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華
內容提要 讓拿著鋤頭的農民,跟上中共的腳步確非易事。因而,為鄉村黨員建立有組織的生活是中共基層支部的工作任務,目的是訓練合格的中共黨員。問題是,相對黨員的思想政治訓練,以擴軍、征糧為主要內容的戰爭動員有著更為直接的現實緊迫性,使得基層支部更似任務型組織。由于支部生活的中心內容就是戰爭動員,使得新黨員訓練、模范支部建設也是以此為中心而展開。中共基層組織生活的事務化必然帶來黨員思想訓練的弱化,為了彌補思想建黨的不足,定期整黨就成為中共保持組織純潔性的經常性手段。
關鍵詞 支部 組織生活 事務化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6)05-0098-08
對共產主義政黨而言,個體加入黨組織后,意味著自己的生活將由組織來安排,而不能再以自我為中心,以家族為本位;意味著個體的交往要打破傳統的差序格局,同志間的革命友情要超越一切親情與愛情;意味著為了組織的需要隨時可以獻出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乃至全家的財產與生命。對于鄉村中的小生產者而言,實現這種轉變無疑是困難的、痛苦的。幾千年來,中國鄉村養成了安于天命的順民,讓他們用生命的代價與傳統決裂,無疑是要給予他們第二次生命,即便如此,趨利避害還是人類生存的本能。可見,為鄉村黨員建立有組織的生活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而這恰是中共基層支部努力的方向。
一、支部生活的建立
支部是中共的基本組織。根據《中國共產黨第二次修正章程》,農村、工廠、鐵路、礦山、兵營、學校等機關及其附近,凡有黨員3人以上均得成立支部,“公推書記一人或推三人組織干事會”,隸屬中共地方執行委員會。不滿3人之處,設通訊員,隸屬于附近地方支部或直接屬于中央。①秋收起義暴動后,中共基層組織成為星火燎原的革命火種,先后建有工廠支部、街道支部、學校支部與農村支部等多種類型。在農村,每村(即農民聚居的最低單位)有黨員3人以上即建立支部,在互相接近、關系密切,而群眾又不多的幾個自然村,則合組一個支部,下設支分部或小組。人數很多的村莊應根據村內居住情況建立支分部或小組。②這一時期,受共產國際有關各國黨的布爾什維克化影響,中共在組織上強調領導干部的工人化,加之以肅清“AB團”為中心的黨內斗爭擴大化,多數基層支部的組織生活都沒有真正建立起來。
1930年2月7日,贛西特委、贛南特委與邊界特委合并組建贛西南根據地,贛西包括吉安、袁州,贛南以興國為中心,包括南康、唐江、贛州,邊界以永新為中心,包括湖南的茶陵、攸縣、蓮花、寧岡等縣,贛西南有群眾三、四百萬,黨員三萬余人。根據贛西南組織問題會議記錄,地方黨組織建設中最嚴重的問題是支部工作。支部生活非常缺乏,必須上級召集才能開會,內容就是上級負責人作報告,此外,再無別的工作。《討論贛西南組織問題的會議記錄(1930年10月13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0年②》,1992年(下同),第103~107頁。以興國、永新為中心的贛西南根據地,有著較好的干部素質與群眾基礎,支部生活尚且如此,其他根據地的情況可想而知。
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成立后,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通過蘇維埃地方政府暫行組織條例,撤銷了此前準備委員會中有關行政村的設置,鄉蘇維埃成為根據地政權的基本組織。《蘇維埃地方政府的暫行組織條例 (1931年11月)》,韓延龍、常兆儒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根據地法制文獻選編》第2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8頁。根據中共組織章程,基層黨組織是以行政區域的最低單位為支部,也就是以鄉為單位。支部既是中共領導群眾的核心、革命斗爭的武器,也是擴大黨組織的工具、干部人才的養成所,可以說,支部就是黨員生活的新家園。對支部而言,如何使黨員過有組織的生活,或者說,給黨員安排什么樣的生活,是根據地基層黨組織面臨的最大問題。
支部生活主要表現為小組會、支部委員會與黨員大會等集體活動。以支部委員會為例,按照中共贛西南特區委關于支部工作的規定,支部委員會每7天開會一次,每次開會要討論一個訓練題目,此題目在會前要先做準備,以便開會討論。開會時,黨員對報告及討論問題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起立請主席解釋,至明了為止。主席應促使每個黨員發言,提出詳細的問題來激發黨員的發言興趣,指定不發言的同志發言。遇到有問題須待解決和決定時,要投票表決各種意見,兩個意見同等票數不能解決時,主席有最后決定之權。同時,上級出席人如遇黨員有錯誤的意見時,有糾正的責任,若開會的同志精神不好,出席人應隨時提出批評。開會時,無論何人不得任意出入會場,如有特別情況須離會時,應向主席請假得其許可。《中共贛西南特區委關于支部工作的部署(1931年6月7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1年》,1988年,第71~72頁。可以看出,相關議事規則體現了中共民主集中制的組織原則,而有關會議組織紀律的規定則暗含著革命氣氛的緊張及可能存在的風險。因而,如何使黨員習慣于組織生活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蘇維埃中央政府成立前,黨員發展秘密進行,強調組織生活的規范化,無疑增加了身份暴露的風險。同時,由于吸收黨員不是根據個體意愿,而是由黨組織秘密決定入黨人選,介紹人為規避身份暴露的風險,地域與親友關系就成為吸納黨員的便利手段,以致于一些老實而無工作能力,政治上不求進步的落后分子被拉入黨,在中共蘇區中央局看來,這是沒給群眾“自動要求入黨的機會與權利”,是把工農群眾中的積極分子排斥在組織之外的關門主義。1932年2月11日,中共蘇區中央局通過《關于黨的發展問題決議案》,強調公開吸收黨員,履行入黨手續。對于新入黨的黨員,必須給予特別的教育與訓練。一方面要分配具體工作,接受實際工作訓練,同時,支部要進行個別談話,組織新黨員訓練班。《關于黨的發展問題決議案》,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下同):《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黨的系統》3,中央文獻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47~2050頁。應該說,中共組織系統的健全與完備,為規范支部生活提供了便利,但從各級地方黨組織的工作報告來看,黨員大多還不習慣于組織生活。在江西上饒、崇義兩縣,地方黨組織雖有相當發展,但因拉夫、欺騙的原因,不斷有黨員要求出黨,有的區3個支部就有2個要求出黨。《中共河西道委給蘇區中央局的綜合工作報告(1932年5月17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①》,1992年(下同),第105頁。endprint
同年6月12日,中共蘇區中央局通過《發展黨和改造黨的工作大綱》,為了適應蘇區目前的農村環境,支部的組織要更靈活,以便于開展工作,20人以上的鄉支部,可以村為單位成立小組,如一村人數太少,可編入鄰村的小組內,每組不超過20人,小組與支部會間隔召開,每兩周一次。在人數多的支部,應成立支部干事會。干事會是領導支部工作的機關,按照組織、宣傳與婦女進行分工,執行上級黨的決議,養成“根據黨的策略任務獨立解決一切問題的能力”,并提高一般黨員的政治水平和文化水平。《發展黨和改造黨的工作大綱》,《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黨的系統》3,第2195~2196頁。
按照黨章要求,下級要定期向上級黨組織匯報工作,談成績,更要揭示問題,目的就是進一步改進黨的工作。1933年3月,中共蘇區中央局組織部主持召開閩贛兩省組織工作聯席會議,專門研究如何加強基層組織建設,中央局組織部長任弼時作了《目前黨在組織上的中心工作》的報告,在他看來,支部干事會(5人)缺少戰斗力,是因為支書包辦一切或由少數人做工作,不能適應戰爭環境的需要。人數較多的支部干事會應擴大至9到11人,干事會至少每10天召開一次,支部大會每月2次,小組會每月3次。任弼時:《目前黨在組織上的中心工作(1933年3月15日)》,《任弼時選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71頁。其后,即便在陜甘寧邊區,仍有對支部各種會議召開的時間規定,而能否按時開會也成為支部是否健全的標準。《西北局組織部關于整黨及整頓支部工作的指示、材料(1945年4月13日-1945年11月25日)》,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17-190。表象的背后是中共基層支部組織生活的渙散,而這又與鄉村黨員的政治覺悟有關。
二、鄉村黨員的政治覺悟
支部定期開會,讓黨員參加組織生活,只是組織建設的形式,目的是訓練合格的中共黨員。在中央蘇區,黨員基本上都是拿著鋤頭的農民,讓他們覺悟起來,跟上中共的腳步確非易事。根據1932年江西地方黨組織工作報告,在崇義,約1/3,至多2/3黨員參加支部會。在上饒,有1/3支部開不成會。即便能開成會的,一般到不了半數,最好的營前區,一鄉黨員91人,到會21人;二鄉130人,到會40余人;三鄉70人,到會30余人。《中共河西道委給蘇區中央局的綜合工作報告(1932年5月17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①》,第105頁。黨員太平享樂主義、右傾機會主義濃厚,特別是不接受黨的調動。在瑞金,蹈逕區黨員有400多人,少有參加紅軍的,甚至連幫紅軍家屬耕田都沒做到。城市區約有黨員300人,6、7、8三個月,沒有一名黨員去當紅軍。同時,有1/3干部不接受黨組織的調動,7月份,縣委決定派兩同志到新逕區工作,他們東推西托一直到8月20日后才去。沿江區接到上級文件,以為要做什么緊急工作,棄之不看,縣委派人去督促,仍沒有把工作報告交來。《中共瑞金縣委八月份工作綜合報告(1932年9月16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②》,第91頁。在寧都,全縣征調1/10的黨團員(18歲到35歲)當紅軍,結果,只調了10人,還是命令的;固村區某支部黨員聽到征調黨員去當紅軍,就把家屬帶到山上躲藏去了。《中共寧都縣委七八九三個月工作報告(1932年10月7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②》,第123頁。根據地初創階段,不愿為黨工作,不愿當紅軍是部分鄉村農民面對革命的保守心態,在中共江西省委看來,這是由于黨內彌漫著和平保守的右傾機會主義。《中共江西蘇區省委四個月工作總報告(1932年5月)》,《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①》,第194、197頁。
瑞金、寧都都是革命中心區,黨員政治覺悟尚且如此,其他各縣特別是邊界游擊區的黨組織情況就可想而知了。對鄉村農民而言,加入組織原本是出于自利、互保的需要,這也是舊式會黨吸引會眾的主要手段。可以看出,早期根據地也有部分小生產者是抱此目的加入黨組織的。很多農民入黨是為了不作挑夫,辦事方便。⑩《中共南廣縣委給蘇區中央局的綜合報告(1932年10月)》,《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②》,第92~94頁。有些新黨員入黨三四個月,問他為什么入黨,竟是“好打路條”,《中央組織局關于黨內教育計劃致各級黨部的信(1933年8月10日)》,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黨的系統》4,中央文獻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744頁。也就是出入根據地方便。當共產主義組織對黨員的要求是放棄個體的一切時,可以想象組織發展的難度。據中共南廣縣委1932年10月給蘇區中央局的綜合報告:頭陂、城市、白沙、巴口各區,尤其是長橋區有半數黨員不承認加入黨組織。⑩在永豐縣荇田區,黨組織號召敞開大門吸引黨員,但“大門開了兩次”,就是沒有黨員進來。對于青壯年勞動力而言,生產的需要,以及可能因入黨而帶來的革命風險,使得他們更愿意徘徊于組織大門之外。
為了應付中共嵌入式的組織動員,以年長者、老實人應付中共的組織發展任務,就成為基層支部完成任務最便利的手段。據1932年8月中共勝利縣委七月份的工作報告,黨內五六十歲的黨員有1/3,其他怕吃苦、怕斗爭、怕當紅軍的和平紳士(即老實人)還有不少。《中共勝利縣委關于七月份工作情形給中共中央局的報告(1932年8月)》,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②》,1992年,第372~373頁。在南廣縣巴口區,為應付組織發展,“拉入不少無絲毫活動能力,昏庸老朽的老頭子來湊數”,白水區有71個黨員,內有11個昏庸不堪的老頭子。《中共南廣縣委給蘇區中央局的綜合報告(1932年10月)》,《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②》,第92~94頁。會昌縣珠市區百余名黨員中,有2/3是老頭子、非階級分子。④《中共會昌縣委7、8、9三個月工作總報告——中央蘇區各縣革命競賽工作報告之七(1932年10月)》,《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②》,第243頁。由此可以看出鄉村社會消極應對組織發展的普遍性。endprint
探究問題產生的原因,中共基層工作報告把它歸之于機會主義路線的影響,表現為“拉夫式”的組織發展方式,把老頭子、老實人甚至非階級分子拉入黨內,對中共而言,也就是發展了一批無論是組織擴張還是戰爭動員都不起作用的人。據中共會昌縣委1932年7、8、9三個月工作報告,黨內充滿老年暮氣,近三個月來工作有了轉變,洗刷了三百多不起作用的消極怠工分子,即便如此,還有一大批非階級分子潛在黨內。④結合這一時期中共路線上的錯誤,所謂階級敵人的估計,無疑有階級斗爭擴大化的傾向,但黨員對組織的倦怠與應付應是較為客觀地反映了基層黨員的精神狀況與入黨動機,依靠這一群體發揮支部的戰斗堡壘作用,顯然是無法完成的任務。
中央蘇區的問題,還有著時間與地域的傳染性。以中共陜甘寧邊區延川縣禹居區三鄉支部為例,延川是陜甘寧邊區一個比較大的縣份,東臨黃河,北接清澗,南靠延長,距延安市區80公里,人口6萬以上。中共主力到達陜北前,它是劉志丹領導的紅二團活動區域,并逐漸成長為革命根據地。這里,黨員一般都經過游擊戰爭、土地革命與建立革命政權的歷練,斗爭情緒較高。猶蘋生:《邊區延川黨支部教育的概況》,《共產黨人》第18期。禹居區是延川縣較富裕的一個區,人口較多,是集市所在地,延安到延川的公路經過這里,交通較為便利。楊英杰等:《延川縣禹居區三鄉的階級關系及人民生活》,《共產黨人》第3期。根據中央黨校延川實習團楊英杰等的調查,禹居區三鄉支部的宣傳、青干、連長、鄉長工作不努力,和群眾關系也不好。鋤奸、工會干事工作較努力,與群眾關系也好,但為了作買賣,有時就耽擱了工作,“你如果叫工會主任在市集之日來開會,那簡直是要他的命”。楊英杰等:《延川縣禹居區三鄉支部的特點、黨員和干部》,《共產黨人》第4期。因邊區青年參軍較多,基層干部與抗屬“打游擊”情況較為嚴重。該鄉鄉長不但好女色,而且在群眾中說:“如果某群眾說我打游擊,即以破壞政府法令論罰”。“打游擊”就是亂搞男女關系,主要是鄉村干部與抗屬之間的不正當關系。
三鄉支部存在的問題,在禹居區及各鄉支部中很具代表性。禹居區區長、倉庫主任、區委書記采用大斗入、小斗出(每斗均差二三斤)的辦法,貪污了小米8石,邊幣204元。禹居區七鄉抗屬生活沒辦法,要求鄉長解決困難,而鄉長卻以抗屬不給其解決性欲問題為由,刁難道:“如果你招呼我一下(土語),還怕解決不了你的那些困難”。該區營長趙得法,在征糧擴軍任務中威嚇群眾,在抗屬婦女中“游擊”打得更兇。因邊區青年參軍較多,基層干部與抗屬“打游擊”情況較為嚴重。如該縣東陽區營長、區委書記和代理區長的弟媳婦私通,營長寫信問候此婦女,“說些淫情話”,并將此信給了代區長,這個代區長不識字,只得拿走,結果給鄉長拿去,鄉長看后說,“這是給你弟媳婦的問候信(情書)”,羞得代區長滿面通紅,由此導致區長與區委書記、軍事營長關系不好,紛爭不斷。同時,干部中還存在著私賣煙土、偷吃大煙的現象。在延川工作團看來,禹居區工作“一貫是瞞上不瞞下,工作報告做的不實際”;但由于完成動員任務還不錯,常常蒙蔽了上級檢查,縣里主要領導還認為“禹居區是延川的模范區”。
禹居區存在的問題,在延川的東陽、清延、中區、永勝、永坪、永遠各區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清延區四鄉支部書記甚至私收黨費,據為己用(已被開除黨籍)。黨員自以為是“貴族”,高踞群眾之上,形成黨員吃群眾,干部吃黨員的惡習。可以說,很多黨員干部在群眾中沒有發揮領導責任與骨干作用。相反的,在工作中威嚇群眾、壓迫群眾,成為群眾痛恨的對象。《邊府延川工作團劉景瑞同志1940年關于任意拆毀廟宇,購柴木發價及檢查延川工作報告》,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2-1-155。
鄉村黨員干部素質低下,必然影響支部工作。據1942年4月張聞天調查,神府縣直屬鄉支部每月只開一次會,“一般的不能到齊”。支部委員的分工是名義上的,毫無實際作用。當年,該鄉支部改選共進行了三次才完成:“第一次決定選舉的那一天,因為是舊歷年底,無人到會。第二次只到了九個老的支部委員,上級派來參加的同志及個別黨員。第三次才選舉成功,也只到了四十七個黨員,還不到全鄉黨員的一半。”張聞天:《陜甘寧邊區神府縣直屬鄉八個自然村的調查》,張聞天選集傳記組等編:《張聞天晉陜調查文集》,中共黨史出版社,1994年,第85~87頁。從1942年11月10日《解放日報》刊發的社論可以看出,根據地農村支部對鄉村工作普遍疏于領導,不能及時反映群眾的意見,群眾所提的問題很少討論,對群眾的切身困難也很少注意解決,中共政策難以在鄉村中貫徹落實。同時,支部組織生活不健全,沒有建立“經常業務”,大體還是“有事大家忙,無事大家閑”,沒事不開會,忽視了對黨員的思想政治教育。《加強領導鄉村支部建設》,《解放日報》1942年11月10日,第1版。可見,如何讓黨員習慣于中共的組織生活,在組織的大家庭里提高政治覺悟,提高鄉村支部的戰斗力,一直困擾著中共的組織建設。
三、改進支部生活
就邏輯建構而言,中共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代表先進生產力的發展方向,一個對黨了解的黨員沒有拒斥組織生活的理由。黨員對組織生活的拒斥一定與其對黨的綱領、宗旨了解甚少有關,因而,讓黨員過有組織的生活,需要支部對黨員進行共產主義理想信念的教育。在中央蘇區,各級黨委與紅軍總政治部編印了《新黨員訓練大綱》,內容包括:共產黨的政治主張、組織原則,新黨員入黨后的三大任務——遵守黨章及執行黨的決議,參加黨的工作,按月繳納黨費。對新黨員更具約束力的還有鐵的紀律:黨內不容許有小團體、小組織;黨員要絕對服從黨的路線,執行黨的工作,一切要受黨的指揮;黨員不準自由行動,沒有特別事故接連3次不參加黨的會議者,即被開除出黨。《中共瑞金縣委8月份工作綜合報告》,《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②》,第87頁;《總政治部關于紅軍中新黨員訓練大綱(1932年1月)》,總政辦公廳編:《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工作歷史資料選編——土地革命戰爭時期(二)》,解放軍出版社,2002年,第25~29頁。可以看出,黨員訓練內容都是圍繞如何塑造一個合格的中共黨員而設,且是對黨員的一些最基本的要求。endprint
通過改進支部生活以強化對黨員的教育是中共早期思想建設的主要形式。如何改進支部生活?據中共瑞金縣委1932年7月份的工作報告,首先經過縣委常委會討論,召集區委書記聯席會,接著,各區召集支書聯席會,布置工作。每一支部訓練一天,內容包括新黨員訓練大綱,支部工作情況及此后工作計劃。經過訓練,有1/3支部工作有了相當的轉變和進步,沿江幾個鄉支部,過去從來沒有人當紅軍,現已有所改變。但也有1/6支部,訓練后比以前更壞,沒有調來積極干部,不懂工作路線,又不懂得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意義,各種工作都很低落。《中共瑞金縣委七月份工作報告——附“八一”示威運動工作總結(1932年8月9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②》,第412頁。可見,改進支部生活絕非一朝一夕的工作。
改進支部生活離不開榜樣的力量。在閩贛兩省組織工作聯席會議上,任弼時要求每個區應建立一兩個中心支部,以幫助鄰近的支部,建立一兩個模范支部,以帶動全邊區支部的工作。任弼時:《目前黨在組織上的中心工作(1933年3月15日)》,《任弼時選集》,第71頁。興國縣高圩區黃嶺鄉支部就成為表彰的對象。黃嶺鄉于1929年開始建立黨的組織。1931年秋有黨員6名,到1932年12月發展到70多名。支部干事會共有干事5名,是一個堅強的領導核心。上級交辦的擴紅、參戰動員、經濟建設等各項工作任務都能按時完成。政權組織和貧農團、工會、反帝擁蘇同盟等群眾組織都很健全,各項工作正常開展。全支部70多名黨員中,“十之七八是積極的,能夠負責工作的”。③《一個模范支部的工作報告》,《斗爭》第5期。黃嶺鄉模范支部的創立,得益于徹底的土地改革,從先后三次重分土地可以看出,群眾多次接受了階級斗爭的訓練,因而,組織生活的建立較為容易。
考察黃嶺鄉支部,在新黨員訓練、黨員政治覺悟等方面也有諸多不盡人意的地方。作為江西、福建兩省的模范支部,竟沒有新黨員訓練,其透露的信息,要么是近期沒有發展黨員,要么是組織生活不健全。如此模范支部似乎名不副實,但既是兩省模范,一定有其表現突出的一面。根據黃嶺鄉工作報告,該鄉人口僅有800多人,有80多人參軍,占人口的1/10,臨近的長岡鄉擁有1785人,從1928年到1932年,當紅軍、做工作的只有80人,毛澤東:《長岡鄉調查(1933年11月)》,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78頁。可以看出,黃嶺鄉支部在擴軍工作上,已走在了全蘇區的前面。值得關注的是,全鄉當紅軍的黨員僅有20多人,1932年11、12兩個月擴大紅軍13人,第二年1、2兩月只擴大4人。③黃嶺鄉支部黨員少有參軍的事實表明,要么黨員政治覺悟不高,要么黨員中的老頭子、老實人太多,這似乎也與該支部沒有新黨員訓練有關。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此模范支部顯然與中共對基層黨組織的要求還有很大的距離。
從中央蘇區到陜北,中共各級黨組織還經常通過競賽的方式創造模范支部,以改進組織工作。為使模范支部更具典型意義,中共陜甘寧邊區黨委提出,各級黨組織應考察不同歷史背景、不同地區的支部,研究這些支部的成長過程、工作方法與經驗教訓,以選定有代表性的支部。創造模范支部還需制定統一的標準,如何制定標準?根據邊區黨委要求,要緊密聯系根據地生產與動員的各項任務,做到簡明具體。過分抽象當然不好,過分瑣碎也無必要。比如,什么“對黨忠誠”,“思想意識正確”等自然太不具體了;而一天“開幾畝荒地”,“看幾頁書”等也太瑣碎了。也就是說,標準最好留給競賽參加者一些發揮自主性、創造性的余地,可以作為全體黨員一致努力的方向。同時,開展支部競賽離不開縝密的行動計劃。運動開始前,支部要召開小組長聯席會、活動(積極)分子會,討論競賽可能遇到的問題及應對之策,然后再由他們到各個小組中宣傳動員,使每個黨員都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造成黨員積極響應、熱烈要求參加競賽的氛圍。運動開始后,黨小組要檢討自身存在的缺點,找出與其他小組的差距。在此基礎之上,結合支部提出的中心口號,訂出每周的工作計劃。運動過程中,應全面了解每個黨員的表現,定期總結小組工作的優缺點,以創造熱烈的競爭氛圍。
配合模范支部的創建,1940年10月,中共中央宣傳部提出要加強支部教育,提高支部干部和黨員的思想文化水平,使干部熟悉支部及鄉村工作,使一般黨員懂得怎樣做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同時,在支部生活中培養自我教育的黨員。《中央宣傳部關于各抗日根據地內黨支部教育的指示》,《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596頁。陜甘寧邊區的隴東、三邊等分區,還開辦鄉級干部訓練班,每年冬季開學,學制3-6個月,課程包括黨員基本知識、文化課、政策法令與實際工作訓練。《西北局通知(第22號)——關于開辦黨的鄉級干部訓練班問題(1941年9月24日)》,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匯集(1941年)》甲1,1994年,第175~176頁。
及至抗戰勝利前夕,根據地模范支部的創建工作,雖然標準具體,聲勢很大,但成效甚微,幾無成功案例。據中共西北局辦公廳材料,時任中共陜甘寧邊區黨委組織部長陳正人、邊區政府民政廳副廳長唐洪澄,在延安裴莊創建模范支部,“干部多有七個,時間用了一年”,沒有“搞出名堂來”就失敗了。究其原因,中共西北局書記高崗認為,過去模范支部的標準多從主觀愿望出發,機械地規定幾條,不管能否實現硬往上套。《西北局辦公廳關于組織問題座談會材料(1944年4月14日)》,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匯集(1941年至1945年)》乙,1994年,第136~137頁。事實上,中共陜甘寧邊區黨委在基層黨組織建設上存在的問題,早在中央蘇區就已存在。據中共江西省委1932年前4個月工作報告:革命競賽項目有時太多了,而不能抓住工作的中心和當前最緊急的工作。革命競賽的運用,常使各級組織只注意數字的統計,而不去深入檢閱和了解工作中發生的問題。以革命競賽代替經常工作,容易忽視其他工作,經常使用革命競賽的方式,“實際上玩弄了革命競賽”。《中共江西蘇區省委四個月(一月至四月)工作總報告(1932年5月)》,《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①》,第194頁。考察這一時期中共的戰爭動員,即便是以擴軍、征糧為中心的組織競賽都難以收到預期效果,而以改造人們精神世界為目的的支部建設更非一日之功,通過競賽的方式創建模范支部更多地反映了中共重塑自我的急迫心情。endprint
四、支部生活的事務化
對于共產主義政黨而言,如何讓黨員從思想上入黨是組織發展的首要問題,因為只有思想入黨,才有行動入黨的可能。問題是,1927年開始的武裝暴動更多的是情勢所迫,有著倉促發動的思想與組織準備不足。其后,中共組織擴張與暴力革命,可謂同時進行,而革命任務的艱巨性,使得基層支部更似任務型黨組織。即便在中央蘇區時期,中共黨內有著教條主義、本本主義的影響,黨內組織生活的中心內容仍是戰爭動員,以致于新黨員訓練、模范支部建設,也是以此為中心而展開。
按照規定,新黨員均要接受黨員訓練,如上所述,內容包括理想道德、組織紀律與能力培養等科目。問題是,相對黨員的思想政治教育,以擴軍、征糧為主要內容的戰爭動員有著更為直接的現實緊迫性,如此,就可以理解黃嶺鄉模范支部也忽視新黨員訓練工作的行動邏輯。即便進行新黨員訓練的支部,訓練的目的與指向也是明確的,那就是完成支部的動員任務。根據中共瑞金縣委1932年7月份工作報告,運用新黨員訓練大綱改造支部,有1/3支部工作有了轉變,沿江幾個鄉支部的黨員,過去從來沒人當紅軍,現在有去當紅軍的了。《中共瑞金縣委七月份工作報告(1932年8月9日)》,《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①》,第412頁。
其后,模范支部的標準,同樣突出動員任務。1940年初,中共陜甘寧邊區黨委提出模范支部的條件:
(1)各種工作任務保證能按期完成并超過,在方式上,重要的工作務必經過民主的討論,進行耐心的說服教育解釋,使黨員群眾自覺的去執行。做到沒有攤派、命令、耍私情等現象的發生,使支部真正與群眾打成一片。
(2)教育上:①每個干部每月識字50個,每個黨員每月識字30個;②每月必須開流動訓練班二次,保證每個黨員平均每月參加一次以上,做到大體地了解黨員須知;③支部必須利用時機帶領黨員每日討論一次時事政治問題與統一戰線下階級斗爭摩擦問題。
(3)支部與小組要做到自動開會,每個黨員按期繳納黨費,按時到會,進行一定的日常工作。《邊區黨委組織部,西北局組織部,一野政治部關于修正土地征購條例、審查干部、選派干部學習,粉碎敵軍清剿,開展邊區經濟建設,擅用敵偽人員的指示、決定及西鄉、洋縣、寧強等縣調查材料》,陜西省檔案館藏,檔案號:17-211.1。
可以看出,這個標準的第一條,即首要的就是要完成各種戰爭動員任務。標準中雖有對黨員進行政治訓練以及按時開會、繳納黨費這樣的內容,但革命的行動邏輯與小生產者的落后性使得后者成為組織生活中被邊緣化的內容。從張聞天神府調查可以看出,鄉村黨員對以政治教育為主要內容的組織生活并不感興趣,以致于能否按時開會也成為問題,面對組織生活的渙散,黨員登記的結果是中共組織在鄉村的減少,而模范支部的創建也幾無成功案例,《西北局辦公廳關于組織問題座談會材料(1944年4月14日)》,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匯集(1941年至1945年)》乙,1994年,第136~137頁。讓農民過有組織的生活,還需中共尋找新的路徑。
如果說中央蘇區時期,中共組織生活已經逐漸走向事務化,那么,1942年底延安高干會后的基層黨組織則實現了向著這一目標的徹底轉向,其后的延安大生產運動,使得根據地黨政工作的全部內容都是圍繞這一任務而展開。1943年1月25日,《解放日報》刊文“領導生產應成為農村支部的首要職責”,強調生活在群眾中的農村支部,如果對農民的生活不大理睬,不把農民的切身利益作為支部領導的首要職責,那么,這種支部一定是脫離群眾的,支部生活也一定是“半死不活的”。文章強調,判斷支部工作的優劣,應以人民生活的好壞為標準。趙志:《領導生產應成為農村支部的首要職責》,《解放日報》1943年1月25日,第2版。延安縣委書記王丕年提出,支部的第一個任務是提高農民的生產熱情,造成農村中的生產熱潮。在支部會、活動分子會、小組會上,要讓干部和黨員懂得,“我們的生產,是有全國意義的大事,不僅是使人民生活得好,而且是迎接抗戰勝利的準備”。王丕年:《支部怎樣領導生產》,《解放日報》1943年2月8日,第2版。
1944年初,中共西北局提出,要依靠農村支部和黨員的力量,組織全邊區50%以上的勞動力參加勞動互助。各地農村支部工作的中心應當放在組織變工隊、扎工隊和唐將班子上,經過勞動互助來領導群眾的生產,來團結最廣大的群眾。農村的黨員不但要積極參加勞動互助,成為勞動互助的領導者,而且要為著提高勞動效率,改造舊的勞動互助組織而奮斗。黨員應當具有犧牲私人利益,顧全集體利益的精神;應當有發揮革命友情,互助互愛的精神;應當在勞動互助中,“排難解紛”,成為群眾的領導核心。陜甘寧邊區財政經濟史編寫組、陜西省檔案館編:《抗日戰爭時期陜甘寧邊區財政經濟史料摘編》第2編(農業),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35~536頁。對于群眾工作,應以“多上門,少開會為原則”。魯直:《論農村支部在今年生產中的作用》,《解放日報》1943年2月2日,第2版。
組織生活的現實回歸,體現了中共行動綱領與組織建設的統一。生產原本是農民自己的事情,幾千年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農民生活的寫照,讓支部來領導生產,既是為了讓農民擴大生產,以提高生活水平,也是為了滿足戰爭動員的需要,就后者而言,它與此前支部領導的擴兵與征糧動員是一致的。只是那時的支部生活還強調按時開會,繳納黨費以及黨員訓練等內容,一定程度上遠離了革命的現實需要。以生產為中心的基層支部生活背后,是中共組織理念的變化,那就是生存第一,發展第一。問題是,對于共產主義政黨而言,主義的力量是立黨之基,當以生產為中心的社會動員成為支部工作的全部內容時,如何使黨員了解黨的主張與行動綱領,遵守組織紀律就成為支部組織生活缺少的內容。其后,雖然中共一再強調絕不能使基層支部陷入事務主義的圈子里,放松思想政治工作與中共方針政策教育,但如何對黨員進行思想政治教育,卻沒有找到有效的形式。
五、余論
革命情境下,中共基層組織生活的事務化,必然帶來思想、紀律建設的弱化。因此,為了彌補思想建黨的不足,定期整黨就成為中共保持組織純潔性的經常性手段。在中共領導人看來,黨內斗爭是保持黨的純潔性,保持黨的無產階級性質所不可缺少的。張聞天:《論兩條戰線的斗爭(1930年5月19日)》,《張聞天文集》第1卷,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90年,第136頁。根據布爾什維主義的建黨經驗,黨內斗爭主要表現為批評和自我批評的作風建設。這是因為,從階級革命的理論邏輯出發,共產黨人的“特殊材料”決定了中共進行自身建設可以通過革命同志間的批評教育取得進步,更可以通過自我反思、自我教育、自我改造來消除自身存在的缺點與錯誤,以確保組織的先進性與純潔性。1940年7月,時任中央干部教育部副部長李維漢發表的《舉起自我批評的武器》一文,強調自我批評的兩方面,中共黨內需要自己批評自己的精神,也需要相互批評的空氣,不能接受別人批評的人,也決不會有真正自我批評的精神。自我批評就是要找出工作上的缺點與錯誤,打破同志間“瞞上不瞞下、互相包庇、一團和氣的風氣”。羅邁:《舉起自我批評的武器》,《共產黨人》第9期。
與建立在契約關系基礎上的其他社會組織不同,作為以共同信仰為基礎,以暴力革命為手段的政黨,生命的依托使得個體間的信任常常是脆弱的,戰爭的殘酷性與生存危機使得組織要定期純潔隊伍。雖然中共強調,對黨的組織、對同志、對工作的批評要適當,要有分寸。布爾什維克的自我批評,要有布爾什維克的尺度。一切過分的批評,夸大問題的批評,都是錯誤的。黨內斗爭不是愈厲害愈好,應有限度,講求適當,“過”與“不及”都是要不得的。劉少奇:《論黨內斗爭》,《劉少奇選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12頁。問題是,在二元對立的精神世界里,個體為了證明自己的純粹與高尚,對革命“敵人”高度警惕,對不同意見高度緊張;為了表明對黨的忠誠,總是表現出對組織的非理性盲從,由此導致黨內斗爭的擴大化,而這也是革命情境下中共組織生活的階段性特點。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