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
老了的“絳”
王亞

紅顏色里,大約朱比殷老,赤比朱老,絳比它們都老。絳里必是注入了年華與堅忍,便紅也紅得倔強了,旌旗一樣梗著脖子迎朔風。
“絳,大赤也。”《說文解字》這樣解釋“絳”。我理解的“大赤”是比紅更紅,紅得有些老辣了,可經風霜。
由“絳”不免想起楊絳先生。105年前,北京城一個胡同里,同盟會會員楊蔭杭的第四個女兒出生了,他給她取名季康。小季康愛笑,家里人給她喂冰淇淋,她甜得很開心,小嘴卻凍成“絳”紫色。不過,她的名字倒源于“季康”被兄弟姐妹們嘴懶,叫得吞了音,壓縮成了“絳”,從此她便叫“楊絳,字季康”。這得算無意撿得的名字吧,天意為之。
大概“絳”里果真注入了年華與堅忍,先生經了105年的人世跌宕,遷徙、貧寒、戰爭、侵略、文革、離殤……一個多世紀的苦都讓她嘗盡了,她依舊淡淡的,無陰無晴。你甚至會覺得她的清明貞靜里有些冷,就是這些貞靜內斂里,有著不蔓不枝的優雅。這是105年光陰賦予先生的從容,經了人世間的狂風暴雨,猶能將陰晴隱于心,是“絳”的真正老辣。
錢鍾書先生稱楊絳先生為“最賢的妻,最才的女”,因為她一直是站在他身后的那個女子,做他的“灶下婢”、“女秘書”、“擋箭牌”、“清障婦”。他拙手笨腳,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右腳。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她說:“不要緊,我會洗。”他把臺燈砸了、門軸弄壞了,她說:“不要緊,我會修。”他顴骨上生了個疔,她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她像圣母一樣護著他,替他抄書稿,替他擋人客,為他做一切他不擅長的事情。安靜的時候,他們便各據一書桌,各自一杯茶一本書,各自得了好字好句,有趣章節再來湊興把玩。互不相擾,也是清好。
他們也曾效仿清照、明誠的賭書潑茶,不論誰輸誰贏,每斗罷一局,彼此相視,捧腹大笑。錢先生的《槐聚詩存》便寫了:“翻書賭茗相隨老,安穩堅牢祝此身。”他們算是相隨老了,圓圓去后,錢先生也在八十多高齡時走了。他們終究失散了。他走前,對她說:“絳,好好里(即‘好生過’)。”她便好生過著,唯做著尋尋覓覓的萬里長夢,一個人思念他們仨。
先生是有些倔強的,渾然長成了一棵樹,一個人梗著脖子尋覓歸途。
傳說中有一種名喚“絳”的樹。相傳黃帝行宮開量門的南面就有一棵巨大的絳樹,絳樹自會歌唱,且有旋律有和聲,仿佛一人分飾兩角,便常有仙人在樹下坐聽。楊絳先生也是有了絳樹神力嗎,可承擔起“妻子、情人、朋友”三項角色?
只是絳樹從仙家落入凡間后,少了異獸的守護,身世也變得跌宕了,古詩詞里成了歌女的指代。“碧玉宮伎自翩妍,絳樹新聲最可憐。”這是南朝徐陵的《雜曲》,如西施、韓娥、張、綠珠、陳圓圓……紅顏薄命最可憐。
仙家還有一種絳珠草,亦是可憐之物。絳珠草長在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絳珠草也修成個女兒身。后來侍者下凡,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水還他,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給他。”這便是林黛玉的前世。絳珠草償還的是絳色血淚,直將生命也償盡了。據說北方果真有絳珠草,植株最是嬌柔,往往于深秋最紅艷時一經寒霜生命便戛然而止。這只能是林黛玉,不會是楊絳。
絳色雖是老紅,仍不失熾艷,如“點絳唇”。大約因了這名字里的美人之姿,“點絳唇”詞作多纖弱,別有一股香風細細,李易安便是一例。連老蘇也會“燭影搖風,一枕傷春緒”,你幾曾見他這般傷春傷別?京劇唱腔里的“點絳唇”倒別有氣勢,用于元帥升帳、豪客排山種種,稱“點將”,終究將“點絳唇”的孱弱扔遠了。
山西運城有絳縣,縣邑之人便稱“絳人”,想必有晉人的倔強堅韌。
“絳”必然是有些倔強的,如老了的楊絳。
丙申年四月十九,公歷5月25日,楊絳先生去了。她尋著她的歸途了,他們仨終于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