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李敏,抗聯老戰士。少年李敏母親去世,父親和哥哥進山參加抗聯,家里只剩她孤身一人,在黨組織的幫助下先參加抗日宣傳隊,后參加抗聯。本文選取《李敏回憶錄》,文中講述和戰友。
返回祖國
當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這一喜訊傳來時,整個八十八旅沸騰了。十四年的艱苦奮戰,終于打敗了日本侵略者,光復了祖國,三千萬東北人民終于結束了亡國奴的生活。
蘇聯出兵以后,經與蘇聯遠東方面軍協商,雙方根據日本帝國主義投降后可能出現的情況,共同商定抗聯部隊的任務如下:
隨同蘇軍返回東北后,迅速搶占戰略要點,接收東北;抗聯干部在各戰略要點的負責人分別擔任該地蘇聯紅軍衛戍司令部副司令,協助蘇軍占領和管理新解放的城市,肅清敵偽殘余分子和其他反革命分子,維持秩序;利用既是抗聯人員,又是蘇軍人員這一有利地位,建立各地黨組織,發動群眾,建立人民武裝。
1945年8月10日抗聯教導旅在駐地召開了反攻東北、配合蘇軍消滅日本關東軍動員大會。周保中總指揮在會上作了動員報告,號召全體指戰員為消滅日本侵略者,爭取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最后勝利而英勇戰斗。

抗聯教導旅經過了幾年的政治學習和軍事訓練,已經成為一支懂政治、講戰術,能征善戰的部隊,許多教導旅抗聯干部、士兵直接參加了蘇聯紅軍出兵東北的戰斗。其中一百六十多人編入到蘇聯第一方面軍,八十多人編入到蘇聯第二方面軍,還有一百多人編入到后貝加爾方面軍作為先遣部隊,執行特殊任務。另外,7月末,有一部分人(傘兵部隊)空降到東北,潛入敵后進行戰前偵察。這些由抗聯指戰員組成的先遣部隊,有長期對日作戰的經驗,地理環境熟悉,出色地完成了各種特殊任務,東北抗聯空降特遣部隊為蘇聯紅軍在短期內迅速消滅東北的侵華日軍,發揮了特殊的作用??战档南惹残》株犠龀隽撕艽蟮臓奚?。
東北十四年抗日武裝斗爭,消滅敵人大批有生力量,日軍傷亡人數無準確統計,據抗聯第二路軍總指揮周保中推算:1931-1937年抗聯殲敵十萬三千五百人,1937-1945年殲敵八萬二千七百人,共計十八萬六千二百人。日軍在東北兵力:1937年二十萬,1940年四十萬,1941年為七十六萬。其中被抗聯牽制者約有十萬。
沒有哪一場戰爭,像東北戰場這樣酷烈,東北抗日聯軍孤懸于敵后,與數十萬日本侵略者進行了長達十四年的殊死搏斗。“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沒有經歷的人是寫不出這樣的詩句的。在這場殘酷的斗爭中,抗聯的主要創建者和領導人大多戰死,這是有史以來,世界上任何一支軍隊所少有的,無論是總司令、軍長還是士兵,在殘酷的十四年斗爭中,每時每刻都面臨著餓死、凍死和戰死的威脅。僅軍級干部就犧牲了三十多位,師級干部一百多位。當殘忍的敵人剖開楊靖宇將軍的胃時,他們所能看到的只是樹皮、草根和棉絮,沒有一粒糧食,就連兇惡的敵人也不能不被中國人的頑強與堅毅所折服。
對于東北抗日聯軍參加遠東戰役的歷史功績,斯大林和蘇聯政府給予很高的評價和認定。
1945年8月下旬,斯大林代表蘇聯政府授予周保中(八十八旅旅長)、張壽篯(八十八旅政治副旅長)、王效明(八十八旅二營營長)、王明貴(八十八旅三營營長)等四人“紅旗勛章”,以表彰他們在“遠東戰役”中的功績。
為了應付國內復雜的斗爭環境,回國時,要求東北抗日聯軍指戰員都要更名換姓,如周保中改為黃紹元,張壽篯改名為李兆麟,崔石泉改為崔庸健,馮仲云改為張大川等。我改名為李敏,這個名字我一直用到現在。
八十八旅規定,回國時,嫁給朝鮮族的漢族女戰士都要隨丈夫去朝鮮,相反朝鮮族的女戰士嫁給了漢族就要隨丈夫去中國。

當時,在北野營結婚的漢族女戰士王玉環嫁給了朝鮮族崔庸??;漢族女戰士李淑貞嫁給了朝鮮族金京石;鄂倫春族女戰士李桂香嫁給了朝鮮族金勇賢(金大宏)。她們三位都要隨丈夫去朝鮮。我們這些朝夕相處,生死與共的戰友眼看就要天各一方,大家的心情都十分的難過,個個淚流滿面,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見……
同志們已經陸續走了兩批了,我們待命的人員個個心急如焚,都想一下子就回到祖國的懷抱。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1945年9月11日,我們乘車從北野營去伯力。當要走的那一刻來臨時,大家什么都不要了,生病的戰士把自己泡的珍貴的藥酒都扔了,同志們只有一個心愿:回國!回國!快點回到祖國!
當汽車開到伯力時,天色已晚,我們在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午登上了一架小型軍用飛機向著祖國飛去。
飛機上坐有二十來人,除了抗聯回國人員外,還有五名蘇聯軍官一同前往。飛機上引擎轟鳴,雖然我們聽不到彼此的說話聲,但是巨大的喜悅都閃現在臉上。
飛機飛過黑龍江了,我們趴在機艙的窗戶上向下觀望,黑龍江好似一條銀色的玉帶,在秋日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過了黑龍江,那就是我們的祖國啊,我們回來了!
忘不了第一次過黑龍江時,我們被敵人追擊,在白福厚團長、杜指導員的帶領下江中準備就義的情景;忘不了第三次過江,我們趴在窄小的木排上,險些被黑龍江的滔天巨浪掀入大江的時候……第一次過江的戰友好多都已經犧牲了,他們永遠地長眠在了黑土地上,長眠在深山老林里,他們沒能看到祖國光復的這一天。
那天我們出了機場,陪同我們的蘇聯軍官聯系了一輛大卡車??ㄜ囕d著我們奔向了北安正街的一個日式樓房。據說,這座房子是偽滿的“興農合作社”。
當時的北安,街上亂哄哄的,人們都在撿拾日本人扔下的各種用品。百姓們大包、小包用麻袋、用包袱皮包著日本人丟棄的和服和被褥之類的東西。看到我們這些穿著蘇聯軍裝的中國人,都很好奇。
在這里將就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我們登上了一列南去的火車,由于敵人撤退時沿線鐵路破壞嚴重,列車走走停停,傍中午時分才來到了海倫。
那一天海倫火車站人山人海,大批的日本戰俘聚集在這里,他們也都等著上火車,站臺內不少商販在賣煮熟的玉米。一個日本戰俘也許是餓急眼了,搶了一個老鄉的苞米就吃了起來,老鄉跟他要錢,他直擺手,陳明看到了,拽住那個戰俘就要打他。
這個時候,站臺里的百姓們發現,我們雖然身穿蘇聯軍裝,但都是黑眼睛黑頭發的中國人,大家都好奇地圍了上來,張光迪同志站在人群中間,大聲地說:“老鄉們,我們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東北抗日聯軍,我們打敗了日本關東軍,我們回來了,我們勝利了,我們即將要建設人民民主的社會主義新國家?!卑傩諅儗λ闹v話報以熱烈的掌聲。
講完話張光迪他們在蘇聯紅軍的陪同下,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
看到他們走了,熱情的老百姓,把熱乎乎的苞米從車窗里直往我們的手里塞,老百姓對我們東北抗日聯軍的這種熱情令我們十分感動。
下午5點左右,列車終于到了綏化。走出了綏化車站,我們驚喜地看到,好多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在列隊歡迎我們,當地百姓和社會各界人士也來到了車站。他們手里拿著五顏六色的小旗,臉上都掛滿了笑容。車站前有一個土臺子,陳雷同志跳上土臺子,發表了演講。
陳雷講道:“我們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聯軍,我們和蘇聯紅軍一起打回來了,我們在毛主席、朱總司令的領導下,堅持了十四年的抗戰,打敗了日本關東軍,今后,我們再也不是‘亡國奴’了。共產黨歷來主張民主,反對獨裁、反對賣國;主張和平,反對內戰。我們要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建立人民的新政權,建立一個獨立、民主、富強的新中國,我們要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p>
陳雷同志的講話,博得了陣陣熱烈的掌聲。講完話,我們上了一輛吉普車,從東門向西開去。綏化正街上的原偽警察署現在是蘇聯紅軍的駐地,蘇聯軍官卡薩拉耶夫(少校)是駐綏化的衛戍司令,陳雷同志到了這里擔任副司令之職。
這是一棟二層小樓,我們被安排在二樓的一個房間。房間不太大,是日本式的布置,里面有個套間,有一張鐵床,我和陳雷同志就住在了里間。外間沒有床,鋪的是榻榻米,門是拉門,其余的同志住在了外間。我們和蘇聯紅軍在同一個叫作“大菜館”的食堂吃飯,食堂定時、定點,過了時間飯館就關了,每天吃的還是黑面包、蘇伯湯。
這里的生活用品基本還全,有洗臉的地方。在這里,我還揀到一個寫著“勤勞奉仕”的木頭箱子和日軍用的一只大皮包、一只小皮箱和一面黑框大鏡子,以后我們就用這幾樣東西裝電臺、文件和子彈。這幾樣戰利品已經陪伴我六十七年,幾次搬家我都一直帶在身邊,可以說已經成為文物。
還記得當時陳雷同志看到這個大皮箱,高興地說:“哈哈,這個牛皮真厚啊,要是煮了吃,一定能燉一大鍋……”
當時在場的李海清樂著接話:“你還沒吃夠那皮帶,靰鞡鞋啊……”
1948年的夏天,為了鞏固東北大后方,為了迎接新中國的建立,我們急需有知識、有文化的干部充實到各個領域。我申請去學習,經王鶴壽書記批準,省委組織部部長趙德尊同志給開了介紹信,我被派往哈爾濱外國語學院去學習俄語。
只身一人,拎著簡單行李的我來到了哈爾濱。當時的外語學院在中山路南,一棟大房子是課堂,旁邊幾棟俄式小樓是我們的寢室。學員來自東北各地,有的學員是八路軍、新四軍的后代,這些學員大都二十多歲,都是通過政審進來的。我們的校長是劉亞樓和從延安來的,王玉(女),教務長是延安來的趙洵(女)和趙相兩位老師,主教老師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俄羅斯婦女叫娜塔莎,助教是一位年青的俄羅斯姑娘名字叫娜佳。
安頓下以后,緊張的學習就開始了。我們每天天一放亮就爬起來背單詞,每天一小考,周末大考。我在蘇聯呆過幾年,多少還有些基礎,沒有基礎的學員,學起來就十分吃力了。那時候,我們在經濟技術等方面還是挺依賴蘇聯的,把他們稱為蘇聯老大哥,所以學好俄語也至關重要。
周末休息的時候,我去老首長馮仲云家里去看望他。馮仲云當時是松江省主席。他的夫人薛雯同志正在籌建東北烈士紀念館,她是第一任館長,我把自己精心保存了八年的歌曲集獻給了東北烈士紀念館。
馮主席的家里客人不斷,大部分都是東北抗聯人員。他家當時有兩間屋子,馮仲云夫妻睡一張小鐵床,我們去了都睡地板,吃飯自己做,大家說說笑笑,其樂融融,仍舊保持著當年抗戰時的習慣。
看到老首長我感到十分親切,我向他匯報了這幾年的工作,他鼓勵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他說沒有知識,沒有文化將來是不行的。這個時候,薛雯同志和我說:
“小李子,你知道嗎,李升老人也在這里?!?/p>
“李升?是那位帶我上山的李爺爺嗎?”我急切地問。
“是啊,他1938年被捕,被關押在依蘭縣監獄,‘八一五’光復才出來,出來后,他找到了馮主席,馮主席把他安排在偽滿警察署(現東北烈士紀念館)的房子里住下了,現在有專人照顧他。”
原來,1938年初,北滿抗聯部隊與活動在南滿的抗聯第一路軍失掉聯系,幾次派人都聯絡不上,最后只得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這位已年過七十的老人。他二話沒說,一個人冒著零下四十多度的嚴寒,踏著沒膝深的大雪,進入人跡罕見的長白山原始森林。每天只能啃幾口凍得像石頭似的苞米面餅子,吃幾口雪。腳凍腫了,手凍裂了,他全然不顧,仍頑強地尋找著,好幾次昏倒在雪地里,就這樣走了一個多月,終于在一片森林里找到了抗聯一路軍的隊伍,完成了通信聯絡任務。
李升跑交通被捕過幾次,每次他都機智地把文件吞進肚里,無論敵人怎樣毒刑拷打,他也不吐露半點機密。由于找不到證據,不得不把他釋放。同年夏,他尋找第一路軍回來,走到依蘭時由于叛徒告密而被捕,日軍把他當作重要政治犯關押起來,對他施以種種酷刑,灌煤油、烙鐵烙、站鐵刺籠子,他渾身被刺成數不清的血窟窿,疼痛鉆心,死去活來,但他始終堅貞不屈,最后被判處十年徒刑。1945年8月日本侵略者投降后,李升才走出監獄,輾轉尋找黨的組織。1946年8月,年已八十歲的李升老人回到哈爾濱,打聽到當時已任松江省主席的馮仲云,回到了黨的懷抱。由于他年歲大,在獄中受刑過重,身體不好,黨組織安排他長期休養,并派專人照料其生活。
聽說李升爺爺就在哈爾濱,我迫不及待地想立刻見到他,薛雯同志說:“走,我帶你去看他?!蔽覀儊淼搅嗽瓉韨螡M警察署的那棟房子,李升爺爺住在一個套間里,抗聯老同志劉奎武夫婦負責照顧他。
我和薛雯同志進了屋,屋子挺亮堂。這是李升爺爺嗎?我好像是在夢里。李升爺爺老了,頭發胡子全白了,他雙手拄著一根拐杖坐在炕沿上。我拼命抑制住奔涌而出的淚水,走到他的面前。這時,薛雯同志問他:“李老,你看看這是誰?”
李爺爺抬起頭看了看我,多么熟悉的目光啊,就像當年在板場子時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樣??赐旰笏f:“不認識,我不認識她?!?/p>
我著急了,我說:“李爺爺,是我,小李子,小鳳啊!”
“小鳳?”李爺爺好像在他的記憶里搜尋,忽然他說:
“小鳳,你是小鳳?你還活著???”
我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趴在李爺爺的膝蓋上哭了起來。
李爺爺摸著我的頭也哭了:“小鳳啊,你活著,我差點沒死啊,死了就見不到你了……”
“是啊,李爺爺,我們都活著,多好啊,可吳玉光和裴大姐他們都犧牲了”
李爺爺真是老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嘴角還流出了口水,我趕忙站起來給他擦了去。李爺爺說:“小鳳啊,你長大了,我老了,我差點死在監獄里啊……”
1951年國慶節,李升爺爺被選為東北抗日聯軍代表,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受到毛澤東主席接見,不久他被邀為黑龍江省政協常委。(完)
本欄編輯/桃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