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負隅頑抗 活路一條

文/邱苑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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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軒：負隅頑抗 活路一條

文/邱苑婷

中國兒童文學(xué)作家里，曹文軒恐怕是最不買孩子賬的一個。

討好孩子的作品太多，久了，未免給兒童文學(xué)落下了“幼稚”的話柄，讓大眾誤以為只要簡單易讀、道理淺顯，便是兒童文學(xué)。

可曹文軒固執(zhí)地不肯放低姿態(tài)。如果說以楊紅櫻為代表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們，是蹲下來與孩子平視，要和孩子做最知心的朋友，曹文軒就是那個站著的精神偶像——他要讓孩子踮踮腳才夠得著，甚至踮腳也不行，只能遠遠仰望。以至于，他的許多讀者其實是成人：《草房子》從1997年出版以來，加印了三百余次，其中至少有100次是為成人讀者加印的。

他也不假裝，從一開始就大大方方地昭告天下，聲明自己不太是一個自覺為兒童創(chuàng)作的作家，只是采用兒童視角寫作。這句話，哪怕是獲得國際安徒生獎，他亦未曾改口過。他是帶著純文學(xué)的野心在書寫的，寫起來便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根本管不上兒童不兒童，這恰恰成就了他。

行走世間的步法

“他是一個被世界溫柔相待的人。”邵燕君這樣形容。盡管出生于農(nóng)村，可他父親是當(dāng)?shù)匦W(xué)的校長，在村里也頗受敬重，家里多少沾染了些文化人的氣質(zhì)。他的妹妹曹文芳也寫兒童文學(xué)，她在書中回憶童年時，不時數(shù)落幾句哥哥的調(diào)皮搗蛋事跡，但與曹文軒作品里透露出的家庭氛圍簡直如出一轍——輕松和睦、自由開明，卻不失管教。

這實在是人生最大的幸運：生命早期充足的愛與安全感，成就了他作品里一以貫之的愛的底色。

文學(xué)天賦的種子，也恰好幸運地播撒在他身上。他從小作文好，參加作文比賽總是第一，寫參賽作品能寫滿一本小本子；小學(xué)時，他遇到圖書館恩師，讓他得以盡情看書……1977年，作為鹽城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被推薦，北大招考官看完他的作品，當(dāng)即拍板決定：“這個小伙子我們要了。”

或許正是因為命運的厚待，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長久地恨一個人。他說水將一切稀釋，自己亦是，40歲以前，一直不覺世上有壞人、很壞很壞的壞人，正如他的作品里亦是拿悲憫和人性的復(fù)雜觀人。溫儒敏教授與他在北大中文系共事近40年，也曾做過多年鄰居，但從沒見他生過氣，亦不太記得他曾激情昂揚，似乎一直都是溫文爾雅、冷靜平和的模樣。溫儒敏的小孫女見到曹爺爺，會有點兒“怕怕的”，哪怕溫儒敏打趣勸說“這是會講故事的曹爺爺”，小女孩敬畏依舊。

獨處時的曹文軒是有幾分嚴肅，他周身有一種氣場，讓人不太敢貿(mào)然闖進。但一旦進入，你會訝異地發(fā)現(xiàn)一個極友善的他，他幾乎不對來者直接說“不”。從意大利回到北大的第一堂課，課間休息時，不少學(xué)生沖上講臺找他簽名、約訪、邀他出席活動，他一邊簽著名，一邊委婉又詳盡地解釋著最近的繁忙，哪怕無法答應(yīng)，也絕不會讓來訪者一無所獲——他會讓你記下他的電話。來訪者此時會滿足地離開，抱著一絲再聯(lián)系的希望。

這是他行走世間的妥帖步法。

但他會不會回復(fù)？很難說。就連他的博士生，也不見得能立即聯(lián)系上他。很大程度上，他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需要足夠的自我空間和時間，更要充分保證閱讀和寫作的時間。他很清楚：“我是一個作家，離開了創(chuàng)作，我什么也不是。”

純美源于匱乏

凡和曹文軒稍有接觸的人，很難不注意到他對生活的講究。

他從來西裝革履，衣物面料純良、做工精致，皮鞋锃亮無塵，從頭到腳找不到一個褶痕。有點潔癖？看著他，你大概偶爾會這樣想——后來，這點居然被他的學(xué)生確證了。

他對品牌也相當(dāng)了解。學(xué)生找他簽名，他接過筆順其自然地說：“凌美的筆呀。”這熟稔的了解出自一個“文具控”的知識儲備。他對別致精美的本子也毫無抵抗力，“一買就是一摞、一打，絕對不會只買一本。很有種一擲千金的派頭。”同是兒童文學(xué)作家的朋友安武林這樣形容。溫儒敏說他總是“穿名牌，風(fēng)度翩翩，瀟灑極了”，還回憶說，曹老師是系里第一個買車的老師，“買的還是寶馬！”

對于精致、高品位的生活，他從不吝惜成本。

奢侈嗎？與其說這是奢侈，不如說是他所信仰的生活理念。邵燕君記得90年代曹老師去日本訪學(xué)，待了一年半，回國后感慨頗深：在日本，他終于覺得一切都對了——器物、設(shè)施、建筑、顏色，一切都對了。在一篇散文里，曹文軒用“手感”來描述這種準確得當(dāng)?shù)姆执绺校稳葑约撼龄掀渲械膼芤馍踔潦强旄校热缫慌_Olympus相機，讓他的手指可以恰到好處地放進凹痕，“舒服的手感直浸潤到心上”。

實際上，他自己就是那種擁有極有分寸的手的人：幾十年前，曹老師還沒有那么忙時，會請邵燕君等學(xué)生去他家吃飯，飯菜做得又快又好吃，從做飯到收拾，充滿秩序感；搬了好幾次家，裝修全由他自己設(shè)計、操刀，甚至有次連外墻裝修也自己上手。“很少見到動手能力這么強的人，又極聰明，做什么都近乎完美。”邵燕君說。

這種對生活的講究，與他的敏感細膩一樣，大概是天性使然。在曹文芳的回憶里，哥哥和她一樣從小就愛穿新衣，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凈凈，有次穿著爸爸的一套西裝上街，人小衣大，西裝褲管拖在地上，引得村里人打趣不止。

但在日本第一次體會到“一切都對了”的曹文軒，已近不惑之年了。

在那之前，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大概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樣的生活。貧窮、粗糙的農(nóng)村，給不了他這些。于是，我們看到他作品里反復(fù)出現(xiàn)這樣的人物：身在鄉(xiāng)村，心在高野，明明是田埂泥土中摸爬滾打土生土長的孩子，卻又有一種與農(nóng)村莫名疏離的氣質(zhì)。雖帶著泥土氣，可那股疏離氣質(zhì)分分明明屬于知識分子、清高的文化人。

于是他們最終會遠走，把故鄉(xiāng)的村莊留在身后。

邵燕君說：“他的純美，正來自于深深的匱乏。周圍環(huán)境滿足不了他對美的需求，這大大刺激了他的想象。我覺得，他是用寫作在補償自己的這種匱乏。他把不能從這個世界得到的東西帶給了這個世界。”

我問曹文軒：“你同意學(xué)生的這種看法嗎？”

他眼神一亮，嘴角有不易察覺的微笑，點點頭：“部分同意。”

腳下的無花果樹

曹文軒獲獎后，許多人不約而同提起了莫言、劉慈欣。接二連三，中國在主流文學(xué)、科幻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領(lǐng)域各自站上了世界的文學(xué)諾貝爾舞臺，這足以讓國人振奮。

“曹文軒是有相當(dāng)文學(xué)自信的作家，他只是用他的藝術(shù)標(biāo)準在寫他的文學(xué)。當(dāng)文化軟實力得到中國硬實力的支撐需要掐尖時，曹文軒是最恰當(dāng)?shù)囊晃弧！遍喿x推廣人李一慢這樣評價。

他自己的說法如出一轍：“我的得獎，只是因為整個中國文學(xué)的平臺升高了，像我、莫言這樣的人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僅此而已。”很早以前，他就一直在說，中國最高的文學(xué)水準，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世界水準。現(xiàn)在，他的話終于得到驗證：整座中國文學(xué)的冰山，已經(jīng)漸漸浮起來了。

每每提到中國經(jīng)驗，曹文軒總會說，“中國有中國的故事，這片土地上，有過那么多瑰麗的傳說和民間故事，有過那么多深重的苦難，為什么要舍近求遠？這才是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能開采挖掘的富礦。”

他一遍遍地重復(fù)著這些故事，對孩子們說，對北大學(xué)生說，對閱讀推廣人說，對媒體說，對所有關(guān)心文學(xué)的人說。說了很久。最終，他讓世界聽到了中國兒童文學(xué)的聲音。

當(dāng)他走近，我在他臉上看到這經(jīng)年累月刻下的眼紋，看到因為時差和疲憊而通紅的眼眶，看到手上歷歷凸起的青筋——那個照片上英氣逼人的曹文軒，那個影響了無數(shù)中國孩子的曹文軒，也終究無法抵抗生命衰老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