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寶強
20世紀末,在“提升學生的文化素質”這面大旗的驅動下,中國的大學紛紛開辦各類通識教育科目。這些本科專業以外的通識課程,對部分師生或許構成了額外的教學負擔,但對另一些師生來說,卻為其提供了新的機會,開展一些有別于既有實踐的教學試驗。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羅小茗教授的新作《末日船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分析》(下簡稱《船票》),內容所建基的,正是作者利用上海大學鼓勵開辦新的通識科目,嘗試向大學新生介紹文化研究視野的教學經驗。對從事文化研究的羅小茗來說,大學引入通識課是一個好消息,因為這類通識課除了讓非人文學科的學生能夠有機會接觸文化研究外,更可以讓學生學習如何從文化研究角度分析和思考當代中國的社會議題。為了不讓學生鸚鵡學舌地復述文化研究理論和擺脫對理論名詞的依賴,《船票》的作者希望能借用大學通識課的契機,嘗試以更為樸素的方式教授文化分析,也就是以更為通俗易懂的生活例子和語言作為媒介,與學生一起探討師生共同關注的社會議題。
《船票》的作者以她于2012年秋開始教授的一門面向全校本科生的通識課程———“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分析”的一項平時作業切入,開啟了本書就文化研究關注的各種重要社會議題的討論。作者布置的作業,是讓學生分配100張“末日船票”給面臨世界終結的人。從收回的答案發現,學生分配的原則,主要是依據“強者邏輯”和“家人優先”,當中只有1%的學生把船票分給底層民眾,超過一半會分票給“領導人”“政治家”“軍人”或“警察”。難得的是,《船票》的作者并不認為我們應從這樣一種幾乎完全參照現存社會的價值觀而制定的分配方案,簡單地把矛頭指向學生的理解粗疏、想象匱乏,而是建議我們應該從中思考當代中國大學生所置身的社會脈絡,尤其是他們“對現實生活正積累起高度的不滿,這種不滿由就業難、購房難、結婚難、城市生活難等一系列現實問題催逼而成”。
這是一種“十分文化研究”的研究思路,也就是從日常觀察的現象出發,擴展至分析這些現象所置身的社會脈絡,從而讓我們能更立體地理解這些現象的成因和影響。“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分析”這門課的內容和教學活動,正是循這一思路確立的。《船票》的作者希望通過選取一系列與中國大學生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的關鍵詞———“現代”“文化”“大學”“知識生產”“消費社會”“大眾”“市場”和“國家”,探討和分析當代中國社會的幾個核心議題,嘗試幫助學生掌握分析視野和意覺社會的問題。
對于初涉文化研究的讀者,《船票》是一本很好的入門書。《船票》一書的八篇主要章節,分別討論上述的八個文化分析的關鍵詞。作者以深入淺出的文字,引用當代中國的具體例子,把主要源自歐美的一些核心的文化和社會理論概念,不管是較早引起學界關注的穆勒、霍布斯、亞當·斯密、馬克思、涂爾干、西美爾、韋伯、凡布倫,還是當前熱門的理論家阿爾都塞、阿多諾、本雅明、鮑德里亞、福柯、波蘭尼、布羅代爾、雷蒙·威廉斯、霍爾、馬修·阿諾德、雷丁斯、沃倫斯坦、桑內特、卡斯特、鮑曼、托尼·本尼特、載維·莫利和齊澤克等,解釋成容易被中國大學生吸收的表述,并借用這些理論資源,分析當代中國社會的重要日常生活議題,嘗試開拓學生的文化視野和社會觸覺。例如,以“上海”和中國象棋的“馬”清楚地說明如何從“建構主義”的角度理解“表征”這個重要的概念,又或以中國加入世貿這事為例展示了如何應用霍爾的編碼解碼學說。除了結合中國社會脈絡和歐美文化理論的內容外,《船票》一書還加入了有助其他大學教師參考的“課間操”,也就是于課堂上設計一些活動(如學生之間的討論),從學生關注的議題入手,以互動的方式引領學生更深入地理解相關的閱讀材料和討論相關的問題。
對于已基本掌握文化研究理論視野的讀者,《船票》也能提供一些頗有啟發的新視點。例如,作者在結語部分討論的三個教學案例,包括2012年的香港“蝗蟲廣告”和大陸網上的回響、2014年的“大陸女童(在香港)噓噓事件”和2015年的“外灘踩踏事件”,便很有助我們思考大學教育與文化研究的關系。作為人文學科的教師,我們在設計課程內容時,或許都會傾向以學生身處的社會時事切入,但較少能真正從學生的角度選擇他們感興趣的議題。《船票》的作者本以為上海的學生應會更關心在上海發生的“外灘踩踏事件”,但實際上他們對在香港發生的“大陸女童噓噓事件”和“蝗蟲廣告”的討論更為熱烈,尤其是后者。循此“舍近求遠”的吊詭現象出發,作者提出一個有趣的初步分析,指出發展自網絡世界、追求新奇有趣的“遙望式關心”,正在取代與學生的實際生活直接相關的注視。而這種“遙望式關心”與學校教育中孕育的被動學習習慣,也存在密切的關系。因此,要讓學生重新關注發生在身邊的社會事情,自然必須首先改變這種站于遠處、保持距離的身體和精神狀態,而作者于教學中插入課間操,為的也是希望透過雙向互動的對話,以處理學生這種不痛不癢的離地心態。
然而,《船票》也清醒地認識到,在中國現有的大學體制和社會環境下,僅靠添加新的通識科目或改變一些教學方法,仍然是難以孕育學生深入思考和閱讀的習慣的,更遑論能超克“遙望”,最終對身邊的日常生活和社會議題有感。更核心的問題因此是:我們必須針對大學的制度局限和其身處的社會做整體改造,而這些正是文化研究于英國誕生時的初衷。
盡管《船票》的作者在引介源自歐美的文化視野時,確實能夠做到言簡意賅,并努力以中國例子把源自西方的理論資源本土化,但《船票》最吸引筆者之處,仍在于其處處透露出對文化研究和大學教育之間聯系的關懷,這至少在華文地區是少見的。2015年訪問南開大學的美國文化研究核心人物格羅斯伯格(LawrenceGrossberg),十多年前曾指出:“文化研究對學校、課程、教學目標、實踐和準則,以至相關的教育政策辯論,已不再感興趣。”十多年后的今天,情況似乎沒有太大的改善。翻看近一兩年的文化研究國際學術會議,幾乎沒有關于學校、課程、教學目標、實踐和準則,以至教育政策的專題和論文。文化研究不再熱衷于教育,就其源起來說,是頗堪玩味的。誕生于英國的文化研究,其奠基人基本上都是從成人教育切入后期被正名為文化研究的工作的。文化研究并非源自20世紀50年代英國的大學學系,而是植根于更早期的成人教育(Williams1989:162)。誕生于英國的當代文化研究,主要的奠基人如湯普森(E.P.Thompson)、威廉斯(RaymondWilliams)、霍加特(Richard Hoggart)和霍爾(StuartHall)等,都曾長時間從事旨在改造社會的成人教育工作,對象包括工人、文員和家庭主婦等。他們的一些最重要的作品,包括《英格蘭工人階級的形成》(TheMakingofEnglishWorkingClass)、《漫長的革命》(TheLongRevolution)、《文化與社會》(CultureandSociety)、《文學的作用》(TheUsesofLiteracy),都是在作者與他們的成人學生不斷對話下催生的。經歷了資本主義的危機(衰退、戰爭、法西斯),這些英國第一代文研工作者,希望透過介入成人教育工作,影響社會的轉變方向。或可以說,文化研究其實誕生自一項以社會改造為目標的教育計劃。(Steele1994)
然而,經歷了學院和學科化的洗禮后,當代的文化研究是否能夠并應如何繼承其先行者的初衷,重新思考文研、教育與社會改造這些根本問題呢?
文化研究進入華文世界的高等院校,只是最近二十多年的事,也是在所謂“新自由主義”盛行的年代,高等教育的知識生產,愈來愈脫離本地(local)社群的生活。近年主導華文世界高等教育的國際化潮流,指向的是論文往英美學刊發表,評核教授表現主要不在于本地學生的需要、成長和意見。在這種環境之下,教與學活動備受忽視,而從課程的內容到教學的方法,本地的大學教育,往往與學生身處的生活環境脫節。現代的大學體制,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英美式大學系統,強調的主要是研究成果,尤其是“有用”于企業或政府的成果,學生的學習成效和教師的教學表現,只是次要的考慮,甚至在教育學系也不例外。文化研究成為大學學科之后,任教的老師面對的主要挑戰,是必須于很短的年期內能夠在被認可的“國際”(主要是英美)學術期刊發表一定數量的論文,教學表現的好壞,相對次要。在這樣的學術環境下,不太關心學生的學習過程和成效,并不是特別令人震驚的現象。
大學的學科體制,容許以致鼓勵不同學科劃定界線,甚至享有對特定知識領域的壟斷地位,如社會及人文學科中的經濟學和教育學,就在很大程度上壟斷了有關經濟和教育的“專業”論述。在這樣的學科分割狀況下,文化研究學者要走進教育學壟斷的教育專業領域,也經常會碰到一些障礙。這種學科分割,保護了壟斷地位的大學體制,顯然不利于跨學科的研究和教學,也是造成學院/學科化之后的文化研究離棄其教育和社會關注的初衷的另一原因。
除了文化研究身處的外部體制環境的限制,包括不利于認真地教與學的大學學科/規訓體制外,當代文化研究社群,尤其是棲身于大學的學者和研究生,研究興趣傾向于流行文化、電影、互聯網、性/別等題目,也是文研愈來愈偏離其教育關懷的另一個原因。之所以這樣,與文研早期進入學院/學科化的過程中,帶著為普及文化平反的目標有關,而這些關注影響了學院/學科化的文化研究日后的知識再生產的走向。另一方面,對于年輕的文化研究的研究生來說,流行文化、電影、互聯網、性/別等與他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課題,遠比“沉悶”的教育研究來得有趣。于是,我們不難發現,文化研究的學術年會中,為數最多的論文和專題小組,主題均與流行文化、電影、互聯網、性/別等課題相關,有關教育的文化研究,往往只處于邊緣的位置。此外,早期的進入了學院體制的文化研究課程,如英國伯明翰大學(UniversityofBirmingham)的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所招收的,基本上全是研究院程度的學生,大都擁有學士學位,經歷基本的學科規訓的過程,比較容易理解文化研究所強調的跨學科(transdisciplinarity)原則,也相對主動和獨立,兼且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學術語言和研究能力,因此不難與教師一起透過合作研究進行學習。然而,隨著文化研究在學院的普及化,以至大學本科課程的開辦,文研教師面對的學生群體也有很大的轉變,當中不少學生缺乏基本的大學本科知識和學術語言,對教師的依賴也較高。
學生群體的轉變,對作為一項教學計劃的文化研究提出了新的挑戰。隨著相對被動和缺乏學術研究能力的本科學生的增加,文化研究倘若仍然想維持以學生的需要和能力為中心,與學生的生命歷程相關并旨在改造社會的教與學計劃,顯然需要改變過去主要以問題意識相對清晰、學術能力較強的研究生為對象的教學過程,系統而深入地學習理解這些新的學生的狀況及其身處的社會環境,找出并嘗試掃除阻礙他們學習的因素。換句話說,如果文化研究希望在學科化和大學體制內普及化之后延續其改造社會的志業,恐怕必須首先認真地檢視大學教育的轉變,探索及促成在體制內外更合理有效的教育操作,以至改造教育體制與政策。
威廉斯(Williams1989/1993:158)認為,他們當初創辦成人教育的目的,不僅是要補充正規教育的不足或滿足社會新的需求,更在于把學習看作社會轉變過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問題因此不在于為學生供應激進的理論,又或嘗試提出人文關懷,而是透過理解學生在特定的歷史時刻和社會環境下的生活所需和情感關注,使教與學的過程與學生的生命歷程相關。為此,旨在改變社會的成人教育,除了在內容設計上扣連社會動態及平民百姓的關注外,還需要同時改變教與學的過程,掃除社會上降低學習動機的種種因素,令教育更能配合學習者的意愿。然而,原本是一項教育大計,強調跨學科視角,主要以大學的教學和研究作為實踐場域的文化研究,對與其自身的教研實踐密切相關的教與學領域,只愿投放些許不成比例的熱情和工作于其中,這是很有點可惜的。
故此,當讀到羅小茗的《末日船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分析》,便很自然地浮出了周星馳電影《少林足球》中眾師兄弟“歸位”的聯想。自然,文研的回歸教育,并不是簡單地重走一遍英國文化研究第一代所走過的老路,這恐怕也難以在不同的歷史和地理脈絡下發生,而是尋找新的方法,在當代中國急促變動中的語境之下,恢復文化研究作為一項社會改造計劃的教育內容、形式、過程的投入和關注。《船票》一書,正是循此方向的一次有意義的嘗試,既開拓了大學通識教育的想象,同時也填補了中國本土一直缺乏深入淺出的文化研究入門書的空白。
(本文部分段落引用或改寫自筆者的《缺學無思———香港教育的文化研究》,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參考書目
Steele,Tom(1997):TheEmergenceof CulturalStudies1945—1965———Cultural Politics,AdultEducationandthe EnglishQuestion,London:Lawrence andWishartLtd.
Williams,Raymond(1989/1993):BorderCountry:RaymondWilliamsin AdultEducationeditedbyJohnMcIlroy&SallieWestwood.Leicester:National InstituteofAdultContinuingEducation.
作者單位: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責任編輯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