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靈
幾個月前,筆者為某化妝品牌提了一個“完全自拍手冊”的Big idea,該活動旨在“教你如何高逼格地自拍”,因此我讓實習生找一些大攝影師的自拍照放入到PPT里作為展示;后來,我發現PPT中驚現了三張出現了“南·戈爾丁”,實習生并不知道南·戈爾丁是誰,只是單純覺得這些自拍看起來“憂傷”,“憂傷出了一種新高度”。
自拍攝影、私攝影的代表人物美國女攝影家南·戈爾丁(Nan Goldin)擅長以紀實攝影的方式展現了女性在面對自我、兩性和社會時所遭受的窘境和疲態。她的鏡頭展現了大量被美國主流文化忽視的“嬰兒潮”一代生存現狀,她記錄了大量邊緣人群:紋身成癮者、異裝癖、男同性戀、脫衣舞女郎、聚眾吸毒成員。
實際上,南·戈爾丁“憂傷最高點”的自拍照并不是實習生找給我的那三張,她曾在1986出版的《性依存敘事曲》影集中勇敢地放入了自己被男友暴打后的照片,并貼上“我不想忘記被男友毆打的事"的標簽,拍照變成了南·戈爾丁的一種救助行為。因為從那時以來,南·戈爾丁就再也沒有和這個男人見過面。
南·丁格爾的這些自拍照來自于關鍵詞“女攝影師自拍照”的檢索;時過境遷,這些照片成為了茫茫圖海當中“看起來很高逼格”的一隅,不認識南·戈爾丁的人大約只把這樣的照片當做是攝影師“無病呻吟的一吟”;只是,都是自拍或是“私攝影”,“藝術”與“日常生活”的區別似乎就在于這“無病呻吟的一吟”,藝術家紀錄“痛苦的一瞬”,而我們拍了成千張,卻只是為了找到一張滿意的“哈哈哈”。
誠然,“痛苦”,“憂郁”等負面情緒使人肅然起敬,也是照片“看起來高逼格”的主要原因。南·戈爾丁之所以能被實習生抽中,大概是由于她的照片的突出了人物的臉部特寫,特寫了“不應該放在鏡頭面前的”衰老,麻木,肉欲,上癮等生命狀態;只是如今在豆瓣上,在某些人的朋友圈里,類似這樣的“憂傷相冊”并不少見,他們露骨地選擇了將“Open Relationship”、“Bi-sexual ”等觀點以圖片的形式公諸于世,利用過曝、重影、近攝、并置、拼貼、分散、模糊、對比、不規整的構圖等“廢片制造法”去表達一種空洞的、絕望的、麻木的生命狀態,這些有別于“正能量主流狀態”之外的“頹態”如同長尾一樣一字甩開,當尾巴越來越長,長尾效應便終將發生效應:非主流變成了主流。
南·戈爾丁1953年出生于美國華盛頓,后因姐姐的自殺而深受打擊,14歲離家出走后,一路漂泊到紐約。在紐約,她與一群“非主流”青年人共同生活,共同經歷了一段靈與肉相互依賴的歲月,她拍攝的大多對象都因艾滋病而去世。1986年,戈爾丁將這些作品集結為代表作《性依存敘事曲》(The Ballad of SexualDependency,1986),一經出版便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巨大反響。



南·戈爾丁與如今眾多喜歡將“私情緒”公之于眾的女生一樣,擁有強感知力和細洞察,“私密攝影”不再將鏡頭對準“陌生人”和“陌生的生活”,而是將攝影鏡頭如同一把刀子一樣刺入攝影者生活的本身,這種方式有點像作家常常標榜的:“我用一把刀子剖析自己,把血淋淋的真相展現給讀者”。
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自拍攝影”或是“私攝影”甚至不能談不上是“攝影藝術”的一種。社會紀實攝影代表亨利·卡蒂埃·布勒松曾提出了著名的“決定性瞬間”理論,強調攝影作為客觀事件的記錄方式必須“呈現事實”,攝影師常常用一副“圣母臉”,“嚴肅臉”,“高尚臉”去拍攝對象,由此產生了“拍攝者”和“被攝者”的微妙權力關系;所以,攝影師的“炮頭”也常常被比喻成為槍支。
南·戈爾丁作品除了“自拍”之外,也拍攝他人。只是她的“客體”多半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朋友,她作為這個“非主流”群體的一員進行記錄,不帶有“揭露”,“窺探”這樣的冰冷立場,拍攝朋友,亦是在映射自己。在《性依存敘事曲》之后,南·戈爾丁又先后創作了專題攝影《性愛之》(1986)、《另一邊》(1993)、《十年之后》(1998)等作品,這些作品沒有“精細的預設”,它們像是手機隨手一拍,通過濾鏡處理后發在Instagram的圖片狀態。
幾十年后的今天,南·戈爾丁的“自拍”和“私攝影”不再顯得特別,它們遍布在社交媒體的各個角落里, tumblr,twitter,facebook,nice,instagram,weibo,wechat記錄了無數種人生,無數種細微的情緒。攝影風格如同時尚一樣不斷輪回,我們正在重新經歷低配版的南·戈爾丁時代。
20世紀60年代,美國爆發了大規模的“反主流文化運動”,二戰后的美國經歷了經濟爆發式增長的黃金年代,超過六成的美國人變成了中產階級,實現了家家有電視、冰箱、真空吸塵器和洗衣機。南·戈爾丁出生于美國華盛頓一個中產家庭,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美國“嬰兒潮”時期誕生的典型一代。她在成堆的高級玩具、烤箱、工業食品當中長大,享受來自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溺愛,消費和享樂主義逐漸吞噬她的傳統價值體系,工業的發展讓人們日益恐慌和麻木,“Good Girl”變成了貶義詞。
南·戈爾丁所記錄的便是這一群主流年輕人的“非主流”文化。1960年,口服避孕藥的發明推動了年輕人的性革命,姑娘們立志成為“bad Girl”,“純潔”變成了“無聊”的代名詞。1964年越南戰爭的爆發推動了“反主流文化”的發展,嬰兒潮出身的年輕人喊出口號“做愛,不要戰爭”。于是搖滾、吸毒、性革命、群居,奇裝異服等變成了美國年輕文化的一角。1969年8月15日,紐約白湖著名的伍德斯托克音樂節(Woodstock Rock Festival)中40萬青年在雨中裸奔,群交,吸食毒品。
20世紀70年代之后,女性意識的覺醒推動了“自拍攝影”的發展。在此前,男性擁有了攝影藝術的絕對話語權,他們鏡頭中十分擅長表現對女性的迷戀;他們捕捉女人漂亮的曲線,光滑亮澤的皮膚,和勾人魂魄的香唇,男人們消費“物化的女性”,女人們憧憬成為“物”;這些照片中鮮有表現女人的迷茫、痛苦、深思,女人們似乎“天生膚淺,沒有靈魂”;日本女性主義藝術批評家笠原美智子提出“視奸”一次,用來形容以荒木經惟為代表的男性中心主義的攝影,原意即男性攝影家通過照相機的取景框,用視線對女性施暴。而這一切,在20世紀70年代被懷疑,被反抗。
有意思的是,在21世紀的中國及美國,南·戈爾丁的社會背景在重演。中國的“90后”或是“95后”的生長環境及特點恰恰類似于20世紀50年代美國的“嬰兒潮”。 成長在這一代的年輕人也變成了“極端的一代”,一方面是“創新新勢力”的代表,另一方面是“互聯網撫養的頹廢的一代”,價值觀的多元性讓中國90后并非都“buy in”父母那一代的“雞湯成功學”,像是“努力不一定會成功,但不努力一定會很輕松”也成為了一種可以被選擇的“正確價值觀”。
同樣,女性意識的覺醒使得東方白蓮花式的女性圖騰日益失勢,“綠茶婊”這樣用以形容表面純潔實則重心機的女性在互聯網上流行。在10年前的中國,論及自拍和他拍總是脫離不了“可愛”,“淑女”等“Good Girl”的審美體系——嘟嘴微笑45°角的自拍遍布網絡;而今天,中國女性意識正在覺醒,從聲援柳巖鬧新娘事件到和頤酒店事件,“我可以騷你不能擾”的“女權色彩”觀點呼之欲出。在社交媒體上,段子手們諷刺那些“千遍一律的擺拍”,姑娘們也開始不滿足于“lowlow的網紅幸福臉”,女性有權感到難過、絕望、迷茫、困惑、恍惚,亦可po出“看起來有點頹的自拍”,配上“我的狗過世了”的消極文字,女性越來越不屑于做“尤物”或被認作為“尤物”,她們在拍攝她人的時候也時刻注意自己的品味,不再滿足于記錄“歡樂又友好的閨蜜團”,而是拍下“抽著煙的死黨”,“岔著腿姑娘”,自拍“Selfie”一次發明后,“drelfie”(醉后自拍)變得更加流行。
“南·戈爾丁式”的私攝影在這個時代不再特別,只是萬千“無聊”,“發泄”,“互動”,“炒作”,“博眼球”,“求點贊”方式的一種。這個時代不再有“非主流”,任何非主流隨時可能變成“微博頭條熱點”,受到主流人群的廣泛關注。正如當年的沉珂CK,她將自己自殺、自殘的全過程放以圖片的形式放在網絡上,在2016這個全民直播全民“楚門”的年代里, “直播自殺”,“直播痛哭”,“直播歇斯底里”變得稀松平常,我們在社交媒體上“自拍”或是進行“私攝影”,達到自我安慰,自我陶醉甚至轉換成“生產力”,我們不滿足于用美圖秀秀修飾皮膚,更要用濾鏡P成“黑白”,“綠藍”以此渲染情緒,我們對自我進行重新編輯,創造了一個基于網絡傳播的“新自我”,我們每一天都信仰芭芭拉·克魯格說的那句:“你的身體就是戰場”(Your Body is a battleground)。
南·戈爾丁曾說,“如今熱衷于將丑陋置換成美。長久以來,我一直在觀察女人是怎么美化自己來著,對這方面很在行。話雖如此,眼下反其道而行之則更覺得愉快。”這句話在今天似乎變得更為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