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確幸

孫玉琢

總會有一個人意外地出現(xiàn)在某個瓢潑雨天，溫?zé)岬氖治兆∧愕氖郑?qū)散你心頭的陰云，轉(zhuǎn)變你身邊空氣的氣息。在你猝不及防地流淚時，用懷抱托住你的身后。用他們美麗的聲音，讓你聽到生活中的小確幸。

一

迎接我來到這座城市第一天的是一場瓢潑大雨。

雨點砸在出租車的玻璃上，噼啪作響。車的后備箱里一個大箱子，就是我和我的過去連結(jié)的全部紀(jì)念物品。街道平凡得讓我沮喪，天空和樓宇被雨點染成了灰藍(lán)色，車窗外不時的車鳴讓人知道雨幕下其他匆忙穿行的生命。

我們的車就像被扔在海上的一只竹筏，駛向海洋中某處不知名的小島。等我掙扎一氣終于上岸，發(fā)現(xiàn)居然已經(jīng)有人在島上了。

“你好，我叫白安安，你未來三年的高中室友。”她向我伸出右手，笑容露齒，聲音干練。

我剛剛走進(jìn)寢室，還沒搞清楚東西南北，最要命的是，我從來沒這么正式地跟陌生人打過招呼，我恍惚地走向她，伸出自己的右手：“我是胡遠(yuǎn)，你好你好……”她的手軟軟的、暖暖的。

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和白安安隨便地聊著天。

“你一個人來的啊？”白安安問。

“對啊，我一個人。”我答道。

“嗯……你需要我?guī)兔β铮俊?/p>

我想了一下：“暫時不用，一會兒如果需要我再叫你好啦。”

“好的！”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白安安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她的音量雖然不大，但卻清晰婉轉(zhuǎn)，讓我不由自主地投入注意力。

“你帶的東西都很實用啊！”白安安看著我一件件擺放物品到桌子上，“我覺得我之后好多東西都要寄回家，換成實用的東西。”

我臉一熱，不好意思笑道：“還好還好……需要的話也可以用我的。”

我們互相報了年齡后發(fā)現(xiàn)白安安比我大兩個月，白安安咧嘴大笑：“叫姐姐哦，來叫一聲聽聽！”

“安姐！安姐以后你要罩我啊安姐！”

“哈哈哈哈……”白安安笑岔了氣，用手直抹眼淚，“可以可以，遠(yuǎn)妹你是我的人了，安姐我?guī)泔w！”

我看到白安安幾乎喘不過氣了：“安姐您小心，您別要駕崩了。”

說實話我不太理解她怎么能笑得這么夸張。

聽完這話，白安安更加痛苦了：“沒……沒事……我……我肺……活量……量好……”

我這才仔細(xì)端詳了一下白安安的身材，胸肌格外健碩：“你是練美聲的，還是吹什么樂器？”

白安安把氣調(diào)順后平復(fù)了一下語調(diào)答道：“哎，你看出來啦，我是吹笛子的。”

“哦，就像武功高強的大俠都愛吹笛子，我記得黃老邪救楊過……”

“在想什么啊你，”白安安打斷我，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個銀色閃閃發(fā)光的管狀東西，上面很多圓片按鍵，“是這種。”

“這么酷炫啊……”我忍不住露出一臉崇拜，“吹一段？”

“晚上陪我吃飯？”

“成交！”

二

我們的高中是封閉式住宿高中，每天的日程安排精確到分鐘。

下午課后和晚自習(xí)前的一段時間是寶貴的自由活動時間。男生們成群結(jié)隊地去籃球場上耍帥，另外一些人在操場周圍跑步、打乒乓球或者羽毛球。當(dāng)風(fēng)從校園里吹過，空氣中都飄散著年輕的荷爾蒙的氣息。

但我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氣息，白安安在無數(shù)次拉我去操場散步被我拒絕后，終于死心：“胡遠(yuǎn)，你真是塊木頭。”

“其實我更想做一塊苔蘚。”我說。

這座城市經(jīng)常一連下很多天的雨，漫長的雨水，讓墻角、石磚和土壤上生出斑駁的青苔。我喜歡這種潮濕的墨綠。

白安安不能欣賞這種靜態(tài)的美，她喜歡動物，尤其喜歡貓。一到下雨天，樓道里會多出很多野貓，她帶上貓食，一只只喂過去。

對此我也不能理解，白安安解釋，那是因為她也有一顆貓科動物般的驕傲靈魂。

突然有一天，我和白安安并排走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白安安用手悄悄碰我的手，眼神示意我不遠(yuǎn)處一個男生：“他是隔壁班的嗎？”

我愣了一下：“好像在哪兒見過，你想認(rèn)識？”

“也沒有啊。”白安安手指繞過一縷頭發(fā)，掛在耳后。我看到白安安耳朵尖紅紅的。

我感受到一瞬間心碎的疼痛，近似于辛苦養(yǎng)大的白菜卻被別人拱了。雖然白安安不是我養(yǎng)的白菜。

但我一點也不想幫她，在這件事上。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一個雨天，白安安拉著我走到樓道的拐角，羞澀地用手指了指窗戶。

我的目光穿過窗戶，看到上次見過的男生和一只小貓互相靜靜對立，一副相看兩不厭的畫面。我承認(rèn)，旁邊的立石和綠色植物與貓和人共同組成了一幅很美麗的構(gòu)圖。

白安安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我，我嘆了口氣說道：“知道了知道了。”

問過兩個隔壁班的同學(xué)后，我知道了那個喂貓男生的名字：喬宇。又靠一杯奶茶收買了隔壁班男生，讓他在某個時間把喬宇拉到操場上散步。

做這一切的時候，我心里飄過無數(shù)個設(shè)想，怎么跟喬宇介紹白安安，他又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我希望盡可能做到滴水不漏。

我們在操場一個角落見到喬宇時，喬宇笑出了聲：“是你啊，我認(rèn)識你。”

白安安一下子也放松地呼出了一口氣：“我也見過你很多次啦，在……”

兩個人像是暌違許久一樣旁若無人地聊起了他們之前相遇過的經(jīng)歷，就算是我的告別也絲毫沒有打亂二人聊天的氛圍和節(jié)奏。

我站在原地，白安安越來越遠(yuǎn)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我的眼鏡片后面。忽然很希望立刻下場大雨。

三

以前我和白安安都喜歡雨天，我是因為雨天就有了名正言順不用出門的理由，白安安是因為雨天可以喂很多貓。現(xiàn)在我還是喜歡雨天，但白安安更喜歡晴天，因為方便在操場上活動。

我仍然時不時地找用奶茶收買過的男生，打聽喬宇的情況。我猜測我的心態(tài)不知不覺有點接近女兒第一次出門約會時坐在隔壁桌監(jiān)聽的老父。

只是我知道我父親永遠(yuǎn)不會對我做出類似的事情。

十三歲時，父親說他會滿足我所有的愿望，給我度過一個完美的生日。生日之后，爸爸和媽媽平靜地告訴我，他們決定離婚，但不改變他們永遠(yuǎn)愛我。

之后父親搬走，再之后母親交往了新的男友，父親也組成了新的家庭。而我選擇獨自來到這個城市的這所寄宿高中讀書。這是對我而言最容易的選擇，最簡單的生活。

這之后我對很多事情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搖擺，仿佛我原本靜止站在橋一端，走上吊橋后，不由自主地晃動起來。帶著一種混沌不定，我來到這里，遇到白安安。

我一直覺得，如果沒人打擾，我是能和白安安過一輩子的。白安安說話時的聲音像是在唱歌，總是富有細(xì)微的感情，但當(dāng)我把我這個一直珍藏心底的發(fā)現(xiàn)告訴白安安時，她驚訝地告訴我，她第一次聽到我說話才是感到意外，她從來沒聽到過我這樣語調(diào)的聲音。

我啞然失笑，這可不可以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一見鐘情。只不過我們見的是另外一些事物。

日子逐漸走入重復(fù)平穩(wěn)的軌道中，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高中的生活節(jié)奏和繁重的課業(yè)壓力，每天在教室、宿舍和食堂間三點一線，白安安仍然時不時借著去操場散步和喂貓男生發(fā)展一下革命友誼。每隔一個月，父親或者母親也會到學(xué)校來看望我。

也許是平靜的日子總是會被意外打破，之前我用奶茶收買過的隔壁班男生忽然告訴我，他們班的女生正在集體抵制白安安。

“集體抵制？”我瞪大眼睛。

“就是全部女生都約定好討厭她。”

“什么意思？白安安又不是你們班的！”我有點莫名其妙。

“她們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你們班總有人認(rèn)識我們班的人吧……”

“都說什么了？”

“呃……比如說她胸那么大是因為她下流……”

我渾身發(fā)冷，肌肉僵硬，不敢相信。

“她們?yōu)槭裁矗俊蔽也欢?/p>

“我想……這個可能還是……挺復(fù)雜的吧……”

“先謝啦，如果真的是這樣，可能得去告訴老師。”

我們心情復(fù)雜地互相點點頭。

四

事情的發(fā)展并沒有想象中的影響力大，因為我們班的人聽到流言后，大多數(shù)都是笑笑，我們沒有人不認(rèn)識白安安，也愿意相信白安安。甚至有幾個女生聽說后，跑來安慰白安安：“會說那些不負(fù)責(zé)任話的人，不是蠢就是壞，他們沒資格傷害你。”

白安安在寢室里，抱著我的一條胳膊，嚎啕大哭。

她一遍遍地問我，她哪里做錯了嗎？

我無措地坐在她旁邊。

她的問題對我來說，也太難了。

就像我不知道父親和母親分開，到底是誰錯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存在，本身也是一個錯誤。

我漸漸感受到，生活的難題不像是考試中的命題，一定會有明確的正確答案和錯誤答案。也不可能有絕對正確的判斷和選擇。

就像現(xiàn)在，我知道無論我做什么，大概都不能分擔(dān)和減輕白安安心里的一點點痛苦。我只能看著，她痛哭著，告訴我她多難過。

我感受到無能為力，白安安身體抽動的肩膀讓我感覺窗外好像又下起了傾盆大雨。

直到她哭得沒有聲音，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我問道：“還是生氣嗎？”

白安安擦了下臉：“好餓，吃飯去。”

我把自己大大小小的故事講給白安安，比如，母親換了新的男友后，忍不住懷念前男友的好。比如，父親在新家里還是偶爾跟人爭吵，冷戰(zhàn)。大大小小的麻煩總不會是最后一次。

白安安才開始明白，為什么我不喜歡出門。因為對于她來說，不管在外面怎么游蕩，她終究可以回到一個地方。而對于我而言，能安穩(wěn)地居于某個處所的時間始終是寶貴且值得珍惜的。

白安安憂傷地抱著我，下巴抵在我肩頭，輕輕地說：“小野貓，別擔(dān)心，以后我養(yǎng)你啊。”

我心頭一動，哈哈大笑：“好好好，到時候我去蹭你吃的、喝的、住的……但我明顯不是貓科好吧，我好像是更偏犬系吧？”

大概兩周過后，大家漸漸將白安安和隔壁班女生的事情淡忘，白安安自己也幾乎不記得她哭花了我一件薄衫。

比較可怕的后果是，白安安現(xiàn)在養(yǎng)成了生氣了就要吃東西的習(xí)慣，一邊往嘴里猛塞食物一邊振振有詞：“人生唯美食不能辜負(fù)。”

好的結(jié)果是，既然我們可能無法避免痛苦，至少能學(xué)著在一次次經(jīng)歷痛苦中變得更堅強，或者至少讓胃變得堅強。

更何況，總會有一個人意外地出現(xiàn)在某個瓢潑雨天，溫?zé)岬氖治兆∧愕氖郑?qū)散你心頭的陰云，轉(zhuǎn)變你身邊空氣的氣息。在你猝不及防地流淚時，用懷抱托住你的身后。用他們美麗的聲音，讓你聽到生活中的小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