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鞍鋼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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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舊并存:近代江南農村金融實態管窺
戴鞍鋼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上海200433)
摘要:近代上海崛起后,以其為中心的江南城鄉間的金融聯系明顯增強,一些新的金融業開始向江南農村伸展,江南農村金融實態因此呈現新舊并存的特征。
關鍵詞:上海;江南農村;城鄉;金融
1843年上海開埠并迅速崛起后,其城市經濟的發展和城鄉間近代交通的拓展及商品流通規模的擴大,明顯增強了以其為中心的江南城鄉間的金融聯系,一些新的金融業開始向江南農村伸展,江南農村金融實態因此呈現出新舊并存的特征,本文擬作論述*以往學術界有關近代中國金融史的研究,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洪葭管等著《中國金融通史》(多卷本,中國金融出版社2002年至2008年出版)等;有關近代江南農村金融狀況的研究,則有李金錚《民國鄉村借貸關系研究:以長江中下游地區為中心》(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等,綜合新舊金融業的專題研究尚不多見。本文所指江南的地域范圍,主要包括滬寧及滬杭甬鐵路所經的蘇南和浙東地區;考察的時段,側重清末至1937年。。
一
鴉片戰爭前,錢莊、票號是民間經營貨幣信用業務的主要金融機構。五口通商及上海開埠后,列強不斷擴大對華商品輸出,著意利用錢莊、票號等中國舊式金融業的業務渠道,而一些錢莊為謀厚利,也愿意和洋行發生聯系。隨著洋行數目的增多和業務的擴大,以上海為重點的通商口岸越來越多的錢莊卷入了服務于進出口貿易的活動,這在上海尤有充分的表現。上海開埠后,受不斷擴大的內外貿易的驅動,錢莊的經營業務漸被納入進出口及埠際貿易資金融通渠道,“租界既辟,商賈云集,貿遷有無,咸恃錢業為灌輸。”*姚賢鎬:《中國近代對外貿易史資料》,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64頁。錢莊的信用手段,在通商口岸用的是莊票,在通商口岸和內地之間用的是匯票。它所簽發的莊票,可以代替現金在市面流通并負有全責,到期照付。莊票有即期和遠期兩種,前者見票即付,后者則在到期時付現。上海各商號在交易中大多使用遠期莊票,在開埠初期常以10—20天為限,進入19世紀60年代后普遍縮短為5—10天。莊票的這種信用手段,大大加速了資金周轉,廣受各方青睞。“錢莊接受長期、短期和各種不同利率的存款,并進行貸款和票據貼現等業務。它們使各級商人,從最大的商號到最小的零售店主,都能得到并利用這些便利。所有在上海出售的進口商品的貨款都是用五到十天期的錢莊票據支付的,這種方式既使錢莊可在票據流通期間使用這筆錢,又使進口商品的買主能夠與內地一些地方或開放口岸做匯兌買賣的錢莊完成其籌措資金的安排。無論哪一年,這些票據的數額都是很大的。”*《領事麥華陀1875年度貿易報告》,李必樟譯編:《上海近代對外貿易經濟發展概況:英國駐上海領事貿易報告匯編(1854—1898)》(以下簡稱《英國駐滬領事貿易報告匯編》),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383、384頁。
莊票之外,另有匯票。上海開埠后,進出貨物中的絕大部分商品是國內其他通商口岸的中轉商品。據19世紀70年代初葉的統計,上海港進口商品中只有約20%是由當地消費的,其余80%均輸往內地*《領事麥華陀1872年度貿易報告》,李必樟編:《英國駐滬領事貿易報告匯編》,第383、384頁。。伴隨著如此大量中轉貿易的,是金融機構的中介和資金融通。上海在長江流域金融市場已趨主導地位,錢莊匯票的功能便是一個縮影。清末在華進行過實地調查的日本人記述:“上海錢莊的客戶,一般分布于寧波、紹興、蘇州、杭州及長江沿岸地方,現在知道的‘承裕莊’的客戶,即分布于杭州、嘉興、紹興、寧波、湖州、蘇州、揚州、鎮江、清江浦、漢口、天津。”*馮天瑜等選編,李少軍等譯:《東亞同文書院中國調查資料選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322、298頁。當時的情形為:
上海輸出銀子的去向主要是長江一帶,次為蘇州、杭州。在長江一帶,漢口是首要的去向,在二、三、四月,為了收購茶葉,向漢口輸送的銀子有四五百萬兩……次于漢口吸收上海的銀子的是鎮江,因為鎮江的商賈每年要赴山東收購豆米。在杭州、蘇州兩府中,為了收購生絲,杭州每年要從上海吸收200萬兩以下、100萬兩以上的銀子,蘇州為了補充地丁銀,也要從上海吸收銀子。總之,上海年年從內地各口岸輸入銀子3000萬兩左右,又年年向內地各口岸輸出1000萬兩至2000萬兩左右*馮天瑜等選編,李少軍等譯:《東亞同文書院中國調查資料選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322、298頁。。
中國農副產品的大量輸出,明顯推動了金融業的發展。當時凡從事生絲貿易的絲行,“有資本一萬斷不肯僅作萬金之貿易,往往挪移莊款,甘認拆息”,“有借至數倍者,有借之十倍者,全賴市面流通,支持貿易。”*商霖:《整頓絲茶策》,《皇朝經濟文編》卷49,清光緒二十三年刻本,第1頁。每到春季,錢莊就向絲行貸出巨款,到新絲開盤成交后再收回款項。茶棧的經營,也通常取決于錢莊貸放的多少,彼此間的關系十分密切,“每莊往來動輒一二萬或三四萬,少亦數千元。”*《申報》1889年3月13日。錢莊業則通過貸放款獲致厚利,長足發展。“錢莊最初創設,資本極薄,規模極簡,其主要營業僅兌換貨幣一項。直到1843年上海開埠以后,進出口交易漸繁,金融流通的需要日增,于是錢莊營業逐漸發達,存款放款事項亦較前繁多。如是年復一年,營業遂蒸蒸日上,大有一日千里之勢。”*郭孝先:《上海的錢莊》,《上海市通志館期刊》第1卷第3期,第804頁。1873年上海共有匯劃錢莊123家,其中設在北市即租界的有73家,超過半數*《申報》1874年2月26日。。
上海開埠不久,著眼于前景良好的港口貿易,一些外資銀行分行相繼設立。19世紀60年代后,上海港內外貿易的大幅度增長,迫切要求與其相適應的資金融通加速,單就錢莊而言,顯得力不從心,外資銀行則存款日多,需要尋找合適的貸款對象,而錢莊經營多年的業務網絡則是它們所不及的,于是通過買辦的媒介,外資銀行開始接受錢莊莊票作為抵押,向錢莊提供信用貸款,時稱“拆票”。1869年英資匯豐銀行首先通過其買辦王槐山,放款給錢莊。其他銀行相繼效仿,“當時錢莊流動資本大部取給于外商銀行之拆票,外商銀行之剩余資金亦常以此為尾閭,且可由此推動國內貿易,以利洋貨之暢銷,并由此以操縱金融市場,使錢莊為其附庸,錢莊則賴此而周轉靈活,營業可以推廣,自屬樂于接受。”*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市分行編:《上海錢莊史料》,上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9、30頁。19世紀70年代后期,這種“拆票”方式已很普遍。受不斷增長的內外貿易的推動,錢莊與外資銀行出于各自利益考慮的這種攜手經營,大大推進了上海金融業的發展。至19世紀70年代末,江浙兩省的銀洋市價都依據上海絲茶貿易的進出款項上下波動,各地錢莊“皆探上海之行情”決定業務進止*《申報》1879年4月27日、1880年1月3日。。19世紀80年代,上海已成為占全國對外貿易“貨物成交”和“款項調撥”總量80%的貿易金融中心*汪敬虞:《十九世紀外國在華銀行勢力的擴張及其對中國通商口岸金融市場的控制》,《歷史研究》1963年第5期。。時人稱:“上海為商務總匯之地。商賈輻輳,貨物充盈,一日出入,值銀錢數千百萬。各省督撫開辦商務,委員采辦機器,必至滬上焉。欽使出洋,大官過境,一切應須購置之物,滬上無所不有,亦必迂道至滬,為駐節之所焉。故凡銀錢往來,各省之匯至上海,與上海之匯往各省者,亦日必千數百萬。商務之盛,商埠之繁,庶可謂至矣。”*《論本埠票號稟請立案事》,《中外日報》1898年9月14日。1909年1月15日《申報》載:“寧波為匯劃碼頭,向用洋塊,而各業向上海等處買賣貨物均用銀兩,故甬江原有匯兌規元、預定銀洋之事,洋以易銀,銀以易貨,百貨流通,市面借以周轉。”
二
19世紀80年代后半葉始,隨著中外貿易的擴大,外國銀行與錢莊建立起了信用和資金融通關系*[日]濱下武志著,高淑娟等譯:《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清末海關財政與通商口岸市場圈》,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26—427頁。。據估計,1920年農副產品貿易額達39.09億元,占國內市場貿易總額的42.28%,是工業產品的4.43倍、礦冶產品的13.43倍、進口商品的3.29倍;1936年達75.33億元,在國內市場中的比重為44.82%,是工業產品的2.66倍、礦冶產品的15.19倍、進口商品的4.83倍。農副產品貿易每年數十億元的資金,絕非直接從事這項貿易的商人們所能承擔,這些款項主要依賴以上海為中心的錢業市場的調撥*馬俊亞:《近代國內錢業市場的運營與農副產品貿易》,《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2期。。在上海出口生絲主要產地的浙江南潯和湖州:“南潯沒有票莊,錢莊則有‘萃隆’、‘慎益’2家,經營匯兌,可靠而很有信用。與上海之間的匯兌,每1000兩收費3元,加上運費1元共4元”*馮天瑜等選編,李少軍等譯:《東亞同文書院中國調查資料選譯》,第412、412—413、413頁。;湖州有錢莊10家:
經營內容包括貸款、存款、發行莊票和匯兌,匯兌算上間接的無處不到,與上海、杭州、蘇州之間的匯兌尤為頻繁,對上海的匯兌費用是每1000兩收二三兩,但在金融吃緊時,各商家要求以現銀匯兌,則免除手續費。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用存款匯兌,就要收0.9%的手續費。定期存款期限最長的有1年以上,利率通常是0.4%。而活期存款稱為“往來”,出入利率都是1.5%,此地商家中用此法的最多,其法與上海無異。貸款稱為“放眼”,期限最長不超過6個月,利息隨金融狀況的變化而常有變動,在十二月上升到2%,高于絲業繁忙之期,通常是月息0.7%、0.8%,期限極短的利率在1%左右。莊票有錢票、銀票、洋銀票等,形式與上海大同小異,大宗交易都用銀票、洋銀票而不用現銀和錢票。與現銀的兌換,習慣上是以2個月為最低期限,長的是在6個月以后*馮天瑜等選編,李少軍等譯:《東亞同文書院中國調查資料選譯》,第412、412—413、413頁。。
這些錢莊主“以一間房屋作為會聚之所,兼議行市,每天上午、下午兩次會聚,定出行情”*馮天瑜等選編,李少軍等譯:《東亞同文書院中國調查資料選譯》,第412、412—413、413頁。。民國年間的調查資料載,湖州“絲繭交易以現款為原則,惟機戶自絲店購取原料,則可欠至織品賣出后,再行結賬。其取貨時,全憑信用,并無須中保立票等手續,此等辦法已成慣例。絲商除固有資本外,遇短缺時,則在本地錢莊通融。首次須由信用卓著之殷實商號介紹擔保,由錢莊付折,以后即可憑折調取。借款利息,視銀根之緊緩為轉移,自一分至一分七八厘,普通月息一分二三厘。吳興有錢莊組織設立之存絲堆棧一所,各絲商收買之絲,如去路遲鈍,可向堆棧抵押款項”*曲直生等:《浙西農產貿易的幾個實例——米糧、絲繭、山貨貿易的概況》,原載《社會科學雜志》第3卷第4期(1932年12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社會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728頁。。
憑借出口生絲致富的湖州商人,多將其財富用于在上海的投資。“計南潯一鎮,以絲商起家者,何止數百十戶,舉其著者,竟有‘四象、八牛、七十二只狗’之稱焉。”“財產達百萬以上者稱之曰‘象’,50萬以上不過百萬者稱之曰‘牛’,其在30萬以上不過50萬者則譬之曰‘狗’。所謂‘象’‘牛’‘狗’,皆以其身驅之大小,象征絲商財產之巨細也。”這些富商,“各家皆有在滬兼營地產而獲厚利者”,且“上海因國際貿易關系日益發展,滬、潯交通便利,吳興大戶多久居申江,故其余資雖有一部分用以購置本籍田產,然究不甚多。”*中國經濟統計研究所編:《吳興農村經濟》,該所1939年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經濟卷》上冊,第767、768、769頁。
上海工商業在農村的原料采購,亦得錢莊金融網絡之助。民國初年,榮家企業福新面粉一廠開辦后,所需小麥多在無錫采購,而且利用行、莊借款,基本上不需要動用本企業的資金。“小麥購進之后,即向無錫錢莊賣出申匯,得款后還麥價。無錫錢莊將匯票寄到上海,向茂新、福新辦事處收款。上海見票承兌之后,照例還有幾天期才付款。而這時小麥已裝船,從無錫到上海只需一夜天的時間,小麥入倉,即可磨粉,再有一夜天產品便可出產。而貨未出廠時,批發部已經拋出,用收入的貨款,償付承兌的申匯,時間上還綽有余裕。”這種金融支持,無疑幫助了榮家企業的發展*上海市糧食局等編:《中國近代面粉工業史》,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24、125頁。。
新式銀行登陸上海以后,上海的錢莊業仍然能夠生存并且頗具活力,原因之一就是其存貸款手續簡便并因此與為數眾多的中小商鋪有著傳統的業務聯系。“滬地之存戶,不外下列四種:(一)資本家,(二)寓公,(三)中級社會,(四)商鋪往來。第一種大抵自有錢莊,或置地產,或辦實業,決無余款存放銀行之事,即有之,亦必散存于全體錢莊,每家五千、一萬不等,即所謂內盤銀子者,銀行家多不愿接受之。第二種非有牽索不得入門。第三種則零星之極,大約現在各銀行儲蓄存款多是此類。第四種即現在錢莊所恃以營業者,于金融界實具有重大關系,惟銀行家多不愿做此生意,因錢莊在滬地握金融之重心,該戶等與其往來一切章程與習慣均極便利,為銀行界所不及。”*《吳蘊齋致周作民函(1924年8月19日)》,彭曉亮編注:《周作民日記書信集(文字版)》(上海市檔案館藏近代中國金融變遷檔案史料匯編·人物卷),上海遠東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頁。
與此相聯結,受城鄉間商品流通及農副產品對外貿易擴大的促動,江南農村錢莊有明顯發展,并同城市錢莊和城市金融業緊密相連。它最初也是源于貨幣兌換,大多興起于那些社會經濟和商業流通較為發達、對外經濟聯系比較密切的府州縣。自農民與市場的聯系日趨密切,農村需要新的資金融通渠道和手段,上海、寧波等地的錢莊適時地介入和運營。每逢農副產品收購季節,商人向農村地區的小商販收購產品,臨時性需要大量資金,待出售后收回貨款歸還貸款。1921年的浙江經濟調查在評述寧波金融概況時稱:“茶葉與棉花出產時資金最為緊張。”*丁賢勇等譯編:《1921年浙江社會經濟調查》,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版,第357頁。清末在華實地調查的日本人記述:“無錫的商賈都使用洋銀而不用兩銀,故在此地用洋銀購進蠶繭,到上海按兩銀賣出,而錢莊則在兩銀與洋銀交換之間射利,故匯兌收費低。”*馮天瑜等選編,李少軍等譯:《東亞同文書院中國調查資料選譯》,第412頁。
其間,商人需要以所購銷的商品作為質押物向錢莊融資,錢莊代商人匯款給對方,但是商人買入的商品應質押給錢莊,習稱押匯。一般錢莊為了開展押匯這項業務,都設有倉儲堆棧。貨物進入指定的堆棧,就相當于錢莊控制了貨權。商人每銷售一批貨物,其所得貨款歸還錢莊欠款,直到本息收回,錢莊放行貨物控制權。寧波是茶葉、棉花以及草編業等產地,錢莊業的押匯融資方式有其市場需求。那些分散的各自為生的小農和個體手工業者,所需要的生產資金并不多,但錢莊顧慮貸款風險,不愿直接放貸給他們,而是選擇放款給那些與他們有聯系的商人,相當于商人為那些貸款做了擔保,也使商人因此與生產者建立起更固定的聯系,產品來源更有保障,生產者則獲得了一定的生產資金,能夠較順利地從事生產活動。如鄞縣的草席編織業,有種草的農民,有加工作坊,有較小規模的本地收購商,他們有的是寧波大商家的當地代理人,有的是獨立的供貨商。寧波的大商號是批發商,再轉賣給外地客商。其間,寧波的大商號會從錢莊貸款,把其中的部分資金以定金形式給那些代理商或與自己聯系密切的小商號,小商號也會再付定金給作坊或小農,以保證其產品能夠賣給自己。在鄞縣農村如蜃蛟、鳳岙、黃古林等地,都有錢莊的這類業務活動。1920年代后,一些商品經濟較活躍的市鎮陸續有錢莊出現。1930年代,鄞縣有鄉村錢莊26家;鳳岱有5家;黃古林有4家,1934年增至6家;橫街3家;櫪社、蜃蛟、前虞塔各2家;姜山、五鄉、高橋、北渡、鄞江、橫漲各1家。此外,余姚的周巷、滸山,慈溪的陸埠、洪塘,奉化的溪口、西塢、江口,象山的石浦,鎮海的莊市,都已陸續出現錢莊*陳銓亞:《中國本土商業銀行的截面:寧波錢莊》,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93、97、136、139頁。。
1931年在松江縣的實地調查:“松邑共有銀行二家,錢莊三家,大抵皆與上海往來,匯兌可通一切市面,統以上海為標準。幣制有銀兩、銀元、紙幣等,最通行者為銀元、銀角、銅元及江浙中外銀行各種鈔票。”*南京圖書館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情調查報告》第83冊,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30頁。在青浦縣的朱家角鎮,設有長源、震裕、鴻茂三家錢莊,其中長源開辦于1929年,資本總額為48000銀元,其主要業務是存貸,存款月息一般為一分,貸款利息則為浮動,分忙、淡兩期。凡每年的三節(端午、中秋、年關結賬期)前后為忙期,銀根緊,利率就高,此外則是淡期,息低。有人憶述長源錢莊因善于經營,其營業額位居三家錢莊之首,“那時秋后糧食、菜籽大量上市,腌臘店入冬后腌制火腿,經營商店的老板們需要大量資金,長源就運用資金放貸。它本身資本不過四萬八千元,但每年放款額常達一百萬元之多……且長源因規模大、信譽好,借款時一般不像銀行那樣必須抵押,具有方便靈活之特點,故朱家角鎮上商家老板均樂意前往長源存貸。”*爾冬強主編:《口述歷史:爾冬強和108位茶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3、64頁。
有學者指出,上海開埠后,很快形成了以上海為龍頭的城市群。在長時期的發展中,蘇州、寧波、鎮江、揚州、紹興等形成了以錢莊為主的金融主導型城市,南通、無錫、常州等成為工業主導型城市。前者金融的流動趨向,明顯地以服務于后者以及周邊更低層級城市為特點,并逐級直至服務于整個周邊農村。這些城市,也因此構成了上海金融流動的橋梁*馬俊亞:《長江三角洲地區中等金融城市貨幣資本的積累及其融通功能》,范金民等主編:《江南地域文化的歷史演進文集》,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416頁。。民國前期,蘇州民營的信孚商業儲備銀行(以下簡稱“信孚銀行”),由原吳縣田業銀行經理林幼山發起,并邀同費仲深等人籌設組成。費仲深是吳江縣著名紳士,該縣地主大多樂于將田租收入存入信孚銀行。后者將其大部分資金注入于不動產和債券交易,亦有一部分投資于上海、蘇州、無錫等地的商業或近代工業*[日]夏井春喜:《民國前期蘇州的田業會:與吳縣田業銀行、蘇州電氣廠的關系》,唐力行主編:《江南社會歷史評論》第6期,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73頁。。
三
20世紀30年代初期,由于農村衰落,鄉間富戶紛紛遷徙進城,農村資金流出。1932年中國銀行報告中疾呼:“農民僅有之資金,已傾囊殆盡,今既衣食不能自給,安有余力以改良生產?若購買力日漸衰退,安有余力以事教養?生產不能改良,即生產力無從恢復,購買力不能增進,即人民生活無從改善,工商業無由發展,將與全世界不景氣之現象,如同一轍,故于社會經濟,已成為一極嚴重之問題,國人殊未可忽視之也。”*中國銀行行史編輯委員會:《中國銀行行史(1912—1949)》,中國金融出版社1995年版,第277—278頁。而內地大量的資金主要是流入上海,上海許多銀行因此資金過剩,亟需重新尋求新的投資點。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曾以不收長期存款作為一種對策。在這種情況下,讓農村流出資金回歸農村的呼聲出現,并有相應舉措。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較早進行農業貸款。1933年,該行常務董事會決議撥出一筆資金用于農業貸款,專款專用,在總行設立農村合作貸款部,簡稱農業部,并聘請當時在東南大學的教授、農業專家鄒秉文擔任農業部經理之職,規定農業貸款分為三種:一是生產運銷貸款;二是倉庫抵押貸款;三是信用貸款。主要是生產運銷貸款,例如對棉花而言,合作社先協助其組織有關會計制度及內部管理的指導,范圍較大的合作社,可由銀行派員專駐社內辦理輔導事宜。實行的步驟是:當棉花播種時,給以生產貸款每畝若干元,待收花時將籽花交合作社軋成皮棉,即可向合作社預支花價七成,現款由銀行墊借,再由銀行與運輸機關接洽,減輕運費,并徑向各地紗廠直接銷售,減少中間耗費。到全部棉花售出后,始由合作社與銀行清算借款本息,即歸還貸款。其他如小麥、大米、煙葉、甘蔗等亦同樣辦理。上述三種貸款,以生產運銷貸款為主,倉庫及信用放款很少經營。1934年,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在上海及江浙的縣級及縣以下農貸區域,屬當時江蘇省的有東臺、銅山、江浦、蕭縣、上海、如皋(6縣均產棉)、無錫(產茭白)、崇明、太倉、昆山、吳縣、青浦、寶山、武進、江陰、宜興、溧陽、金壇、江寧、句容、鎮江、淮陰、邳縣、碭山(各縣多在滬寧路、滬杭路或閩滬公路沿線或南京附近,農民多經營養蠶業、養豬業、養牛業、養魚業、種菜、榨油等業,農業也較發達),在浙江有余姚、平湖、海鹽(3地均產棉)、杭縣、吳興(養蠶業、農業發達)*許永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商資歸農’活動運作的特點》,《中國經濟史研究》2012年第2期。。
結果卻是,“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辦理此項業務幾年,便深知農村百孔千瘡,農村金融非有長期、中期、信用等貸款同時并舉,否則無從解決農村的農業的土地、農具、種籽、肥料等問題。還有青黃不接期間的農民生活問題等等,非有完善的專營的農業金融機關,及完善的基層合作組織不可。否則商業銀行雖欲放款,亦不易尋得對象所在。然欲普設基層合作機關,又必須先有大量受過訓練的管理人員才行。凡此種種問題,深感決非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單獨力量所能解決。才知愈深入農村,愈感到銀行力量微薄,所謂輔助改進農村經濟,只能略盡提倡宣傳之意而言。后來,國民黨設立了中國農民銀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乃決定將辦理幾年的合作社貸款轉移給中國農民銀行。”*資耀華:《世紀足音——一位近代金融學家的自述》,湖南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82—83頁。
金城銀行也是積極從事農業貸款的銀行之一,1928年其帳面上即有農業貸款。當年農業放款343844元,占放款總數的1.12%;1933年為335566元,占總放款數的0.54%;1937年上升到2029149元,占總放款額的2.11%,是1928年農業放款額的5.9倍*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市分行金融研究所編:《金城銀行史料》,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68頁。。可見不僅農業貸款的絕對數量增長很快,就是在每年的放款比例中也有很大的增長。江蘇無錫是絲繭產地重鎮,交通銀行無錫支行在絲繭方面的放款逐年遞增,1935年的放款總額達130余萬元,為歷年最高記錄,次年又達160萬元*《交通銀行史》編委會:《交通銀行史》第2卷,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300頁。。有學者指出:“江南市鎮金融業中,貨幣價格漲落的關聯性,與市鎮的商品集散中心地位和商業活動有關。市鎮貨幣漲落與中心城市的連帶關系,從商業方面來看,則反映出江南市鎮與城市之間的貿易關系,即吳興、嘉興、蘇州這樣的城市,是其周邊各個縣份的金融與商業中心,而嘉興、蘇州等城市,又以上海為其金融與商業貿易中心。這樣,由市鎮到城市,再到中心城市,就形成一個多層級的市場結構。”*李學昌等:《近代江南農村經濟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3—304頁。但是新式金融體系在農村的出現和推進,并不表明其旨在振興農業,當時就有人指出:“近年來各銀行的努力農村放款,原因是都市資金過于膨脹、利息低落、公債地產等投機事業又大不如前,銀行資本為營業前途計,乃轉移眼光于農村。”*孫曉村:《現代中國的農業金融問題》,《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第3卷第4期(1936年秋季號)。
四
如前所述,20世紀30年代,一些商業銀行和專業銀行開始向農村進行滲透,因這些銀行的總行大多設在上海,因此對近郊及蘇南浙東的影響要遠遠高于其他省區。1931年在松江縣的實地調查:“松邑共有銀行二家,錢莊三家,大抵皆與上海往來,匯兌可通一切市面,統以上海為標準。幣制有銀兩、銀元、紙幣等,最通行者為銀元、銀角、銅元及江浙中外銀行各種鈔票。”*南京圖書館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情調查報告》第83冊,第30頁。1932年在上海縣的實地調查:“上邑金融狀況,除閔行設有浦海銀行一家外,均以上海市區各銀行為轉移。”*南京圖書館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情調查報告》第258冊,第378頁。但這些銀行的放款一般只針對信用合作社、殷實商家或有農產品抵押的地主和富農,貧苦農民再向這些商家、地主和富農進行二次借貸,需要付出更高的利息。這些銀行業向農村的滲透,只不過是城市剩余資金在農村尋找出路,是銀行業的典當化,并沒有真正發揮現代銀行的作用*燕紅忠:《中國的貨幣金融體系(1600—1949)》,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4頁。。如1934年3月,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和宜興縣農民銀行,在宜興縣和橋設立了分支機構。據當時人記載:
其主要業務,一是作商家的銀錢出納,它們或者吸收商家的剩余資本來發展其自身的業務,或者放出自己的資本,去分沾商人的一部分商業利潤。
二是收受地主或富農們的大量農產物的抵押。當地主或富農們不愿意把農產物賤價出賣,可是急待著現金流通的時候,他們為了特種利益的關系,愿意分一部分利息給銀行。
三是賤價收買貧苦農民的農產物。農民在新谷登場時,急待現金作一切支付,不得不急求脫售其農產物,這些銀行便乘此抑價收買,再等高價出賣給外路商人或竟回賣給農民,一轉眼間,他們能獲得很大的利益。
四是直接向農村的放款。這是農民銀行所獨有的業務。但它所直接放款的對象,不是多數的下層貧農,而是銀行所信任的所謂農村信用合作社。
當時在和橋附近農村里約有信用合作社四五十處,是農村中的富農或村鄉長等所組織的,他們因有財產的信用和特殊的關系,故能直接向銀行借到低利的款項,至于那些貧窮農民就很難問津了*李珩:《宜興和橋及其附近的農村》,《中國農村》第1卷第2期(1934年11月)。。
就總的態勢而言,近代江南農村的借貸關系尚處于轉型之中,近代金融形式被引入一些鄉村,但傳統借貸方式仍發揮著主要作用。前者如浦東楊思人陳子馨,先在其父創辦的恒源花廠任職,后在楊思鎮創辦恒大新記紗廠、恒源興記花廠、恒興泰榨油廠等企業。1928年,成立浦東商業儲蓄銀行,最初資本2萬元,總行設在楊思,分行設于上海。1931年增資為30萬元,遷總行于上海泗涇路1號,并增設賴義渡分行。1933年復增資為50萬元,又增設周浦分行。1934年總行遷于大上海路284號,賴義渡分行遷至東昌路。1936年,在浦東同鄉會所浦東大廈內增設辦事處及洛勝路分行*柴志光等編著:《浦東名人書簡百通》,上海遠東出版社2011年版,第288頁。。1930年,崇明富商杜少如為解決其大通紗廠資金周轉的需要,發起興辦金融機構,與人集資20萬銀元,在崇明南堡鎮設立了大同商業銀行,并在橋鎮開辦了分理處,又在上海設有通匯處*崇明縣檔案館等編著:《話說上海·崇明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156頁。。
后者如1928年對上海近郊農村的調查:農戶間的“金融流通,多半先向親友暫借,繼挽中人以田地或其他貨品抵押,利率每月2分。又有集會之舉,農民如有急需,乃邀集親朋醵資成會,以濟眉急。”*《上海特別市各區農村概況》,原載《社會月刊》第2卷第5—11號(1930年11月至1931年5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社會卷》,第439頁。1930年的《無錫年鑒》載,貧苦農民“終年勤勞,尚不足以溫飽,大都寅吃卯糧,其借貸賒欠,均以繭市為約期,故農村金融均以繭市結束。其金融之流通方法,大別之為聚會、借貸、典當、預約賒欠及抵賣。”*王立人主編:《無錫文庫(第二輯)·無錫年鑒(第二冊)》,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而據生于浙江桐廬縣的葉淺予憶述:
桐廬縣放高利貸的主兒,歡迎你向他借錢,起碼三分利,十元鈔每年要付三元利,三元不還,翻一番,變成二十元,這還算一般的放債法。有的黑心人,發現你急需錢,便來個對本利,年利百分之百,一年之后翻一番,十元變成二十元,這就夠厲害的了……為了躲避借高利貸,老百姓之間流行一種“錢會”,是以錢財互相支援的互助組織。如某人因為某種正當的用途,個人財力不夠,如娶媳婦、辦喪事、造新屋、開店鋪,和親朋好友商量,發起一個“錢會”,邀集八人入會,主人辦一桌酒席,吃一頓,每人交出一定份額的錢,供組會人使用。正式名稱叫“兜會”或“扶會”,比如一百元的會,兜會者第一年使用這一百元,第二年輪到按份額為二十元的第二會使用,第三會遞減為十八元,依次再遞減,第七會為末會,只交六元。這一百元,由頭會每年辦一次會酒,到時每年按每個會友的份額交錢,就是說,按順序每人可輪流集到一百元現款,每人都能應付急用,如無急用,也可放債收利,這利是低利,不是吃人的閻王利*葉淺予:《細敘滄桑記流年》,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頁。。
20世紀30年代的鄞縣,“農民借款,普通多為私人借貸,先挽中人說合,寫立借據,以不動產抵押,其利率按每月自一分至一分五厘,期限由雙方議定。次之以抵押品或僅憑信用向錢莊借貸,利率按月一分三厘,期限一年。再次為典當,以實物作質,利率按月二分,十個月滿期。此外以集會方式借貸者亦多,可約分為認會、坐會、搖會、月月紅四種。”*民國《鄞縣通志·食貨志(甲編)·農林》。
在鄰近大城市的農村,也有實物借貸的存在。1931年,喬啟明在南京郊外的江寧縣淳化鎮鄉村的社會調查所得:“糧行在鄉村的地位,好比就是農民的銀行。農民要錢用時,每將自己出產的糧食,零星向糧行交換現錢。在每天的早晨,我們當可看見許多貧寒的小農手攜筐籃,內盛米麥來到市鎮上的糧行從事出賣。所賣的數量雖不多,不過三升或五升,而賣到的錢,卻一方面可以作當日的茶資,他方面還可用作購買其他的物品的現款。糧行不但只作糧食買賣的生意,他還是個鄉村放賬惟一的機關。農人急需用款的時候,糧行每乘機放債,獲利很高,并且還有確實的擔保;同時糧行更利用農人借款還谷的方法,從中牟利,甚至不到一年,能收到百分之百利率之息金。凡是由糧行借錢不作正用的農人,利率更高。普通皆是付谷的,在每年收稻之時,許多農人的妻子終年辛勤,到了谷已落場,糧行主人卻攜驢至家,將谷負去,農人妻子只能灰心喪氣,無可如何。這種事實,在南京一帶卻很普通。”*喬啟明:《江寧縣淳化鎮鄉村社會之研究》,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鄉村社會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頁。
五
銀行等不愿借貸給農民,而絕大部分的農家卻急需借貸度日。20世紀30年代的社會調查載,“浙西農民各種貸款的來源,始終不脫親友、地主、商販,以及專做放債營生的土劣等身份,其信用范圍至為狹小。而都市間之資本,并無流通于農村的機會,以存余在農村間之少數資本,自難使農村金融為有效的周轉,苛重的抵押與高昂的利率,自為必然的結果。”*韓德章:《浙西農村之借貸制度》,原載《社會科學雜志》第3卷第2期(1932年6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經濟卷》下冊,第36頁。1934年,浙江“蘭溪共有當店4家:城內1家,游埠1家,諸葛2家。當物以動產為多,如衣服、被褥、珠寶、首飾等等,且亦間有以糧食及繭絲等作當品者。當期通例為18個月,惟近年以市場不景氣,間可延長至20個月或24個月。質物利息,普通以2分計算。中國銀行及地方銀行,皆在蘭溪城內設有堆棧,舉辦農產抵押;惟抵押款額至少自20元或50元起碼,不能適合農民之需要,反而給糧食商人以資金周轉而壟斷市面之便。”*馮紫崗編:《蘭溪農村調查》(國立浙江大學農學院專刊第1號,1935年1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社會卷》,第345頁。
即使在距上海不遠的嘉興縣,“私人借貸是調節農村金融最普通最普遍的一個方法。各處農民,除少數富有者外,幾乎大都負債。少者數十元,多者千元,虧欠二三百元者,比比皆是。”*馮紫崗編:《嘉興縣農村調查》(國立浙江大學、嘉興縣政府1936年6月印行),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經濟卷》,第373頁。1930年對上海市140戶農家的調查亦載:“借債一途,為生活不足時之暫時救濟法……有一部分農民,非賴此不能彌補入不敷出之現狀”;其“借款之方法有種種,最普通者為直接借入現金,其次典質,再次約會。以農家類別言,借債之家均超過半數以上。最多者半自耕農,幾占78.7%;佃耕農72.7%;自耕農雖少,亦有55%。”就其借債利息而言,不乏高利貸,而越是貧困者所受盤剝越重。該項調查者直言:“農家愈窮困,利率愈高,蓋但求‘醫得眼前瘡’,即‘剜卻心頭肉’,亦不能不忍受痛苦。而其境遇較佳且有抵押品者,則雖有重利盤剝者亦無所施其技。其利息以年利2分計者最多,佃農有8/10而強,半自耕農約5/10,自耕農則不及4/10。佃農有月利3分者2家,占1/16,利率較國民政府規定年利不得過20%之禁令幾近1倍。其月利2分者,半自耕農有1/5,佃農亦有1/10。如此高利率債,自耕農直無一家。”*《上海市百四十戶農家調查》,原載《社會月刊》第2卷第2—5號(1930年8月—11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社會卷》,第522、524、525頁。一些農戶為躲避高利貸的盤剝,采用諸如“搖會”的傳統方式互助互濟。1928年對上海近郊農村的調查:“鄉民又有集合搖會者,每年舉行三四次,每會自七八人至二十余人,會款自一二元至二十元不等,借作經濟之流通。”*《上海特別市各區農村概況》,原載《社會月刊》第2卷第5—11號(1930年11月至1931年5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社會卷》,第429頁。
一項全國性的調查載:“農家經濟困難,收不敷支,或雖平時收支勉可相抵,設遇意外勢必出于借貸。農家普查表曾查詢有無債務、負債若干,及其原因與利率。”據對各省負債農戶數及負債額的統計,“負債農戶占總戶數的43%以上,平均每戶負債110余元……共計全國農家負債總額在35萬萬元以上。”*土地委員會編:《全國土地調查報告綱要》(1937年1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經濟卷》下冊,第358頁。另據對1930年前后中國農家收支狀況的綜合研究:“民國時期中國農戶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農家收不抵支,超過40%的農戶負債經營,其中也包括了一定比例的富有農民和經營地主。在農戶的大量負債中,有近40%是用于糊口的生存型負債,其余用于婚喪消費和用于生產性投資的負債比例大致相當,各占總負債的1/4左右,這些既不利于農業生產的發展,也體現了民國時期農民的貧困狀態。”*張東剛等:《1930年前后中國農家收支狀況的實證分析》,《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高息的民間借貸在鄉村盛行,無論是農村商品經濟相對發展的蘇南浙北所在的江浙兩省,還是全國的統計均顯示,傳統的借貸方式仍占據主導地位。

1934年江浙兩省及全國農戶借貸來源統計(單位:%)
資料來源:徐暢:《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農村高利貸分析》,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中華民國史研究三十年(1972—2002)》,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849頁。
上表顯示,無論是江浙兩省還是全國的農戶,其借貸絕大部分來源于典當、錢莊、商店、地主、富農和商人,而這些借貸的主體部分是高利貸。據統計,全國平均約有87%的借貸,是周年利息在20%以上的高利貸*徐暢:《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農村高利貸分析》,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中華民國史研究三十年(1972—2002)》,第850頁。。其背景,無疑是眾多貧困農戶的舉債需求。1928年對上海近郊農村的調查記載:
各區農戶,自耕農占多數。如真茹區占95%,陸行區占90%以上。其他如蒲淞、曹行、塘橋、高橋、三林、楊行、殷行、閔行、楊思、北橋、漕涇、顓橋、彭浦等區,亦以自耕農為多。惟各區農戶或因水旱頻仍,或受軍事影響,經濟漸見窘迫。如大場區農民之較為貧苦者,每日二粥一飯尚不易得。殷行、閔行、楊行、七寶、洋涇、吳淞、蒲淞、江灣、塘橋、陸行、北橋、真茹、法華等區,負債者達十之七八。蓋各區農民,類多借債度日也。至于佃農之痛苦,更不待言。賃租為陳行區特有之制度,豆租為蒲淞區苛刻之地租,七寶區地租名目繁多。塘橋區租金有定額,雖年歲歉收,不得減少。顓橋區之佃農,則須以所得七成歸地主。此皆佃農所深惡痛絕*《上海特別市各區農村概況》,原載《社會月刊》第2卷第5—11號(1930年11月至1931年5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社會卷》,第426頁。。
在金山縣,“農人每當青黃不接之時,有射利者乘其急而貸以米,謂之放黃米,俟收新谷,按月計利清償,至有數石之谷不足償一石之米者。”*光緒《重修金山縣志》卷17《志余·風俗》。江蘇阜寧縣,“射利之徒假手刁儈,當農家青黃不接之時,乘其急而貸以款,在夏謂之青麥錢,在秋謂之青稻錢,期短利重,農民大受剝削。”*民國《阜寧縣新志》卷15《社會志·禮俗》。浙江吳興縣,“農民養蠶無資,貸錢于富家,蠶畢貿絲以償,每千錢價息一百文,謂之加一錢,大率以夏至為期,過此必加小利。”*民國《雙林鎮志》卷14《蠶桑》。1932年發表的對杭嘉湖地區農村借貸的調查揭示:“需要短期借貸的農家,多在十分窘困情況之下,所借得的錢,并不是從容的擴張農業資本,乃是經營農場上急需的救濟,因此投機者以任何高昂的利率,農民都不得不忍痛容受。”*韓德章:《浙西農村之借貸制度》,原載《社會科學雜志》第3卷第2期(1932年6月),轉引自李文海主編:《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二編)·鄉村經濟卷》下冊,第36頁。
上海及江南地區的鄉鎮,常見的典當習稱當鋪*詳可參閱戴鞍鋼、黃葦主編:《中國地方志經濟資料匯編》,“貨幣金融篇”,“典當、高利貸”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年版。。如1874年和1908年,南潯富商劉仁如先后在朱家角鎮開設同和、和濟當鋪*新編《青浦縣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25頁。。浙江省嘉興府烏青鎮,太平天國戰爭前曾有7家典當,戰時星散,戰后又陸續開業,“在商業極盛之時,相傳有十三家之多。”*民國《烏青鎮志》卷21《工商》。清末湖州,“有12家當鋪,1家1年的經營額約有10萬,利率是1個月1.6%,期限為18個月,典當物主要是衣服、首飾(鐲子、戒指)、生絲、金銀、玉器等。此外,還有小典當數十家。”*馮天瑜等選編,李少軍等譯:《東亞同文書院中國調查資料選譯》,第413頁。民國《寶山縣續志》載:“業當鋪者率系邑中富室,同治光緒之際,羅店最盛,且有投資外埠者。” 1929年編纂的《南匯縣續志》載,該縣“向無金融機關,貧者借貸無方,唯以物質于典;商家轉運不靈,亦以物質于典;富者財積而患壅滯,又樂典之取償易也,因相率而設典”*民國《寶山縣續志》卷6《實業志·商業》;民國《南匯縣續志》卷18《風俗》。。1932年編纂的《奉賢縣政概況》載,當時該縣既無錢莊也無銀行,“各市鎮僅有典當鋪數家,以通人民之緩急”*(民國)奉賢縣文獻委員會編纂,載之點校:《奉賢縣政概況·工商業》,上海市地方志辦公室等編:《奉賢縣志》(上海府縣舊志叢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76頁。。1934年,浙江紹興安昌鎮有典當3家*劉平編纂:《稀見民國銀行史料三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1273頁。。
20世紀30年代初,南京“典當計有公濟等七家,合計店員二百余人,各家最多六十余人,少者亦十余人,合計資本二百萬元。利息二分,贖期十八個月,營業季節以春秋兩季最旺”。其背景是,“凡農民耕種、養蠶成本、紅白慶吊用費、納租還債及購買食糧、不時之需,多恃典當為惟一供貸機關。”*民國《首都志》卷12《食貨下·金融》。1936年,浙江“全省典業合共319家,以紹興縣為最多,都44家,其余如鄞縣則為25家,黃巖則為21家,杭州市則為19家,余姚則為12家,嘉興則為13家,蕭山則為12家。海寧、溫嶺、杭縣、嘉善、平湖、桐鄉、長興、德清、鎮海、嵊縣、新昌及臨海等十二縣,則自6家至10家不等。富陽、余杭、臨安、新登、海鹽、崇德、吳興、安吉、慈溪、奉化、定海、象山、諸暨、上虞、寧海、天臺、仙居、金華、蘭溪、東陽、義烏、浦江、衢縣、常山、開化、建德、桐廬、永嘉、瑞安、樂清、平陽及玉環等三十三縣,則自1家至5家不等……其營業范圍大略相同,有僅收質衣服飾物者,亦有兼及農產品、農產物如稻谷、米、麥、棉、絲之屬者。”*民國《浙江新志》上卷第8章《浙江省之經濟·金融》。1934年,有上海金融界人士直言:
銀行之集巨資以營業,本以調劑金融為目的,但處于今日商業衰落之際,而仍日見其多,在不知者視之,必以為上海商業繁盛,故銀行得以日增日盛。然吸收存款而無出路,亦遺害存戶。且在銀行未發達時,存戶之款皆散在鄉間,作為農民游資。及后銀行信用日佳,存戶亦嫌放款農民,不若存入銀行為便利;且上海乃通商口岸,交通極便,尚有租界可以保障,絕無兵災危險;又兼近年來天災人禍,愈為銀行造機會。予觀滬寧、杭滬二路一帶市鎮,在昔本富庶之地,今者漸成衰落之區,雖半由絲綢業之失敗,但銀行之吸收存款亦不能辭其咎。銀行吸收存款,既不放于農民而反事投機,故余謂銀行愈發達,農村愈衰落,或非誣也*劉平編纂:《稀見民國銀行史料初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頁。。
此話不無偏激,但亦折射出以近代上海為中心的城市新式金融業的發展,與江南農村的關系主要體現為服務于以進出口貿易為主干的資金流通,并未廣泛惠及農民日常生計的急需。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近代上海與長江三角洲城鄉經濟關系研究”(11AZS006)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方英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05X(2016)04-0005-11
作者簡介:戴鞍鋼(1955-),男,上海青浦人,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The Coexistence of Old and New Formation:Research on Rural Finance of Modern Jiangnan
DAI An-gang
(Department of History,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Abstract:After the rise of modern Shanghai,with its for center of the Jiangnan urban and rural financial ties significantly enhanced,some new financial industry began stretching to the Jiangnan rural and the actual state of the Jiangnan Rural Financial therefore presente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oexistence of old and new.
Key words:Shanghai;Jiangnan rural;urban and rural;fi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