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紅茶，頭飛雪

馮新生

當你坐在晨光中，靜吧的花徑里，會走來微笑的侍者。他們會用和藹舒緩的語氣，提醒你品飲錫蘭布汀拉。

中國茶人談茶論史，臉上常見颯颯古風和深不可測的神態。這很好理解：茶圣陸羽、茶仙東坡、茶怪板橋、茶皇乾隆……飄逸形象垂史閃爍。近年，我也常常在心境散淡時，于臨湖的茶樓泡上半日，這道也不是附庸風雅，實實在在是想用芳茗滌蕩一下意念中的雜質。

品茶，雖有偏愛，也要看當時狀況。是在“細啜襟靈爽，微吟齒頰香”的氤氳里陶醉，成為通體翰墨茶香的老夫子？還是隨著西風東漸、時代飛躍，在品茗過程中凸顯新意？

我總是愛在茶色淡、夕陽現的時候遙望深思。那日，在北京知名高校任教的文友約我品茶，在什剎海畔繞了幾個胡同，竟然來到一家“老外”開的咖啡館，點了尼爾吉里什錦紅茶。

這位以寫古體詩為主打作品的歷史系教授，指了指如晚霞之色且帶有幾分斑斕的紅茶說：“品品來自印度奇峰之間的紅茶吧！這可是有‘藍山紅茶之稱的高端茶。”

我告訴文友，那年，曾經攀登過位于印度德干半島西南部、泰米爾納德邦西北端與喀拉拉邦交界處的尼爾吉里丘陵。記得頂峰是多達貝塔峰，海拔2，637米。喘息中，我在四周陡峭的云霧深處眺望、不停詢問著導游，得知這座奇峰周邊，北有莫亞爾河、南有珀瓦尼河環繞。年降雨量2，000毫米。熱帶季風林濃密。種茶業一直繁盛。

談論間，我的心忽然一緊，想起了紅茶的起源。于是，茶香遠了，茶色淡了……

品啜國外引入的紅茶，自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紅茶最早源自中國，源自“江洲司馬”那“楓葉荻花秋瑟瑟”與淚濕琵琶的詩句里。本世紀初，我在采訪之余，曾經進入“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的“浮梁縣”（今隸屬景德鎮市）那曾是世界四大名茶“祁紅”的發祥地。 記得當時，一位茶文化專家與我談及紅茶的發展，面色凝重、甚至有時淚光閃閃。那是一串令人不忍復讀的數字和記載：1986年，安徽的紅茶產量為3506噸（僅指祁紅產區），出口為2708.5噸。實現創匯430萬元。1999——2001年，3年的產量分別僅為922噸、1144噸和1392噸，3年的年均產量僅為1986年的1 /3左右。早在1939年，祁門縣的紅茶年產量已達4.9萬擔，占全國紅茶總產量的1/3，主銷英、美、法、德、日、等50多個國家。曾被世界奉為“王子茶”、“皇室茶”。英國有一定身份的家庭，往往把祁紅擺在客廳醒目處，以示文雅高貴。

茶文化專家在接受我采訪時，拿著一本剛剛出版的長篇報告文學，用悲涼的聲調又道出一組數字。數字，對于一向遠離數學的我，總有些不適感。但是，那天老人口中的一組組數字，我卻深記于心。

我國紅茶在海外光耀了幾十年后，起步遲、起點高、發展快的紅茶主產國印度、斯里蘭卡、肯尼亞后來居上。由于他們集約化種植的大葉種茶葉品種好、產量高、品質優、成本低，漸漸雄踞國際紅茶市場。自1997年以來，我國紅茶的出口量和平均出口單價開始暴跌。1997年出口87144噸，平均噸價為1413美元；到了2000年，出口量僅達29449噸，平均噸價僅為1225美元。（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神洲問茶》）

以茶為題目的文章本該輕松些，本不該有令人扼腕浩嘆的故事。然而，茶情雖柔婉、市場卻無情。不發展就會面臨滑坡與停滯。不變化就會失去商機與利潤。這些雖是很淺顯的道理，只有通過實踐，方能驗證其真實價值。

遙想當年，紅茶剛剛飄洋過海，便遭遇了市場的濁浪驚濤和戰爭的血雨腥風，與中國閑逸的茶文化形成巨大反差。1773年，當清朝的乾隆帝還在江南竹爐精舍里高吟著“因愛惠泉編竹樓”時，大洋彼岸的英國與美國在紅茶關稅上已發生爭端，引發波士頓茶黨案，美國借機宣布獨立。一場大動蕩使大西洋的海波中混雜著火藥味兒，曾一度彌散的茶香味兒蕩然無存！1822年，當中國揚州文人還在欣賞著“茶怪”板橋書寫的一幅幅茶聯時，英國植物學家布魯斯已在印度的阿薩姆地區發現了野生茶樹。接著便以驚人的速度，在印度、斯里蘭卡等國大面積種植茶園。不久，大量價廉、優質的紅茶便出現在市場。1928年，當30歲的朱自清與文友俞平伯泛舟于秦淮河上，啜茗于燈波漿影之間時，日本三井紅茶公司已向市民推出自己的品牌紅茶……

我在向文友敘述紅茶發展史的時候鄭重表示，本人絕對沒有拿中國的茶文化比拼世界紅茶發展進程的意思，更不敢輕視我國那些永載史冊的名章絕句和風流文采，況且中國茶葉的發展也有燦爛的一面。我只是覺得，世界變化太快，茶文化也在飛速發展。這種勢態似乎超越了古代遺留下來的茶情、茶韻與茶藝。不斷革新、順應時代發展，方能永葆茶品與茶文化的青春。

百余年彈指一揮間。遙思海外，紅茶的文化表現形態一直在精彩演繹，引進、創造了系列紅茶的飲用方法，如：阿薩姆芳濃奶茶。添加肉桂、肉豆蔻、丁香的香味茶；加入檸檬汁的冰凍紅茶、以花色冰激凌為主題的皇家紅茶果凍等。這些帶有時尚格調的新品，吸引了一大批高檔消費群體。而我國的紅茶，千年以來面貌依然！我曾經向一位從中國紅茶之鄉——安徽祁門縣、江西浮梁縣旅游歸來的朋友詢問，那里是否也有時尚型紅茶？朋友搖搖頭，喟然長嘆。我在想，紅茶之源的浮梁縣或“祁門人”，倘若能重視紅茶消費新領域，作為文化藝術絕佳標配的紅茶，豈能落后于國際市場！

我難以忘懷，在國外一家高檔酒店里，見到以“新時代茶文化展示中心”為名義的茶文化展，那是一次難得的藝術享受。（原諒我不想為國外酒店推介，故此隱去哪家酒店名稱）但見色調淡雅的展架上，陳列近百個創意新穎的紅茶茶具：以森林木屋為主體造型的美國瓷壺、類似宗教標志的土耳其多彩糖缸、高雅絢麗的韋奇伍德杯……世界知名紅茶，在那里更是各領風騷：大吉嶺、阿薩姆、烏巴、祁門這世界四大名茶被列在顯眼位置。汀布拉茶、亞瑟·布魯克·烏瓦茶、肯尼亞紅茶……都各有相宜的添配方法。充分張揚人本精神的“菜單”，是在四季廳主打的“紅茶情調系列”。

當地一位作家告訴我，那座城市有很多令人飄飄然的茶吧。當你坐在晨光中，靜吧的花徑里，會走來微笑的侍者。他們會用和藹舒緩的語氣，提醒你品飲錫蘭布汀拉。瞬間，那甘甜清芳、色調明亮的品飲感受，更會你心曠神怡。即便在冬天萬木蕭疏時，侍者也會展示凸顯俄羅斯風格的紅茶或胡桃奶茶，剛品一口，融融暖意便會升浮在心頭。供消費者品賞的茶食更是五彩斑斕：茶味小甜餅、英國烤餅、李子奶油水果餡餅、紅茶奶油凍等。不僅讓體驗者飽了口福，也飽了眼福，關鍵是心靈深處的文化享受……

談著談著，天色已晚，我又點了一杯色狀類似雞尾酒的拉格里瑪冰凍紅茶，心頭沉重，搔首嘆息，忽見數根銀發飄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