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元
常見年輕人追星,多有些不可理解,暗想他們年少輕狂,易對明星喜歡、崇拜,從而追逐。其實所謂明星也沒什么,不過有某種超越一般的特長或能力者,何必狂熱地追、苦心地戀呢!人上了一定年紀,隨著生活閱歷的增加,那種激情慢慢會平淡下來。喜好還會有,只是會順其自然,不會強迫或任性于某事、某物、某人,自我最終是更重要的。
玩藏淺絳的追星十分普遍,什么幾大家、幾文士或自己特喜歡的畫師、畫作,皆會在我們心中放大、膨脹成夢一般的追逐對象,你要說道理有一堆,也可說完全病態,沒辦法,這是心理的現實,也是市場的現實。
而且這群追星族里不分年齡,少年的、中年的、老年的,一旦沾上對某人、某類(有好山水的、人物的、花鳥的,有好器型的)等的喜歡,其狂熱之舉動一定是勝過那些追歌星、影星、球星一族的。
自以為算不上瓷上追星者,玩淺絳不少年,大小幾十件,也無“三大家”。時常捫心自問,想不想“三大家、四文士”之流,要承認是想的。從口里到心里都喜歡,那其實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淺絳追星者。
我們有時不愿意將自己劃歸“追星族”,怕人以為偏狹,自己以為淺薄。常自我安慰要“不看名頭看筆頭”,這話沒錯,只是你會自覺不自覺滑入追星的泥潭。
一日,朋友在微信里發了一堆“新面孔”老瓷器,俺一眼就盯上其中一件半截溫鍋,而且心中認定了某位畫師,馬上電話詢問,對方說的與我心中猜想的一致,很快談妥。
半截溫鍋,個頭不大,一幅山水近乎通景,與一般淺絳畫師清晰、干凈,遠近層次分明的畫面有所別,筆墨渾然,遠近交錯,樹干枝椏葉片似亂筆渾彩,呈迷亂而不能自得也,似不成章法,屋舍林木難分難辨,甚至遠山的筆法與近處樹木一同,無盡蒼莽,不可透徹,又有萬物渾淪而未離相之態。似見青松、白露、曉嵐,煙雨,猶如“參差蒼檜映丹楓”的畫境在眼前。少見如此“混搭”的淺絳瓷畫。可謂“亂”、可謂“渾”、可謂“獨異”,但又可謂耐看,耐品。
什么東西值得看、值得品,我其實是說不明白的。常聽習字的人講,書法重在用筆。此說法是否有失偏頗可商榷,但用筆是品鑒書法基本的要素。繪畫看什么?必須看用筆不會錯。程門山水、花鳥皆受人喜愛,我以為謀篇布局、題材,甚至用色賦彩都不是關鍵,畫作呈現的整體氣氛固然重要,當你靜下來深入畫作各種關系,從整體到局部、到細節,你發現一個現象,即整體效果好的畫面,必筆筆精到,經得起細嚼、受得住挑剔的品鑒,嚼的、品的往往是用筆,就在畫者經意不經意的動作間,留下不可言說、不可重復、不可模仿的筆觸,成為賞讀的焦點。從整個畫面到局部細微之處,我們在循環往復。無盡的意味從未離開繪畫的最小單位“一筆”,也正是若干個豐富的“一筆”,使作者欲表達的情緒成為視覺的實現。
你說筆墨重要,而吳冠中先生有一句著名的話叫“筆墨等于零”。其實此話的前提是“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于零”。那么我們反過來理解就是具體畫面中的筆墨,其價值無窮。我從吳先生的話語里感到筆墨與畫面、與繪畫主旨是不可分割的,用筆——畫家的看家本領。
這溫鍋用筆妙在哪里?妙在一個“亂”字。畫山水,對筆的運用最怕單一,元時倪瓚作畫善用側鋒、渴墨,拖筆、運筆節奏豐富多變,不也是怕單調、刻板、雷同嗎?仰山能將多種用筆方式,如“平、留、圓、重、變”融匯,特別皴擦、點染、勾勒結合無痕,在本應分明中顯“亂”,又在“亂”中見得各種技法成立,用筆剛古樸質,蒼雄老辣。
“亂”中有序,未必真亂,只不過以外像的紛繁表現眼中事物迷離的情狀,有“碧波落日寒煙聚,望遙山迷離紅樹”和“煙雨迷離不知處,舊堤卻認門前樹”的詩意,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美的藝術視覺與想象。
在淺絳瓷畫里,創造性地表現畫技的并不多見,甚至有個性化的手法與審美指向者也屈指可數,倘若在瓷上的用筆設色有越紙絹,必是本有基礎又富有瓷繪心得者。那些拘泥匠氣的普遍存在,或許是因瓷質和器型的特殊性,以及繪畫過程具體狀態的產物,時時刻刻要慎用筆墨,又欲表現并不小于紙絹的視界,可想之不易。因為磅礴之氣、灑脫之氣、靈動之氣、秀雅之氣、古拙之氣等,皆不可在拘謹僵化的行筆中所得,所以淺絳畫師中出類拔萃者稀。
唐代張彥遠在畫論中講:“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而歸乎用筆”,說實話我們未必全然理解了張氏意思,何以皆歸在用筆上?這看似外在的墨色跡象,到底承載著多大的精神內蘊?
徐照遺存的作品不多,山水草木用筆有自己的符號特征,幾乎一眼便可判別出來。或許就是用筆的緣故,形成了自己獨立的繪畫語言,猶如人說話的音色,我們不用見人,卻可辨認得張三李四,多少淺絳畫師不都在我們這些追星族的眼里一閃而辨嗎?
這半截溫鍋,從款識上一閃是看不出是“徐照”所為的。原來款識墨跡大體褪去,要逆著光,依稀可見用隸書撰寫有“冬嶺秀松青”的題句,用筆不僅注重蠶頭雁尾、一波三折,其更講究的是自如隨意。有味道的是“秀”字的一撇、一捺下面各有兩點,不知原本有此寫法還是徐氏性情所致,以添加筆墨來滿足視覺的需求,有點本事的人就是任性,興致上來便隨心所欲,有違常規,似乎又在情理之中!題句后面以行書著有“仰山徐照寫于昌浦客次”字樣,行書落款在流暢中顯得規規矩矩,值得玩味的是筆畫轉折處都提按到位,起筆收筆變化無常——不雷同,頗顯寫字人的名堂,想必是長期訓練后形成的習慣了。
一片殘瓷,留下隱約的意緒,如此隱晦,曾經錯過多少誠意的機緣。
從徐仰山的風景走出來,現實缺少了古韻,若心中不絕淺絳的清明,眼下的凌亂與浮躁倒可反襯幾分瓷上的靜寧,寄一絲牽掛,托一縷除塵的孤煙,在任何境遇下自會安然。
物極必反,從嚴酷的夏日曬過來,初秋便是最難得的清靈,眼下原本全然的綠色已開始變些顏色出來,慢慢看去,深幽之處必有它色,任何一棵樹,你都可以找到新的跡象。秋,原來是從色彩開始告訴視覺的。
那天,又是中秋,天無月色,就坐在家里想念月亮,回憶往日圓月高懸的景象,此刻窗外飄來桂花香氣,無月是遺憾的,好在有花香的美好為平淡的生活增添些意趣。中秋,風都柔順平緩,大自然其實并不任性,按照“道”的行跡運作,順乎自然、順從天意,平平淡淡地生活,假若還有幾片瓷畫玩賞,真的滿足了。
(責編:辛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