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堡的堡墻似乎要格外高些。高到站在墻根處,需得仰起脖子盡盡地望上去,再望上去,待視線沿墻攀緣相當的時間,方能抵達高處的天。及至那高處的天,亦早被闊聳的墻大大地擠占了位置,剩得盡頭單挑著的一小塊藍,顯得分外窘迫。
再遠一點兒看這墻,便是后來心上直直的那一個烙印了:堡墻仿佛一塊冰冷堅硬的鐵,硬生生壓在心上,將胸間一切柔軟和溫暖的氣息擠到不知所處;亦仿佛之前我曾見到的一座突兀橫亙的山,遠遠地便來一種逼人之勢,長長的一口氣阻在那里。

或者是我預先知道了莊堡的家世,心上早有一堵墻橫著吧,———瑞安堡,堡主王慶云,民國初期民勤縣內大富紳,偶經國民黨騎五師馬步青扶持,就任地方保安團團長,聲勢煊赫,不可一世,成為民勤歷史以來的頭號惡霸地主。1951年,被人民政府公審槍決。
這實則是個反面角色,浸淫著生鐵固有的陰而冷,自建堡之日起(1938年),便絲絲縷縷滲入堡墻黃土夯筑的粗獷紋理,在歲月長河中顛簸為墻面斑駁陸離的或深或淺的裂痕,任由后世觀瞻者來做無限的評定。
墻的厚度亦并不常見。從入口門洞處計,依我五六十厘米的步距,需得一步一步數上十來步,中間似乎還得緩一口氣,才夠抵達那兩扇闊如寺院山門的木質大門。那木質大門甚而比寺院的山門有過之無不及:厚達十二厘米的松木板,鐵皮包著,密集地加固了鐵制鉚釘。門閂據說用了很精密的防御思維,門閂內外以長短制動,內閂制動外閂長,外閂制動內閂短,可進可退,主動權始終掌握在主人手中。
數字顯示,瑞安堡外墻高10米,厚6米,系北方極為牢固的夯土版筑。為堅固起見,墻體夾層還間以韌性很強的沙生植物———紅柳,關鍵要害部分則用了青磚做外裹。
事實上,瑞安堡所在的民勤縣,因地處騰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交匯處,常年風沙不斷。“沙壓墻,羊上房”,縣域有的地方年均風沙日能達到139天,風力最大能到8級。故有史以來,這里即便一般人家,只要財力足夠,會盡可能將院墻修筑到最高。
這權可作為瑞安堡堡主將城墻修到高而厚的一個理由。
然而,瑞安堡的墻不僅僅是高,亦不僅僅是厚,在這堡墻的頂端,堡主王慶云還專門設置了一條寬可跑車、長則繞墻一周、以外側護墻內側女兒墻為雙道防御的邁道,以專做作戰防御時槍支彈藥的運輸通道。護墻每隔數米亦都設置了十字形、三角形等不同形制的瞭望孔和射擊孔。其中三角形射擊孔的構造尤為獨特:內側并列隔開兩個方形孔,呈內八字向外夾角匯成一個圓孔,里大外小,內部防御者可以兩個角度向外射擊或是同一孔組內兩人配合輪流向外射擊,外匪想要射擊入內則難上加難。莊堡唯一的入口即門洞的正上方還設置了閘孔,作為第一道防線以備有人進攻時投石或潑水防火;堡墻夾層內設置了暗道、暗室,墻上隱有射擊孔;北側堡墻兩端的瞭望臺和角樓,其上層哨臺、下層哨室分別設置孔道,以備堡墻夾角有人攀爬進攻時仍做投石或潑水防火用。
如此這般細數,我是一口氣須分做幾段的用,連自己都覺得累。亦同時驚呼:這個叫王慶云的堡主,他究竟聚斂了多少財富,需要如此嚴密復雜的軍事防御體系?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民勤一帶土匪與散兵游勇活動猖獗并專奪當地富紳,為著財富安全做一個必要的防范,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但瑞安堡在防御方面所耗費的財力與心智,在當時西北地區的眾多私家宅院里,顯然大大超乎了一個正常。
由我無佐證的猜想,王慶云如此,大概不全為著守財。據估算,王慶云修建此堡共花費紋銀10萬兩,折合人民幣大約2000萬元。此一大筆瞠目費用,是否包括對其管轄的保安團一百多名壯丁的無償使用,以及對當地老百姓門前可用之樹錛砍標號后堂而皇之地據為己有,已無從考證。單是瑞安堡建設時,時任地方保安團團長的他自以為有不可一世的權力作后盾,盡可以巧取豪奪、為所欲為,以致洶洶涌涌操控數以千計的役夫、工匠以及大批的車馬在現場作聲勢,已足夠為他埋下眾多仇恨或嫉妒的種,并在后來時時引發他心里的不安和驚恐。而況,最初修建堡門時,門洞突然倒塌,兩個背磚經過的童子軍被當場壓傷,又因傷者家境貧寒最終草草了事,其事后在頗信風水之說的王慶云心上留下抹不去的陰影,更使他恨不能將堡修到與天同高、與地同厚,然后深深蟄在堡里再不出來。財富,對于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窮人,無疑是生活的安定痛。而當一個人因太多的財富來之不良,并由此心生的千瘡百洞的恐懼,大概唯有更厚更高更為立體的防御才可以填補。我甚至在想,當王慶云站在堡墻的邁道上,透過那精心設計的三角射擊孔朝外看時,定會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那些建堡之初他所設定的搶奪者,在他心里夢里猶如民勤境內常年彌漫著的風沙,即便形制再嚴密的射擊孔都阻擋不了其侵襲。這是分外的一種“充實”感,充斥著他除財富之外的另一半生活和思想,亦如心上一根纏繞不清的繩,越想掙脫越是緊。
但“深”這個字,卻于這座私家宅院極為相宜。整座庭院是中國傳統的前朝后寢、中軸對稱式的三進格局,東西寬56米,南北長100米,占地5600平方米。大小院落8個,房屋一百四十多間,三層小木樓一座。———儼然江南宅院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又眼見得一進增一進的豪氣沖天。
一進為堡門,車夫仆人房、草料棚、馬廄等。下層人的住所,簡而又簡,黃土墻、簡易門、木條的窗,走道顯出逼仄。且這一部分及車夫、仆人,亦完全可做抵御外攻的前鋒———在王慶云眼里,下層老百姓的生命值當不了什么。二進是花門,接待人員住房、客房、廂房、餐廳等。炫富的需要,漸漸地講究起來。門樓是漆繪的柱與雕花的梁枋,一層層翻花上去,仿似皇妃衣戴的鳳冠霞帔;兩邊的壁畫“鶯歌燕舞”(左邊鶯歌圖,右邊燕舞圖);檐則是青瓦的滴水,上下兩列錯落有致,仿佛聽到雨敲屋檐時清而沉的天籟之音。自然,離主人的住房愈近,愈顯出一層闊一層的富麗堂皇,如同一個人內里的空虛必得以華麗的外表來做裝飾。及至到第三道的街門,便進入堡院最重要也是最為奢華的部位———主人寢食用地———后院。額方“瑯嬛福地”四個大字直沖眼目,意喻風水寶地、世外桃源。宅院縱向有中西式客廳,將后院分為東西兩個小院,分設東西廂房、祠堂、佛堂、雙喜樓等。隨處可見精美的壁畫、磚匾、當時較有名氣的文人墨寶諸如“同修仁德”“品節詳明”“壯志凌云”等題匾。窗是鏤花的雕窗,彌漫著古典韻味;梁、柱、檁之所見,包括斗拱、藻井等,均有造型雅致的雕飾或彩繪。宅院最深那棟唯一三層的,用于女兒居住、繡花、出閣用的雙喜樓,更是雕梁畫棟,飛檐翹角,中國古典建筑的細致優美一覽無余。顯而易見,堡主在后院的建筑上用了更多更繁復的心思,如同建墻時所費的重重心機,累累到了極致。
至此,我倒多了些心思:在慣常風沙恣肆的西北荒地,如此一座宅院,無疑是蚌殼里的珍珠,光彩奪目到讓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實屬王慶云大大的得意。只是,這光彩卻被一堵厚而高的、各種防御機關算盡的堡墻高高地圍裹著,囚籠一般,又怎么都覺出他的生活似乎有著冰火兩重天的意味。這究竟幸與不幸,大概只有王慶云本人知道。
也罷,終是給后人留了一處消遣游覽之地。至少得意于我的,是那東西兩個小院極為開敞的空間。站在外延極闊的廊下,想象下雨天一絲絲銀線在空中搖曳生姿,耳邊是雕花廊檐上青瓦的滴水一滴滴的叮咚作響,那真是個好心情啊!
但我亦有疑惑:整座宅院內,女兒的繡花樓以及其正上方男子娛樂的逍遙樓,在建筑結構及裝飾上表現得最為細膩精致且繁華,可見王慶云對子女是溺愛有加。然為何要將女兒的繡花樓與男子尋歡作樂的逍遙樓建于一處呢?豈不是女兒繡花時的貞靜全由男兒的樂聲所凌亂,情思根本就無法安穩?哎,凡事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抑或是我未曾深究,不懂其內理,亂講了話?就全當自己是八卦好了。
有一點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即王慶云長于斂財聚富,卻疏忽了對子女精神世界的經營。在他被政府槍決之后,除了其長子在重慶略有些成績外,其余子女均逃至新疆、內蒙古等地只做務農的營生,生活亦慘淡不堪。后來,政府為保護文物,出資修繕瑞安堡,其子女亦有回訪的。然彼時他們會是怎樣一種心情?有家不能回,且拜其父所賜想回又羞于回,彼一分凄涼倘用唐代詩人劉方平《春怨》中形容怨婦凄景那一句“梨花滿地不開門”,似乎也相當呢。
從繡花樓右側木制樓梯拾級而上,便可登至堡墻上端寬闊的邁道,其上有瞭望臺可俯瞰莊堡全貌。據說,王慶云為追求功名利祿,在整座宅院的建筑布局上寓以了“一品當朝”之意,即橫式前院為“一”字,中院及左右后院為“品”字,堡門、南北文武角樓、前后內院為“當”字,“朝”字則因繁復隱而不見。且南北墻一高一矮,以武樓為首,文樓、門樓、望月亭、瞭望臺、逍遙宮、小角樓等七座亭臺樓閣,形作“鳳凰單展翅”,寓意展美姿而不飛走。這很像小孩子的拼木游戲,拿了各種形色的模塊要努力拼出愿望的圖景。然小孩子的游戲單純善良,且全可以推倒重來。而王慶云這一出游戲卻利己毀人,是一枚深揳在歷史記憶里的酷冷的釘,即便銹跡斑斑,亦無法拔出。
我因著似乎生出些憤憤的心,更無意去判斷宅院布局時遠大的寓意。只是佇立于北墻的邁道,見全院除了一道門內兩側車夫、仆人的住房是陋簡的長平頂結構外,其余二進、三進建筑皆是屋脊裝飾極豐且線條起伏柔緩的硬山、攢尖或歇山式坡頂。如此明確的陋富分別,不由人心上生出陣陣寒意,突然就有些思維遲滯而懈怠了。歷朝歷代,階級對立的懸殊與隔膜,對于弱勢者,總也殘酷!然又能如何?一個追逐財富、唯利是圖的地主土豪,又怎能寄托他眾生平等之心呢!何況,其時中國大部分地區處于戰亂,民不聊生,老百姓能有一口飯吃便是最大的滿足,根本就無力妒羨地主的腐化生活。
沿堡墻邁道緩緩地往前走,偶從護墻的射擊孔朝外看,見四周除了濃郁的果園、綠煙環繞的莊稼地以及更遠處荒寥的戈壁灘以外,再無任何其他的建筑甚至農房。西北本就荒涼,此瑞安堡更是占盡了茫茫戈壁的遺世而獨立,卻又絕無北方佳人的溫婉馥麗和溫潤。其建造時本質的巧取豪奪,早已為莊堡浸蒙了一層濃重的霾。隨歷史的進程,這霾雖被歲月稀釋了濃度,但它所有的過往,卻已附著在莊堡皇樓飛檐蕩動著的風鈴上,只要有風經過,必會驚動起聲響。
另記得堡內一碑文有曰:“王慶云在世時修建了青云小學,出資參與了外河和民武(即民勤與武威)大路建設等公益事業……”倒頗有些意思。通脫了想,王慶云大概懂得放手才可得的道理,以散財來求得更多財富。狹窄了想,這似乎又如當今一些通過不當方式攫取財富,反過來心里擔驚,便以公益事業來做平衡的嘩眾取寵之人,究竟也讓人嫌惡。
還有人說,因堡子在建時風水略有疏漏,王慶云忌諱,所以自堡子建好之日起就未曾踏入過其內一步,宅院權由其兄嫂孤兒寡母居住看護。要倘真如此,倒真是一個大大的笑話。借用同行者的一句話:“王慶云建堡之初,原是為自己預想了眾多敵人,并耗費心機欲與他們做頑固較量,而這樣的戰斗畢其一生也未曾進行過一次。”他實則是在自己的貪婪和恐懼間做平衡的較量,卻機關算盡一場空,便是連堡前那一棵當初栽就的“門前一株槐,不過三年就發財”的槐樹,亦早已笑得花枝亂顫,秋天雪一般的落葉紛紛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