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都口的風

文圖/吳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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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都口的風

文圖/吳曉明

當腳步踏在這片土地上的時候，眼前依舊是一片黃，不過是由夏日的金黃變成了深秋的枯黃，視線里都是空蕩蕩的茫遠，不由使人生出一種“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的慨嘆。

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像是一個個生硬的手掌，在近乎激情的撫摸中，我有點懵了，是不是就是這生硬的風剝蝕了她夏日嬌嫩的容顏，讓她如今只能無奈地拉著一張枯黃的臉。黃色的盡頭便是美麗的雪山，雪山又浸泡在一片湛藍的海洋里，我恍惚，那是一座雪山，還是一角冰山？夏日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又被風安葬在哪個角落？那些蜂蝶是不是也一起殉葬？是不是油菜花香消玉隕之后就幻化成雪花飛舞的模樣？朵朵白云就盛開在山巔之上，似乎和雪花進行一場盛大的表演。

我把視線從雪線滑落到了山體肌膚裸露的地方，綠色的夢醒來之后思念就會枯黃。站在扁都口的入口處，那條路真的像一條素錦在風中飄動。這條素錦以時間為經，空間為緯，交織了多少綿密的歲月。它一頭扎在歲月的盡頭永不回頭，另一頭卻牽著時光的手永不停留。就如此刻，我站在空蕩蕩的路口，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千年前、幾百年前這里的秋天是不是也是如此生硬而又空曠。

扁都口的風帶走了多少崢嶸往事，又撫平了多少平平仄仄的腳印。這條路自漢唐以來就是羌、匈奴、突厥、回紇、吐谷渾、吐蕃等民族來來往往的一條歲月的通道，多少密密麻麻的腳印擱淺在歷史的腳窩里，任憑多么縝密的思維也無法檢索出他們的模樣了，又有多少文字能夠記住歷史清晰的容顏。而我似乎就在一條時光的隧道里摸索爬行，我想讓文字作證，這里的風粗礪了多少容顏，這里的雪染白了多少青絲？歲月已經白了頭，往事就如此刻的風匆匆而過，誰又能留住風的腳步？

我忽然想起山谷里那個黑風洞，是不是真是唐僧取經走過的地方，這片土地是不是就是《西游記》的源頭？那個黑風洞中究竟藏著怎樣的一個謎團？也許時間永遠都無法解開。我倒是寧愿相信一回傳說，那也是對歷史的一種安慰。誰的腳印走過都不重要，就像是此刻風往那個方向吹一樣，都是遙遠的過往。

據文字記載，東晉時期，僧人法顯由靖遠經蘭州、西寧，穿越扁都口到張掖。隋大業五年（609），隋煬帝西巡，于六月中旬進入扁都口，天氣突變，大雪紛飛，在暴風雪襲擊下，“士卒凍死大半”，隋煬帝的姐姐也凍死在這里。

那些久遠的文字像是一只鳥兒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盤旋，觸摸著那些冰冷的文字，像是觸動著一條凍僵的蛇，即使在文字的余熱里讓它復活，它也忘卻了太多真實的細節，歷史是多么經不起推敲。在時光的罅隙里，我們能夠安放的也就是一顆好奇的心而已。此刻，呼嘯而過的是漢唐的風？風中匆匆而過的是僧人的身影？我倒是希望歷史的真相就還原那么一瞬間，我們坐在這個風口，倒滿歲月的陳釀，干杯、回頭，你還是帝王亦或者高僧，我還是一介書生，從此各不相欠，各自相安。可是，這是一個幻想。有時候，歲月走過的腳步只有路記住了，這條路上留下的腳印，都被風帶走了。有時候，感覺歷史就是個蒙面人，只留給你模糊的身影、時光的缺口，匆忙而去，你永遠辨不清它的真實面貌。

我忽然有點難過，有點落寞。我總是無法把歷史和現實巧妙對接，因為找不到端口，我的思緒在過去的歲月里糾結，我的目光在風中徜徉。誰說衰草連天不是一道奇觀，似乎油菜花在深秋矮下去了，而枯草才站起來，被油菜花壟斷了幾個月的家園，如今才是衰草的家。

我的視線散落在枯草中的羊群身上，羊群也被鍍上了一層黯淡的黃色，似乎秋天就馱在它們的身上，有了幾分笨重，也有了幾分滄桑。枯草之下藏著又一個春天，其實雪花之上綻放著秋天的容顏，而牛羊似乎又背負著地老天荒。

春夏時節，那里是油菜花的家園；深秋季節，那里是風的家園。朋友們的笑聲在風中飄蕩，他們都把自己還原成孩子的模樣。我不在乎扁都口的風向著哪個方向吹，我們在風中也任性一回，牛羊在冷風中啃噬著雪，我們在雪地里撒點野。

那些羊群是不是就是被雨水淋濕的云朵，天空嫌它太笨重了，被開除到地面，而云朵似乎又是呼嘯的風卷到天空的雪花，就那樣詩意地棲息在山頭。成群的羊散落在草原上，如果不奔跑，真的讓人以為是風把枯草卷起來堆積成了一個個秋天的小小的城堡，讓冬天躲進來御寒。羊群呵出的氣息給原野鍍上了一層薄薄的煙霧，那是它們喃喃細語；成群的牛也在冷風中用豐腴的嘴唇舔食著雪花白凈的臉頰，似乎有說不盡的纏綿，誰說牛羊不懂浪漫，它們和草木談著一場永不分手的戀愛。遠處看，偌大的草原就像是一盤圍棋，牛羊就是棋子，在冷清的風中隨意而又用心地走著，走一步就是一個春秋，舉棋不定中流年翻轉，一個棋子落下鶯飛草長，一個棋子舉起衰草連天。牛羊還時不時抬起頭來凝望著遠方，我想那一刻，它一定在思考棋子要怎么走才能贏來一季的花開風暖。當然，不管誰贏了冬夏，亦或是誰輸了春秋，歲月依舊像風一樣奔跑。

路邊，那一樹樹的沙棘頑強地掛在風中，似乎生硬的風也抽不走它身體中的水分，圓潤的臉盤上看不出歲月留下的痕跡，小小的身體里藏著歲月的陳釀。我不去采摘，就讓它那樣掛著，任憑風干，加點山巔的雪，加點生硬的風，腌起來，等待下一季的油菜花開得鋪天蓋地的時候，那就是一壺沙棘酒，我拿出來就著滿眼的金黃、滿心的芬芳下酒，我不醉不回頭，過去的時光不追究，未來的日子不將就。

扁都口——大斗拔谷，多么陡峭的字樣，在這四個字里我感覺到了兇險，似乎都暗藏著殺機，而今那些劍拔弩張的歲月都已經遠去，遠得就如“得得”的馬蹄，陣陣的駝鈴……那條路依舊在我的腳下綿延，一頭扎進了歲月的深處，我嗅到的是歲月發酵的清香；一頭牽著未來的腳步，任花開花落，飛紅漫天。

離開的時候，忽然有點莫名的失落，真有一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的惆悵。誰知道，我走后，我的腳印又被誰的腳印覆蓋，歲月就如這呼嘯而過的風，只留下些許回聲，我聽不到風中歲月的吶喊，也聽不到歷史的呼喚。能守護歷史的也許就是那雪山、那草地、那些牛羊。回首的時候，我心里涌動著，我的扁都口，你若不傷，歲月無恙。可是，凜冽的風，你怎么不傷？歲月安能無恙？

扁都口的風依舊呼嘯，過不了多久就會吹走滿地的牛羊，吹落今天的日頭，吹走這個秋，誰又能去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