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媛媛
按照我們慣常的評價標準,阿凌·達爾(ErlingDahljr.)的《愛德華·格里格的音樂與生平》([挪]阿凌·達爾著,張莚譯,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2013年版。以下簡稱《格里格》)一書并不能算作是一本嚴格意義上的研究性學術著作,它沒有這類題材常見的艱深難懂的語言和專業人士特有的表述方式。正如挪威鋼琴家安斯尼斯(Leif OveAndsnes)所說,本書“既有個性又充滿激情,作家以對格里格與其音樂的熟悉、掌握,在本書中運用了引人入勝、親切易懂的語言,因此不僅是面對具備音樂專業知識的讀者,而且也可面對普通讀者。本書中作家新穎大膽的闡述亦會使讀者對格里格產生新的了解”。
但通過閱讀,我們不難發現,這部作品提供給讀者的有關格里格的藝術創作、挪威文化的獨特風情乃至當時歐洲文化發展的絢爛景觀等諸多層面的信息和啟示,絲毫不亞于任何一本同類型的學術著作。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多元化的藝術經歷和他與研究對象深厚的歷史淵源。本書的作者阿凌·達爾先生不僅是一位大提琴家,同時還是卑爾根交響樂團的領導成員,并長期擔任世界知名的卑爾根音樂節的藝術顧問。當然,他與本書關系最為緊密的身份,還要算是他長達13年擔任特羅豪根愛德華·格里格博物館館長的獨特經歷。在此期間,阿凌·達爾不但促成了博物館的更新建造工程,更在音樂會、唱片出版、展覽會、特別是研究項目方面取得了重要成就。本書便是諸多成就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個。
雖然從書名來看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但本書還是有別于一般常規的、按照年事表排列的傳記,作者以在格里格博物館工作多年的豐富經驗以及在世界各地有關格里格的講學活動為基礎,對他的生活與音樂進行了生動的描繪。本書的寫作以作曲家的重要作品為主線,同時關聯其生平事跡而展開。對于中國讀者而言,其知識性內容和史料意義非同尋常。目前,國內音樂家對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交響組曲《培爾·金特》《a小調鋼琴協奏曲》《鋼琴抒情小品集》以及藝術歌曲等代表作品,并多從創作、演奏的技術性層面進行分析,較少對其作品從文化背景加以考量。阿凌·達爾恰恰提供了一個更宏觀、更全面的視角,為我們展現了一個與同時代的藝術家群體同步成長的格里格,一個作為普通人愛憎分明有血有肉的格里格,一個放眼世界同時又扎根于民族文化的格里格。
一直以來,西方音樂的歷史在我們的概念中都是由一個個獨立的作曲家串聯而成的歷史畫卷,這些音樂大師在藝術上的成就往往被描述為他們個性化的創造性成果。其實,我們知道,每個時代的藝術家所生活的文化氛圍、獨特的人生經歷以及廣泛的社會交往才是真正催生其藝術之花的豐厚土壤。本書作者正是憑借其對格里格乃至挪威文化發展的深入了解,為我們勾勒出了19世紀推動挪威文化藝術走向繁盛的生動鮮活的藝術家群像,進而讓讀者清晰地了解在這個群星璀璨的文化坐標系當中格里格是怎樣不斷成長,并最終居于最為引人矚目的位置。在書后的附錄中,作者為我們羅列了書中所談及人物的中外文對照。粗略統計,竟多達兩百余人。除了巴赫、多尼采蒂、貝多芬、舒曼、李斯特、肖邦等歐洲音樂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家之外,更多的是在挪威文化史上占據著一定位置的人物,并且很多人都對格里格的生活和藝術創作發生過不同程度的影響。其中更是不乏奧萊·布爾(OleBull)、易卜生(HenrikIbsen)、比昂松(Bjornstjerne Bjornson)等舉足輕重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格里格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在不同的劇作家、詩人、畫家、音樂家的引導、啟發和幫助下創作出來的。如,初見“神話中的仙人”奧萊·布爾時的激動和失望,以及在他的鼓勵下堅定了去萊比錫求學的信心;在萊比錫期間,通過跟隨莫舍萊斯和文策爾的學習,“雄心大志被喚醒”;1868年、1970年,李斯特對年輕的格里格兩次給予的熱情幫助和贊揚……,透過對格里格跌宕起伏的藝術道路的描寫,作者也讓我們領略了眾多藝術家的個性和所為,從而真實地再現了當時藝術家的真實生存環境。例如,對于奧萊·布爾(1810—1880)的“發現”不得不說是作者帶給我們的意外驚喜。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挪威小提琴家,在19世紀的世界音樂舞臺上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重視挪威文化遺產以及提高人們對挪威民間音樂的了解方面的卓越貢獻。遺憾的是,對于這樣一個重要的人物,在此前的中文文獻中幾乎從未被提及過。這無疑給國內的研究者提供了一個能夠深入挖掘的重要課題。
書中提供的大量翔詳實的一手史料,如作曲家的生活日記,創作手稿、重要歷史人物的圖像,共同構成了讀者對于格里格及其作品深入了解的基礎。但在書中,作者唯獨沒有對作品展開通常此類研究所使用的技術性分析。“《a小調鋼琴協奏曲》最開始的幾個音(a,a#ge),已被稱為典型的格里格動機。‘嗒,嗒嗒嗒在他的不少作品中都能聽到。但這個主題在作為這首協奏曲的開場白時,感染力顯然是最強烈的。格里格在這里采用了一個小三和弦(ace)來帶動主題,貫穿整體。它不是大調,不是小調,也不是兩者兼而有之,正像格里格自己一樣”。(《格里格》,第34頁)這是關于作品最典型的描述。可以看出,作者的表述都是建立在文化背景和藝術風格的分析與傳達的基礎之上。看似簡單明了,通俗易懂,但較之那些單純深奧的技術分析,卻更需要作者有整體把握的能力。
總之,與常見的歐洲音樂通史著作相比,本書為我們勾勒出的是一個真實、豐滿,充滿了人性光輝的作曲家形象。他的興趣好惡、社會交往、愛情生活、政治見解以及藝術創作過程中的內心獨白,都鮮活生動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如果說從上述的內容中,我們見到了一個真實的格里格。那么,對于從事音樂理論研究的讀者來說,完全可以從另一種層面展開自己的閱讀,可以從一個更深層面來挖掘本書所帶給我們的“學術啟示。
首先,是在歐洲文化語境下對于“民族”概念內涵的重新解讀。這其中又包含兩個層面:其一,是通常意義上的“民族”。浪漫主義晚期,隨著歐洲外圍國家民族主義的興起,各國都表現出了文化上彰顯各自文化母語的強烈訴求。這種帶有鮮明的政治色彩的訴求,正是催生整個歐洲音樂文化中“民族主義”盛行的大歷史背景。在以往的權威表述中,更多地強調了這些作曲家在創作中有別于歐洲傳統藝術音樂的風格特征,較少涉及兩者的內在聯系。而我們從本書主人公的藝術經歷中:諸如年輕時(1858—1860)在德國萊比錫音樂學院求學的經歷;1865年、1870年兩度赴意大利訪問對他在藝術觀念上帶來的沖擊;成名后在歐洲各國生活、演出、游歷的點滴記載,特別是其代表作《a小調鋼琴協奏曲》的創作和傳播過程的詳盡描述,都為我們勾勒出歐洲音樂文化跨越政治藩籬的圖景,修正了我們習慣以國家為單位去考察歐洲音樂發展所造成的割裂、片面的印象。
其次二,是作曲家與養育自己的挪威“民族”文化土壤之間割舍不開的紐帶。音樂藝術的發展從來都不是無本之木、無水之源。在西方音樂的歷史發展長河中,從史料記載中的古希臘音樂到為贊頌上帝而創作的宗教音樂,從中世紀的游吟詩人到“新藝術”時期興盛一時的意大利牧歌發展,我們都能夠清晰地看到音樂發展與各地區、各民族音樂文化的雨水關系。直到近代,特別是歐洲音樂歷史進入了以一個個特定的作曲家為主體的書寫時代,音樂創造與發展似乎是建立在他們個人充滿著靈性的藝術創造的基礎之上,而他們與民族民間文化土壤那不可割舍的關系,似乎有意無意地被淡忘了。這種傾向在以德奧作曲家為主導的巴洛克、古典、浪漫(早期)的著作中表現的尤其鮮明。隨著我們對于歐洲文化了解的不斷深入,特別是世界音樂專業觀念的影響,越發意識到在歐洲音樂認知方面的不完善,而只從藝術音樂發展的層面對作品的創作加以考察,就無法把握這些作品的真正內涵。缺失了重要的一環,就像波蘭民間文化之于肖邦,匈牙利文化之于李斯特。而本書的特色之一就是作者憑借著“局內人”的獨特優勢,為我們清晰地展示了格里格與挪威豐富的民間文化傳統的互動關系。格里格的《25首挪威民歌與舞曲》和《抒情鋼琴曲集》大量直接改編自挪威民間歌舞音樂,作者通過精細的研究,向讀者展示了格里格如何將民族文化內化為自己的音樂創作。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動機、一條旋律、一個文學腳本、一種挪威文化符號是如何通過格里格的妙筆滲透到其作品中的。正如達爾所言:“從最初的《幽默小品》到最終的《四首圣經贊美詩》(作品74號),挪威民間音樂就像一條生命現實中貫穿著格里格的創作生涯。”(《格里格》,第185頁)
第三,一個關鍵詞是“田野工作”。這是一個民族音樂學(Ethnomusicology)學科中常用的詞語,意指對研究對象的深入考察了解和領悟,它“既是一種實地獲得文化理解的方法及其研究技術與工具的手段,還包含著一種文化實踐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從對音樂學認識的發展歷程來看,我們的研究范式和思維方法發生了幾次重要的變革。早期,是對作曲家生平加作品分析為中心的圖解式研究方法和敘述模式;后來,隨著文化人類學、民族學等學科的影響,逐漸將文化因素與音樂作品的風格、技法研究相結合;近年來,開始注重感情層面的寫作,不再刻意回避研究中的個人主觀色彩,從而給此類研究添入了新的維度。類似本書,我們能夠感受到這種“情感溫度”的研究,還如于潤洋先生的《悲情肖邦》。通過這些著作我們不難發現,研究者在某一個領域浸淫多年,關于研究事項的點點滴滴已經超越了文化“局內”“局外”的層面,達到了更深的境界。換言之,研究對象之于研究者,不再是一個單純學術關照的對象,而是已經成為他生命中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
對于今天的大多數音樂學人來說,寫作的目標是創作一部只有少數專家同行才能讀懂的專著,還是寫作廣大業內外人士皆可閱讀的的文字,相信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選擇。阿凌·達爾顯然選擇了后一種寫作方式。對于本書的閱讀可以有多個層次,書中呈現了大量翔實生動的珍貴史料,作者對于格里格獨特而深刻的體驗,以及傳遞出的特有的情感溫度,都為我們當下的音樂學寫作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范本。
作者單位:中央音樂學院出版社(責任編輯姜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