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筆

文/楊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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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走筆

文/楊聞宇

2000里河西走廊，“走廊”名兒誰起的，起于何代？誰也弄不清。走廊的地面太空曠、太闊野了！西上的列車，速度顯得緩慢，氣勢也不雄壯，旅人靜坐窗口，常常凝望南面的祁連雪峰，沉思，默想。

千里素白，橫亙長天，不同于中原的青翠山巒，不同于嶺南的霧峰云嶺。伏天，雪水融匯成萬千條無名小溪向下奔流，山中雪線便徐徐往上方推移。下奔的溪流是那么湍急、緊迫；上移的雪線又那樣得遲緩、冷靜。雪花飄落人間，純潔是純潔，但從來都是短暫的。祁連山，卻將純潔素練似地攤開得這樣長遠，貯存得這么永久。旅人留戀它，它又總是與旅人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高度。

掠過綠洲，走廊地帶沒有多少草，芨芨、沙蒿、駱駝刺，呈灰黃色，緊緊地貼住地皮，仿佛是幾個黃干臘瘦的老人的剪影貼在戈壁上似的。這遼闊而貧瘠的畫面上，動物里最肥的是寬角綿羊，最高的是褐色的駱駝，羊與駝是靠細致地、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啃嚙稀寥、帶刺的草，一枝一葉，一撮一股，才成就了自身的肥巍。沒有祁連雪山拋下的流蘇一樣的無數細流，漫漫戈壁會連這可憐的小草也沒有。小草，是雪山乳汁滋養著的綠色的琴鍵；駝、羊，是鍵盤上緩緩彈出的流動的音符、豐滿的音符。

走廊里常走風沙，風沙用粗糙的巨掌，用野性的腳板，踢踏得千里長廊光禿禿的，外表上簡直存不住什么有價值的物什。因為有了祁連雪，很古的珍寶反倒被保護住了。酒泉西南50里的文殊溝里，有創建于南北朝及北魏、隋、唐的庵觀寺廟300余座，石室、洞窟30余處；瓜州縣城南70公里處是萬佛峽，在由踏實河切割成的兩旁崖岸上，還存有40多個洞窟，窟里有座唐代的佛爺坐像，22米高，頭還沒有頂出踏實河岸；敦煌莫高窟，在大泉河西岸的鳴沙山下，存住了492個洞窟，數千身塑像，最高的33米。東千佛洞、西千佛洞我鬧不清楚，單是這文殊溝、踏實河溝、大泉河溝，不都是祁連雪水千秋萬代地奔流、切割、刻畫才形成的嗎？

祁連山上倘若沒有雪，在這暴戾、殘酷的大漠上，永遠微笑著的佛爺群、非男非女的菩薩們在哪里棲身呢？平川洼地聚湖泊，高原溝壑藏墟落，沙漠里深深的河谷，是神仙們的安樂窩，人們世世代代給佛爺、菩薩晉香、禮拜，佛爺、菩薩也應當向祁連山叩頭作揖的。

祁連風情 脫興福 攝

走廊北側，斷續的馬鬃山、合黎山、龍首山，比祁連山矮多了，祁連山是屏風，它們就只是屏風下的茶幾、小凳。這里燥寒交襲，剝蝕嚴重，礫石裸露，分布著地質隊的鉆塔。鋼質鉆桿、金剛石鉆頭，呼隆隆向地心鉆探。下面不見土，盡是一層層大理石巖、灰巖、花灰巖，鉆機日夜高速運轉，鋼石研磨，鉆桿里得不斷地進水，降溫。這水，是一輛輛卡車從疏勒河運來的，是祁連山的雪水。剛柔相濟，冷熱并進，工人們才從千米深的巖芯里探出了閃光的鉬、銀、鉛、鋅之類的礦藏。一旦斷了水，要不上幾秒鐘，價值昂貴的鉆頭就會被燒毀。在人手里，要用空際的雪澆滅地下的火，地底才肯奉獻出寶藏。

祁連雪從高處所輸送下來的是生命，是珍寶，是力量，另外也養育過一系列頂風而進的人物。除精騎輕行的張騫、虔誠合掌的玄奘、“我與山靈相對笑，滿頭晴雪共難消”的林則徐之外，“鹵薄山河暗，琵琶道路長”，還有那和親遠嫁的細君公主、金城公主、文成公主……他們含辛茹苦，仰對祁連，也深深地吮吸著祁連清氣，領略空際瓊瑤的高潔情慷了。“燕頷虎項，飛而食肉”的西域都護班超，居塞上三十一載，晚歲上疏乞歸：“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人玉門關。”年輕時從高潔的雪山底走出去，暮年里也乞求歸骨于始終高潔的雪山下，磊落襟懷存得住冰雪，所以也就是名垂青史的“英雄”。肅州酒泉里涌流的雪山水，真不愧是天地間最純潔、最清醇的酒。俗世的酒甕、酒缸10年、20年封埋于地下，走廊的酒，卻永遠地被貯存在寒素徹冷的云天里，拂曉昏暮，祁連山巔云海蒼茫，唯見雪峰一道，銀龍似地蜿蜒浮游在白云里，在白云里釀酒哩，龍體透亮，比白云亮多了。

河西走廊不能沒有祁連山，祁連山又絕對不能沒有雪。

遺憾的是，當代的走廊仍嫌太空曠了。矮樹零散，泥屋小小，乘車穿行，不像關中、中原、幽燕、江南那樣，村樹簇簇，城垣似地隔斷視野，望不出多遠。這兒靜物中最顯眼的，一是被長風切斷剝蝕著的漢代長城，二是牛腿粗的楊樹。漢長城乃打壘夯筑而成，原本結實，對當地居人已毫無用場，就像報廢的列車車廂，歷史的負載太重，一節一節被甩脫于走廊，不能動了。有的被風沙揉搓成馬、羊、獅、駝的模樣，石相似的孤落落列成一行，是造物遺下的別類文物。

祁連風雅

楊樹生長在一片片、一坨坨的綠洲上，它們能茍活于渠畔，與長城相反，恰恰是因為對人們有用（且是速生材，很快就有用）。松、槐生長慢，周期長，急用的人們就不常種植。在內地，松、槐多高擎于寺剎梵宇，大山野陵，在這兒，松樹就只好長到人煙稀少的祁連山里了。取用過急，走廊上這楊樹也就長不大，把掐手卡，夠材料了，明晃晃的斧鋸就上來了。用這等木料做棟梁蓋房造屋，又怎能高大、怎能寬敞呢？樹矮，風就厲害，風疾，小泥房只好學那枯黃的刺草的樣兒，匍匐在地。從生態來講，這就是惡性循環。

這缺陷，有負于祁連雪山的高情厚意了！人間尚高潔，大地要春色，雪水乳汁哺育著的河西走廊，人事理應是堅韌的、頑強的，草木也應是華滋、繁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