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木
一
1950年8月23日,毛澤東復信舊友、湖南一師同學夏百源,稱:“張昆弟兄死事弟亦不甚清楚,只知其工作地點是湖北洪湖區域,時間大約在一九三○年左右?!?/p>
張昆弟是毛澤東、夏百源早年的同學和友人,后來犧牲于戰爭年代,然而其具體的信息如死難于誰人之手,以及死難的時間、地點等,后來皆有疑問。關于其死難的時間,《毛澤東年譜》第1卷第177頁注解時據毛澤東此信判為“1930年在湖北洪湖地區犧牲”就是誤判。
張昆弟(1894—1932),湖南益陽人,其于益陽高小畢業后因家貧輟學種田,后得叔父資助于1913年考入長沙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遂得與同學蔡和森、毛澤東等結為好友,乃至形影不離,彼此經常探討國家前途和救國救民等大事。據李銳《毛澤東的早期革命活動》一書記載:“毛澤東在學校的摯友蔡和森、何叔衡、陳昌、張昆弟、羅學瓚等人,無一不是中華民族優秀的兒女,最英勇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p>
1918年4月,張昆弟與毛澤東、蔡和森等一起創建了新民學會,并且是該會的骨干之一。6月,張昆弟畢業后隨同毛澤東、蔡和森在湖南大學籌備處自修,并報名參加了赴法國勤工儉學運動。1919年10月,他和李維漢、李富春等乘坐法輪,從上海出發,赴法國開展勤工儉學。其間,他與李維漢、羅學瓚等新民學會會員聯系,發起組織了工學勵進會,并且成為巴黎華僑協社干事會的負責人之一。
張昆弟在法國撰寫了《法國北海岸之華工》一文,開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分析資本主義制度的問題以及工人的前途。他說:“工人想要得到健康的衣食住,在現在這種資本主義制度下,不想別的法子,無論工資增加到什么地步,都是不行的,非全世界工人全體有徹底的覺悟,把這萬惡的資本主義推翻不可?!贝撕?,他主張中國革命須走俄國十月革命的道路。1920年8月,此前的工學勵進會改為工學世界社,張昆弟活躍其間。1921年2月,他領導和參加了400多名勤工儉學學生為爭取“吃飯權、工作權、求學權”而向中國駐法公使館的請愿斗爭。隨后,又領導和參加了反對北洋政府與法國秘密簽訂賣國借款協議的斗爭和進占里昂中法大學的運動,后被遣送回國。
1921年12月,張昆弟經香港回到上海。1922年春,其又由上海赴北京,在加入中國共產黨不久被組織分配到北方勞動組合書記部工作。同年秋,李大釗為發展工人運動,派了一批共產黨員到北方的7條鐵路去建立工會組織。當時張昆弟被派赴正太鐵路和隴海路,其以“密查員”身份開展工作。不久,正太鐵路總機廠所屬各小廠的工人小組紛紛組織起來,在此基礎上又成立了正太鐵路“總機廠工人俱樂部”,以及正太鐵路總工會。當時張昆弟代表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贈送了寫有“勞動萬歲”的錦旗,起草并發表了全路工人的《宣言》。至1923年,正太鐵路沿線以及石家莊的許多鐵路工人參加或聲援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罷工失敗后,中共北京區委改為地委,李大釗仍任書記,張昆弟任工農部部長,負責恢復北方各省的工人運動。當時,他與張國燾兩人是李大釗開展工作的左膀右臂。
1924年秋,李大釗派張昆弟和李震瀛赴河南開展工運,他們不久即恢復了京漢、隴海、道清鐵路的總工會,同時還建立了焦作、六河溝、新安煤礦,豫豐、安陽、新鄉紗廠以及開封兵工廠等地的工會組織。至1925年夏,河南境內的工會會員已達3萬多人。同年9月18日,在鄭州成立了河南省總工會。此前的1925年2月,他還被選為全國鐵路總工會總干事和黨團書記。
1926年春,張昆弟奉命調任中共山東地方委員會書記。到達山東后,他恢復整頓和發展了濟南、青島、淄川、張店等地的黨組織,還在膠濟鐵路沿線的益都、壽光、廣饒、濰縣等地建立了一批農村基層黨支部。1926年9月,張昆弟奉命調離山東。大革命失敗后,其又被調任中共北方局委員,駐守天津,與蔡和森等一起擔負起恢復北方局、在國民黨白色恐怖中開展工作的任務。其間,他曾任中共北方局和順直省工委書記等。1928年6月,張昆弟赴莫斯科出席中共六大,當選為中央審查委員會候補委員,會后又列席了共產國際第六次代表大會。在回國之后,他在天津、山東等地開展工作,先后改組了中共順直省委和所屬市委,并在河北、山東和津浦鐵路沿線領導工人斗爭,任中華全國鐵路總工會黨團書記、順直省工委書記和河北省工委書記等。
1931年5月,因南方革命形勢逐步發展,張昆弟受中共中央的委派,以工人運動特派員的身份,潛赴湘鄂西蘇區,指導當地的工人運動。在到達洪湖根據地后,他立即著手恢復和建立各級工會組織,主持召開湘鄂西省第二次工人代表大會,成立了湘鄂西省總工會(許少卿為委員長,張昆弟為黨團書記),隨即湘鄂西蘇區的工人運動迅速發展,甚至還擴展到了蘇區附近的白區。是年12月,他主持召開了省總工會工作會議,決定“擁護和擴大紅軍,保證紅軍給養”,發動各級工會,動員工人參加紅軍,先后選派了2000多名工人參加了紅三軍,還發動工人組織“赤衛隊”“擔架隊”“慰勞隊”等,配合紅軍進行反“圍剿”斗爭。
然而,就在張昆弟領導和開展蘇區工人運動之際,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后形成的“左”傾錯誤路線業已影響到蘇區。1932年1月,蘇區的湘鄂西省召開了黨的第四次代表大會,開始全面貫徹“左”傾路線。5月,湘鄂西中央分局夏曦等人突然發動和開展所謂“反改組派”的運動,而此前張昆弟曾向中央提出改組湘鄂西中央分局的意見,因此他被誣陷為“羅章龍右派的首領”(羅章龍等因反對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另外成立“中央”,張昆弟的行為與之風馬牛不相及,卻被誣陷同屬“右派”)。夏曦等詭稱洪湖地區的“改組派”有地下組織,書記萬濤、組織部長楊成林、宣傳部長潘家辰、副書記柳直荀等。他們隨即遭到了無情打擊。
1932年秋,張昆弟在湖北省洪湖縣瞿家灣被秘密殺害,時年38歲。同時遇害的,還有中共湘鄂西省委常委和省軍委主席團成員萬濤,省委候補委員和宜昌特委書記張宗理,省委監委委員侯蔚文,省蘇維埃副主席劉革非,省蘇維埃黨團書記彭之玉,省委巡視員潘家辰,蘇區銀行行長戴補天,省保衛局副局長彭國材,省蘇維埃經濟部長栩栩,紅三軍參謀長孫德清、政治部主任柳直荀,紅七師參謀長趙奇,紅八師師長段玉林、參謀長胡慎己、政治部主任戴君實,紅九師參謀長張應南、政治部主任劉鳴先、政委李劍如等。隨后,紅六軍軍長段德昌也被殺害。
當年,活躍在湘鄂西根據地的紅三軍鼎盛時曾多達兩三萬人,經過夏曦的“肅反”,加上對敵作戰中的犧牲和逃亡,后來只剩下了幾千人。夏曦在紅三軍和湘鄂西蘇維埃中進行的“清黨”,最后只剩下“三個半黨員”——關向應、賀龍、夏曦,以及“半個黨員”盧冬生(其是中央派來的交通員,姑且算“半個黨員”)。
張昆弟犧牲后,其妻子蘭英被黨組織派赴廣東省委做秘書工作,后在廣州犧牲。
二
柳直荀(1898—1932),湖南長沙人,毛澤東早年的摯友之一。其于1924年入黨,曾任湖南農民協會秘書長,參加過南昌起義,1930年奉命赴湘鄂西根據地開展工作,其間曾任紅二軍團政治部主任、紅三軍政治部主任等。
1932年9月,在湘鄂西蘇區的“肅反”狂潮中,他被當作“改組派”首領遭到槍殺。多年后,毛澤東的《蝶戀花·答李淑一》一詞發表,長時期內各種版本都在注解中稱烈士柳直荀是于1932年“在湖北洪湖戰役中犧牲”的,即在國民黨軍的“剿共”戰爭中犧牲的。
柳直荀的妻子李淑一曾與毛澤東的妻子楊開慧是好友,李也是經楊開慧介紹得以與毛澤東的好友柳直荀認識的,后又與柳直荀結婚。結婚3年后,柳直荀為革命離開家庭,此后李淑一在家教書和養育兒子,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李淑一并不知道柳直荀早已犧牲,至于其死因等等,更是無從得悉。時間到了1957年春節,李淑一給毛澤東寫了一封賀年信,同時在信中附了她寫于1933年夏的一首詞《菩薩蠻·驚夢》:
蘭閨索寞翻身早,夜來觸動離愁了。底事太難堪,驚儂曉夢殘。
征人何處覓,六載無消息。醒憶別伊時,滿衫清淚滋!
顯然,這首詞是懷念柳直荀的,而詞中“征人何處覓,六載無消息”則是述說她渴望知道柳直荀的下落而無從獲知的心情。在這封信中,李淑一還請毛澤東把他過去寫給楊開慧的一首詞抄給自己,以為紀念。毛澤東則于收到信一段時間后(1957年5月11日)答復了她:
“惠書收到。過于謙讓了,我們是一輩子的人,不是前輩后輩關系,你所取的態度不適當,要改?!?/p>
毛澤東的意思是說李淑一不應當用“請安”等字眼。至于李淑一在信中所提及的那首詞,毛澤東說:“大作讀畢,感慨系之。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寫了吧。有《游仙》一首為贈。這種游仙,作者自己不在內,別于古之游仙詩。但詞里有之,如詠七夕之類?!?/p>
“開慧所述那一首”,大概是楊開慧生前對李淑一提到過的毛澤東所贈之詞,而毛澤東給楊開慧寫過兩首詞,分別是《虞美人·枕上》《賀新郎·別友》。從毛澤東信中所說“那一首不好”,即毛澤東詩風一向屬于“豪放派”(同時又不廢“婉約派”),格調都很高昂,很少作愁苦之語,例外的則只有這首《虞美人·枕上》,這首詞作于1921年。詞曰: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
曉來百念都灰燼,剩有離人影。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毛澤東以為這首詞有些“兒女情長”,并且過多渲染了“愁”和“淚”等,所以他一直也不愿意將其公之于世,因而對李淑一說“不要寫了吧”,遂改寫了一首《游仙》回贈。后來,李淑一征得毛澤東同意發表,毛澤東把題目《游仙》改成了《蝶戀花·贈李淑一》: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毛澤東寫下這首詞作時,大概還不知道烈士柳直荀究竟是怎樣犧牲的。換言之,如果人們獲知了烈士當年慘烈犧牲的情由和場景,當會“淚飛頓作傾盆雨”的,這就是整個中國革命漫長歷程中的慘痛教訓。
關于張昆弟,其與柳直荀一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對他的事跡,特別是犧牲的過程所知極其有限,也無從查詢。1970年,當年與張昆弟一道在法國勤工儉學的國務院副總理陳毅在石家莊車輛廠參觀時,悲痛地回憶說:“我和張昆弟是從法國一起回國的,他搞工人運動,做了許多出色的工作,但犧牲得很可惜,現在我還在搜集他的史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