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巖
“個人經驗”之于小說的重要性,是個常識性問題;“小說新聞化”則是近些年小說創作中的一種病態。正是因為后者的病相愈發嚴重,從而使前者成為一個需要重新提起的知識。在2015年發表或出版的部分長篇小說中,有的成為這種病態的新案例,有的則在常識性問題上探索了新的可能,為這個文體挽回了尊嚴。
在2015年,路內與周嘉寧有過一次關于長篇小說的對話。在這次對話中,路內說:“我其實非常羨慕你寫小說的這樣一個狀態。我曾經用過一個詞來講一個作家的自我照亮、通過自我反射世界,這個詞叫心解,即用心去解釋。”[1]路內談論的雖然是周嘉寧的長篇小說《密林中》[2],然而在我看來,“心解”其實是重提了個人經驗的重要性,這事實上是對近年來長篇小說基本品格缺失的提醒。在這個價值觀、審美趣味日益趨同的時代,如何重建個人經驗與世界的關系,如何重申個人經驗之于“虛構”(長篇小說)的合法性,成為我們不得不思考的問題。《密林中》也正是在這些問題上凸顯了自身的意義。
《密林中》是一部出色的作家精神自傳。這部作品的卓越之處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周嘉寧執著于個人經驗的反復書寫,但是這種反復并不表現為具體情境中的某種情緒的凝視和放大,或者說,并不表現為在具體情緒中的沉溺和封閉。周嘉寧不斷“反復”的是關于文學觀念、關于寫作實踐的思考和調整,以及這些言行與自身生活狀態、精神歷程相互影響的過程。因此,這些綿密、繁復的個人經驗實際上始終保持了流動性、開放性、探索性,只不過是以一種樸拙甚至滯重的形式表現出來。以這種形式表現出的敘事進程倒是非常符合一個有追求的作家極其緩慢、艱難甚至可能倒退、停滯的成長過程;另一方面,雖說歷史進程、社會文化構成等宏大因素確實不是周嘉寧的關注重點,然而我們依然能清晰地辨認出上述因素對其寫作及其所要處理的經驗形態的影響。例如,QQ,MSN等即時交流工具的聊天內容取代傳統意義上的對話描寫,論壇成為小說中人物交流、事件發生的主要場所等,觸及的都是信息傳播的方式、人際交流方式、倫理/情感表達方式、認知世界的視角/價值觀等方面的變化,在根本上則是關于具體歷史情境的“總體特征”的感性認知。這在小說的物質層面表現為敘述語言、文體思維與社會文化構成的相互影響;在精神層面則表現為個人經驗與歷史進程中某個代際群體精神癥候、生存圖景的普遍性的關系。
學者張新穎看重的亦是《密林中》的上述特點:“(她)似乎一直深陷在她這一代人的經驗里面,這一代人的經驗當然首先是個人的經驗,想象和虛構也是基于這樣的經驗。讀她的文字,會強烈地感受到文字和個人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才是寫作發生、進行和持續的理由。”[3]可見,《密林中》的意義,不僅在于它如何出色地將個人經驗視角中的世界圖景鋪陳在一部長篇小說中,即如評論家行超所總結的那樣,“‘個人即是‘世界”[4];而且在于,它的存在將近年長篇小說創作中一個很嚴重的病相映照出來。如張新穎所指出的那樣:“我之所以要提出這一點,是因為有大量的寫作,我們看不到和寫作者之間有什么關系,看不到寫作的必要性和啟動點。倒不是說作品里面要有‘我,而是說,寫作者和寫作之間,不能不有或顯或隱的連接,哪怕你寫的是外星球?!盵5]事實上,這樣的病例很容易在2015年的長篇小說中找到。
具體而言,我們反復談論《密林中》無非出于以下幾個原因。首先,側重“個人經驗”的書寫并不必然保證作品的成功,然而“個人經驗”卻關乎文學的本質。所以,當我們認為《密林中》是近年來長篇小說佳作之一時,在廣泛意義上指的是,這部小說捍衛了個人面對世界發言的權利,哪怕這聲音是微弱的,私密的,甚至是排斥的。從微觀層面,它重申的是主體在虛構領域的霸權和中心位置,無論作者關心的是何種層面的問題,所有的經驗都必須經由“主體”的重構。其次,這本是一個常識問題,并無多少玄奧和深刻的道理。只是因為近年來的長篇小說的整體頹勢,它又重新成為一個不得不談的問題。如果說,當代文學史曾發生過大規模的個人經驗的消失和主體的退場,在很大程度上是意識形態規訓的結果,那么21世紀以來長篇小說中“主體的消逝”,卻是一個主動撤退的結果。
在余華的《第七天》之后,“小說新聞化”已經成為當下長篇小說的頑疾。在《第七天》引起爭議之后的兩年,東西的《篡改的命》[6]在2015年的文壇上收獲了諸多的贊譽。這是否意味著當代文壇已經默認小說確實需要社會新聞來拯救,而這并不會損毀小說這種文體的肌質,甚至會認為這是小說文體的新突破?
《篡改的命》共七章,每個章節都用了一個時下流行的詞語作為標題,如“簈絲”“拼爹”等。這些詞語清淺直白地宣示著每個章節的敘事內容與讀者所熟知社會現象的對應關系,以及作者的價值取向與大眾關于這些社會現象的基本態度之間的同構關系。小說的內容也并不復雜:農民的后代汪長尺在高考錄取時被官二代冒名頂替,命運從此被篡改。汪長尺的一生始終徘徊于社會的最底層,期間經歷了迫于生計為富人子弟頂罪、工傷與“跳樓”式索賠、妻子賣淫等,最后他把孩子送給了一家有錢人,希望孩子的命運就此被“篡改”。無疑,這是一個控訴權力與資本掌控社會、階層流動固化的故事。在創作動機、故事內容、情感取向、價值判斷等方面,我們都無法挑剔其無比正確的政治正確性。只是就一部小說的閱讀反應而言,我們只是心照不宣地看到一個又一個社會新聞如何巧合而戲劇性地疊加在同一個人身上。如果說,《第七天》里設置了一個“鬼魂”來收集、講述各類社會不公的新聞,那么《篡改的命》無非是設置了一個人物來充當這些事件的受害人。這兩部小說分別代表了當下“小說新聞化”的兩種典型。
作家迫不及待地把新聞素材加以戲劇化處理,迅速進入公共領域,無非是試圖證明在各種媒介/話語相互競爭、多元共生的時代里,文學作為一種重要的媒介/話語,依然保持了它充沛、積極的政治參與和社會關懷的品格。從這個角度來說,作家的道德追求和政治訴求確實無可厚非。但是這種描述卻掩蓋了一些問題的實質。
首先,作家作為公民個體的社會政治參與,與以文學的形式參與歷史進程和社會建構,兩者之間存在關聯卻終歸是兩個層面的問題。作家若為凸顯自身的政治/道德訴求,而把小說處理成類似于新聞的同質性話語,他動搖的是文學本身的合法性,從寫作倫理的角度而言,這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不可否認,當下中國的經驗復雜性遠遠超出我們日常經驗范圍之外,甚至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件會倒逼作家反省自己的想象力。然而這都不足以構成模糊“現實”與“虛構”、“小說”與“新聞”之間基本界限的理由。拋開更為復雜的理論描述,如果把文學僅僅視為一種話語類型,當它與其他話語類型共同面對同一種事物時,它需要在其他話語類型相互競爭相互補充的關系中,提供另外的可能性。這可能是我們關于文學最基本的要求。比如,在反思極權的問題上,我們既需要以賽亞·柏林的思辨,也需要喬治·奧威爾的想象力。
其次,“小說新聞化”的現象往往出自名家之手,而這些作品也會毫無懸念地在文學場域中獲得贊譽。發生這種現象的癥結并不復雜:這種現象的發生本身就是作家們控訴的權力和資本在文學場域運作的結果。具體而言,這些作家憑借早些年的優秀作品樹立了自身在文壇的地位和聲譽,文化象征資本的原始積累便得以完成。以小說的形式談論社會熱點,既能在公共領域樹立作家高尚的道德形象,也是寫作迅速被大眾關注的便捷途徑。于是,我們看到,一方面是粗糙的作品在文化資本的運作下熠熠生輝,另一方面是作家沉寂數年后重返文壇中心使得文化資本又得以擴張。這是一個反復循環的過程,也是當下文壇的典型病相之一種。每年年底的各類文學排行榜包括各類大大小小的文學評獎是推廣優秀作品的方式,還是作家文化象征資本影響力排行榜,這確實是個問題。
新聞之于小說的誘惑力像是一種病毒,它在2015年感染了更多的作家,甚至會產生新的病毒形態。劉慶邦的《黑白女人》[7]便是一個例子?!逗诎着恕分v述的是礦難家屬如何重建生活的故事。這是一個極具挑戰性的話題,因為它既涉及國家制度、政府職能運作,又涉及世態、人情。然而,劉慶邦最終把這個極具話題性的故事處理成了主流媒體報道“災后重建”的長篇新聞通訊。整部小說像是關于受難者家屬日常生活的流水賬,這或許只事關作者描述經驗時的才情和技巧。但是角色功能的設置卻直接關乎作者的價值觀。至少在《黑白女人》中,我們看到主流媒體處理災情報道時的敘述框架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對其創作的影響?;蛟S災變之后的生活重建意味回歸日常,但是這種日常畢竟是巨大災變后的日常,所以,這日常的另一面或許就是危機四伏。這既是世態常情,也是敘事的可能性和不確定性。但是兩個角色的出現徹底將這個故事拉回到主流新聞的腔調。這兩個角色分別是工會主席和一位礦工的遺孀,后者還曾是一位教師。前者總是及時處理受害者家屬的現實困難,而后者則現身說法經常幫助其他遺孀進行心理疏導。不難看出,這兩個角色分別對應了新聞報道中“政府高度重視”和“熱心群眾”/“民間力量”,這些讓“災后重建”煥發出昂揚的樂觀主義基調;具體到文本內部,這兩個角色則可以消弭任何層次的情節沖突,從而讓敘事牢牢地限定在政治安全的邊界之內。由此引發的問題是,在長篇小說結構和角色設置與主流新聞報道模式高度相似的情況下,劉慶邦復述這個“家屬情緒穩定”的故事意欲何為?
如果更年輕的作家傳染上這種病毒,這將是一件令人絕望的事情。盛慧的《闖廣東》[8]封面上寫著一行字———“這不是一個人的奮斗故事,而是一代人的烈火青春,堪稱當代版的《平凡的世界》”。這樣的題目和推薦語都在表明,這部小說定位于講述在時代大潮中個人奮斗終獲成功的勵志故事。我并不反對長篇小說故事類型的多樣性。這行為本身是值得敬佩的,畢竟,在這樣一個時代里,書寫光明和理想確實是一個有難度的嘗試。而事實證明,盛慧確實沒有實現推薦語里所標榜的高度?;蛟S我們已經習慣雷同的經歷在不同的打工者身上發生,甚至是具體情境、故事情節、人物關系都那么相像。我們甚至可以忽略新聞素材對這些故事的干擾,去尋求更為值得討論的現象。然而結果卻是,個人奮斗的成功不是因為體制所提供的正常上升渠道,或者說并非來自制度的保障,而是來自上層社會的賞識和慧眼識珠,這個階層恰恰又是與造成打工者們苦難的制度是一種共謀關系。這樣類型的勵志故事難免令人不安地想起那些前現代的道德說教故事,個人努力總會獲得神賜或貴人相助。這樣的價值觀所試圖消除的是,現代社會中個體與制度復雜的互動關系,以及個體在現實語境中清醒的自由意志。簡而言之,“個人奮斗”是一個現代性的故事,而非個人言行自我完善的道德故事。如果年輕的作者秉持如此陳舊的價值觀去書寫這個時代的挫敗與光榮,我們很難想象理想主義在當下重新扎根的可能性。
在與“小說新聞化”有關的小說中,話題大多集中于階層、權力、資本、制度等層面,它們是當下中國結構性、體制性的矛盾和困境最重要的表征。它們并非遙不可及的抽象概念,而是切切實實地構成了我們當下生存最基本的語境,滲透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中,與我們的生存焦慮和不安全感以及我們的言行、價值形態變化有著直接而又千絲萬縷的聯系。因而,這些龐然大物在小說中也未必非要直接體現為官員、富豪等符號,它們對普通人的沖擊也并不總是表現為涇渭分明的階層對立,或赤裸裸的壓迫和暴力。所以,對于無法避而不談的問題,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在“虛構”中更好地談論它。王十月的《收腳印的人》[9]或許能給我們帶來一些啟發。
如小說題記寫的那樣,“依然,此書獻給被遮蔽的過往”,王十月想討論的是盛世背后的原始積累,歌舞升平面紗下的歷史真實,大到經濟繁榮小到個人成功的源頭和歷程。簡單說來,這是一部追述/審判資本、權力原罪的小說。它在形式、內容、細節等方面的出色表現,讓這個看似并不新鮮的話題重新散發出深刻的意義。
小說的敘述者是一位作家,他需要在一場司法鑒定中通過講述自己的經歷來證明自己并非是精神病患者,而且這場司法鑒定舉辦的目的卻是為了證明他確實是患者。限制性的自敘視角和“懸疑”的敘事效果,便構成了小說敘事結構的第一個層次。在具體的敘述過程,作家同時又在不斷強調自己是個“收腳印的人”。“收腳印”的說法來自作家故鄉楚地的傳說,據說將死之人會在死前的一段時間里,每到入睡之后,靈魂便飄蕩至人生經歷中的某些具體場景中去撿拾自己的腳印。于是,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和荒誕魔幻的敘事效果,又構成了小說敘事結構的第二層次。
兩個層次的結合,使敘事者能夠從容地在現實/虛構、過去/未來、全知/未知/限制中自由切換;如果同時考慮到這是一場自證清醒的自述,敘事者還能根據敘事需要隨時插入其他類型的話語,如抒情、思辨、議論等,甚至可以毫無障礙引入作家訪談、新聞材料、網絡語言等。由此,一段可能冗長、平淡的自敘便顯得具有開放性和可讀性。
小說的主要內容以作家自敘自己從打工者到作家的成長經歷為主。得益于敘述結構的開放性和自由度,在自述的同時,那些與他經歷有關的其他人物及其經歷也從容不迫地進入敘述視野,這些人大多是自己當年的工友,有的已經消失(死亡、失蹤、失聯),有的依然如故,有的則完成身份轉變(官員、商人)。于是,這個以個人經歷為主的敘事其縱深度和視野均得到極大的擴展。從時間上來說,個人經歷與一個群體/階層的分化聯系在一起;從空間上來說,個人經歷又與各個群體/階層的生活產生交集。需要提醒的是,這份自述的人生經歷中的某些重要的轉折點,本身就是改革開放進程中某些重要政策調整的結果。由此,個人經驗、群體經歷、階層分化都與具體的歷史進程產生關聯,這些經驗在敘述形式的帶動下在文本中形成了緊張的互動關系。因而,王十月所試圖實現的寫作訴求,最終都落實在復雜、具體的經驗上。
最后,我想強調的是,個人自述中的身份轉變問題。身份轉變其實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這個過程其實便是從制度的受害者到制度的共謀者的過程,這個過程也是權力、資本緩慢滋生的過程。從敘事的角度來看,“成功學”的敘事是一種限制性視角敘事,它遮蔽隱藏了部分歷史的真實,而“收腳印”所具備的全知全能視角則是一種祛弊、還原的過程,正如我們在文本中經常能夠看到,“收腳印的人”的靈魂飄蕩在具體情境的上空,事件的細節盡收眼底。事實上,這不僅是一個回溯、描述歷史真實的過程,也是把自身拉回歷史深處進行自我反思、自我審判的過程。尤其是后者,把自我重新放置回具體的情景中,實際上呈現的是一種與歷史同謀的狀態,由此,所有的宏大的批判和控訴都落實在堅實的自我批評的基礎之上,而構成自我批判內容的正是那些內容飽滿、細節充沛的個人經驗。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使得《收腳印的人》成為同類作品中少有的清醒、深刻之作。
注釋
[1]周嘉寧、路內、黃德海:《世界的一半始終牢牢掌握在那些僧侶型作家手中》,《澎湃》2015年11月23日,http://www. thepaper.cn/www/v3/jsp/newsDetail_forward_1400209。
[2]周嘉寧:《密林中》,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3]張新穎:《煅冶尚未成形的經驗———〈密林中〉序》,《文藝爭鳴》2015年第11期。
[4]行超:《“自我”即是“世界”———周嘉寧小說論》,《西湖》2014年第11期。
[5]同[3]。
[6]東西:《篡改的命》,《花城》2015年第4期。
[7]劉慶邦:《黑白女人》,《中國作家》2015年第4期。
[8]盛慧:《闖廣東》,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
[9]王十月:《收腳印的人》,《紅巖》2015年第4期。
作者單位:江蘇省作家協會《揚子江評論》編輯部(責任編輯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