacy in Contemporary Performance)一書,試圖解釋浸沒戲劇這個現代舞臺界中的特殊存在。
如果從immersive這個詞去理解,可以想象自己在泳池中的狀態,當你把整個人浸沒,被一種柔和的介質包圍時,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而這個變化,就是游戲規則,因為你無法沿用原來用肺呼吸的舊方式生存。所以,你不得不屏住呼吸,在水統治的王國里,感受浮力,以及其他任何新鮮的體驗。
書中,馬沖用上述水這個例子,準確描述出觀眾在浸沒戲劇中那種既放松又隨時保持警惕的狀態,而這種感覺是舒適的,同時又有潛在危險。人們幾乎只能用本能在與戲劇介質做對抗。
“這是人們心底深處某種對親密和危險的向往在作怪嗎?”馬沖在書中提問。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顯而易見。《不眠之夜》中的觀眾,既有面具護身,又能與恐怖與危險近距離接觸,還有比它更安全遇險方式嗎?
不過,按照書中的觀點,浸沒式戲劇這個詞盡管已經傳播開來,但它仍無法算作戲劇類型的一種。這一方面,也是因為在它之上,有環境戲?。⊿ite-specific Theatre)這樣一種類型,這在英國,是從80年代開始始發的一種戲劇類型。
80年代初期的英國,一個名叫“Brith Gof”的劇團開始嘗試使用環境戲劇這個詞,用來指代他們特有的戲劇嘗試,這種表演嘗試與場地關系密切,按照英國研究城市環境與人的協會“Wrights & Sights”對此的描述,這是一種“由該特殊場地觸發的特定表演”。

《不眠之夜》劇照
而在美國,這種類型觸發時間更是早在60年代,這是嬉皮士文化風行一時的時代,戲劇先鋒派也不滿于正經八百的主流劇場風格,開始嘗試一系列挑戰這類劇場、表演風格的戲劇實驗。正是這段時間,劇場不再是傳統劇場,也逐漸演變成看上去可以畫地為劇場的隨興模式。芝加哥“Walkabout劇團”就曾于早年間將公園、洗衣房,甚至公共廁所作為他們的劇場。
而如今流行的浸沒式戲劇,與上述環境戲劇的區別在于,它在打造浸沒這個環境上更用心?!恫幻咧埂分校L景、建筑、舞臺布置、聲音以及人體接觸這些混合元素組成了浸沒元素,觸及人體感官的方方面面,集體合成了另一種樣式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