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儼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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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畫芻議
□ 陸儼少
山水畫學習的方法,起手不外臨摹,從中可以得到傳統的技法。臨摹要有好的本子,起步不高,終身受累。因為我們知道臨像一家不容易,臨像之后,再要不像,所謂“入而能出”,更加煩難,所以第一口奶很是要緊。如果起手學習了風格庸俗、筆墨不高或則壞習氣很多的本子,將來要改掉,那就很不容易,反而不如一張白紙從頭學起為好。即使臨摹古代名家的作品,也要善于學習。因為每一個名家,有他的長處,也有他的短處,未免各有獨自的習氣。或則雖有長處,但其營養不為我所吸收,就要揀取能夠吸收的東西為我所用。例如有人說:“石濤不好學,要學出毛病來。”我的看法,有一種石濤極馬虎草率的作品,學了好處不多,反而要中他的病,傳染到自己的身上來。但他也有一些極精到的本子,里面是有營養的東西,那么何嘗不可學。要看出他的好處在哪里、不好在哪里。石濤的好處能在四王的仿古畫法籠罩著整個畫壇的情況之下,不隨波逐流,能自出新意。尤其他的小品畫,多有出奇取巧之處,但在大幅,章法多有牽強違背情理的地方,他自己說“搜盡奇峰打草稿”,未免大言欺人。其實他大幅章法很窘,未能達到左右逢源的境界。用筆生拙奇秀,是他所長;信筆不經意、病筆太多,是其所短。設色有出新處,用筆用墨變化很多,也是他的長處。知所短長,則何嘗不可學。

陸儼少 賞碑圖 32×35cm 紙本設色 1960年款識:賞玩碑刻,挹其奇趣,甚有裨于筆墨,故寫此以酬之。儼少因識。鈐印:陸印(白) 就新(朱)

陸儼少 讀碑圖 32×35cm 紙本設色 1960年款識:讀碑圖。惟此圖以妃此碑,樸茂奇崛,有相合者。庚子,儼少記。鈐印:儼少(朱)
學畫的提高,當然需要不斷地畫,在自己的實踐中取得經驗,這是得到提高的一個方面。另外還須多看前人或他人的好作品。一件好作品,在技法上總有他的好處,也一定有不足之處,所以第一必須要有辨別好壞的能力,看出哪些是它的好處,哪些是它的不足之處。即使是它的好處,有些對我有營養,可以吸收;但也有些雖屬有營養,對我卻是不能吸收。要擇取其可以吸收的東西盡量吸收過來,加以消化,成為我自己的血肉,這其間一定要有選擇。吸收的方法,臨畫是重要的。臨畫不是一樹一石,照抄一遍,這樣的臨,好處不多。必須尋找其規律,以及用筆用墨的方法,問個所以,為什么要這樣?悉心摹仿,把他的好處,成為我的好處,方見成效。但是好畫不易見到,即使見到,也不一定有對臨的條件和機會,那就必須借助于細看以及默記。看之爛熟,默記在心,把對我有營養而可以吸收的東西拿過來,不一定經過對臨,同樣可以把它的好處和技法,在我的創作上加進去反映出來。雖然臨畫可以一筆一筆臨,放過的地方少,看畫也同樣可以一筆一筆看,使心中有個印象,甚至可以用指頭比劃它的起筆落筆、頓挫轉折之勢,這樣可收同等的效果,如果馬虎地臨,照抄一遍,反不如認真地看得到好處。有的人說我有些傳統技法,認為臨的宋元畫一定很多,實則我哪有收藏,有收藏的朋友也不多,哪有條件臨宋元畫。如果真的有些傳統的話,也不過是看得來的。解放以前,我看到一些故宮藏的宋元畫,在上海跑裱畫店,正因為看到一張宋元畫不容易,遇到之后,如饑似渴地看。解放以后,在博物館可以系統地看到宋元畫,即如明清畫,很多也是從宋元的路子上來,有很多借鑒的地方。古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所以有人把看畫也叫“讀畫”,畫讀得多了,胸中有數十幅好畫,默記下來,眼睛一閉,如在目前,時時存想,加以訓練,不愁沒有傳統。再來推陳出新,取法大自然,一定可以在傳統的基礎上得到發展,創出時代的新面貌來。

陸儼少 山河新裝 紙本設色款識:山河新裝。上海畫院復制。鈐印:上海畫院(白)
傳統山水畫,到了北宋,形成三個大流派,即董巨派、荊關派、李郭派。三家鼎立,構成中國山水畫的豐富傳統。三家面目,各不相同。董、巨寫江南山,巒頭圓渾,無奇峰怪石,上有密點,是樹木叢生的樣子。荊、關寫太行山一帶石山,危巖峭壁,堅實厚重,很少林木。李、郭寫黃土高原一帶水土沖失之處,內有丘壑,而外輪廓沒有銳角,樹多蟹爪,是棗樹槐樹的一種。三家各因其對象的地域不同,達到真實的表現。因之他們外在風貌各不相同,截然兩樣,但也有相同之處,即是都達到藝術上的高度境界。我們試把董源的《瀟湘圖》、巨然的《秋山問道圖》、荊關一派范寬的《谿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李唐的《萬壑松風圖》 (上面所說李郭是指李成、郭熙,不是李唐。李唐后起,上接荊關,下開南宋風格)互相比較,董源《瀟湘圖》用的短筆披麻皴,巨然《秋山問道圖》用的是長披麻皴,范寬《谿山行旅圖》用的是豆瓣皴,郭熙《早春圖》用的是卷云皴,李唐《萬壑松風圖》用的是斧劈皴,互相比較,因為他們所寫的對象不同,創造出不同的皴法,風格也迥異。然其一種氣象的高華壯健,筆墨的變化多方,韻味的融液腴美,三者相同,毫無異樣。我們就是要學習這些優點,從傳統技法中得到養分,從而得到啟發,化為己有。所以臨是必要的,看也需要。除此二者,還要加之以“想”。如果有機會能到江南、太行以及黃土高原一帶,看真實的山水,對照古法,猜想他們怎樣經過反復的實踐,而創造出這種風格和皴法來,那么就不會因為臨了古畫而食古不化。而且碰到另外不同的山水,借鑒他們的經驗,也可以創造出新的風格和皴法來,服從對象,為我所用。
斧劈皴和披麻皴,是在中國山水畫中的兩大流派,一盛一衰,互相替代,也好像有些規律可尋。往往這一畫派成為此一時期的主流之后,由盛而衰,另一個畫派應運而起,改革上一個時期的弊病,從而得到新生。唐代的山水畫派,尚屬草創時期,后來荊關出來,斧劈畫派遂趨成熟。以至五代后期,董巨畫派,以披麻為主,創為新調,于是畫法大備,到達了中國山水畫的全盛時期。各家各派,自立面目,爭妍競艷,百花齊放。但到后來,董巨畫派由盛而衰,直到南宋初年,江貫道可稱董巨畫派的末流,于是劉松年、李唐、馬遠、夏圭,代之而興,以蒼勁見長,斧劈為主。這樣延續了一百余年,亦已到達了衰敗階段,所以元代趙松雪一變南宋畫派,遠宗董巨,有所發展。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號稱“元四大家”,于是水墨畫派,獨盛畫壇。下至明初,亦已逐漸失去活力,無甚創新。浙派繼起,戴進、吳小仙、藍瑛等只不過襲用南宋畫法,建樹極少,直到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出來,才算是代表這一時期的作者。唐寅、仇英是明顯地運用斧劈皴,沈周、文徵明亦多短筆勾斫,上加圓點,其用筆也近于斧劈。沿襲到明末,這一畫派只有老框框,干巴巴,毫無生氣,已近于衰亡了。于是董其昌創為“南北宗”之說,而褒南貶北,實則主張恢復董巨披麻畫法,下開“四王”惲吳,號為“清六家”,他們類多模擬古法,無甚生氣。同時石濤、石谿,能于“四王”風氣中間掙扎出來,賦予新意,但不過是在主流中間的一個回波,還不能取而代之,一直到達解放之前,中國山水畫是處在低潮時期。現當我們社會主義的偉大時代,相信一定能在山水畫壇融會眾長,從而開創出前所未有興旺局面。
每有人問:這畫好在哪里?一時很難對答。然而歸納起來,所可看者,不外三點:即看它的氣象、筆墨、韻味,這三點如果達到標準,即是好畫,否則就不算好畫。我們看一幅畫,拿第一個標準去衡量,看它的構圖皴法是否壯健,氣象是否高華,有沒有矯揉造作之處,來龍去脈,是否交代清楚,健壯而不粗獷,細密而不纖弱,做到這些,第一個標準就差不離了。接下來第二個標準看它的筆墨風格既不同于古人或并世的作者,又能在自己塑獨特風格中多有變異,摒去陳規舊套,自創新貌。而在新貌之中,卻又筆筆有來歷,千變萬化,使人猜測不到,捉摸不清,尋不到規律,但自有規律在。做到這些,第二個標準也就通過了。第三個標準要有韻味。一幅畫打開來,第一眼就有一種藝術的魅力,能抓住人,往下看,使人玩味無窮。看過之后,印入腦海,不能即忘,而且還想看第二遍。氣韻里面,還包括氣息。氣息近乎品格,每每和作者的人格調和一致。所以古人說:“人品既高,畫品不得不高。”一種純正不凡的氣味、健康向上的力量,看了畫,能陶情悅性、變化氣質,深深地把人吸引過去,這樣第三個標準也就通過了。我第三節談到的氣象高華壯健,筆墨變化多方,韻味融液腴美,就是這些。所引的董巨范郭幾幅名畫,是一個例子,做到示范作用。我們看到其他的畫,應以此來衡量,在自己的創作中,也要努力追求,達到這個高度。所謂“與古人血戰”應該和比我高的來衡量,那么永遠不會滿足,也就永遠在向上。不能和低的比,沾沾自足,早年結殼,要引以為戒。

陸儼少 小雨藏山 紙本設色 1991年款識: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辛未臘盡,八三叟陸儼少畫。鈐印:儼少(白) 宛若(朱) 舊家上柏山中(朱)宛若八十歲以后(朱)
稱贊一幅好畫,往往有這樣的評語,叫做“神完氣足”。就是說這幅畫筆墨精湛,章法嚴密,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不造作,不疲沓,精神飽滿,氣勢旺盛,面面俱到,無懈可擊。要做到這點,首先畫的人也要神完氣足。如得到好好休息之后,早上起來,腦子清醒,思路開通,對紙凝想,有得于心,于是全神貫注,目無旁騖,解衣盤礴,旁若無人,全部思想,進入畫里,再有平日基本功的扎實,加上明窗凈幾,紙筆稱手,創作的條件齊備,然后可以達到這個境地,所以絕對不是偶然的。否則筆欲下而又止,劃未到而已斷,心中無數,疑慮重重,色厲內荏,冒充雄強,或則病體奄奄,昏昏欲睡,頭重腳輕,失去重心,得過且過,懶于動彈,如果像這樣的情況,且宜停畫幾天,等精神恢復、有所振作之時,心中好像有一幅畫等著要畫,醞釀成熟,然后動筆為好。
從前人談到書法,有“偶然欲書,一合也”的說法。這個“偶然欲書”就是說胸中有一股沖動的力量,要借筆墨發泄出來。那么寫出的字,也合乎要求。畫亦同然。所以下筆之際,要有激情。我們對新時代,是有熱愛的激情,看到新的事物、新的山川風貌,發生熱愛,要借筆墨以發之,有一股激情不自禁地要求把它描寫出來。但是新事物、新山川,不同于舊事物、舊山川,客觀的對象不同,在主觀的描繪上,一定是老技法不夠用,需要創立新技法。技法有了創新,才能情調合拍,互相統一。我們如果把新事物如新式樓房、拖拉機、高壓電線等,置之于“四王”山水畫中,一定感到別扭。因為這種山川,是舊的情調,何能與新事物相調和,發生血肉相聯的關系。所以如果僅僅只在把具體的事物,生搬硬套,而沒有一股對新時代熱愛的激情,即使寫上新的題材,畫上新的具體事物,也決不能反映出新的時代氣息來。因之畫要新,首先要有熱愛新時代的激情,在這個基礎上,創立新技法,創立前人所沒有過的新技法,才能體現出新的時代精神。自古作者,能自名家,代表他們所處的時代精神者,都有所創新,創新越突出,家數也越大,也越能和時代精神共脈搏、同呼吸。
山水畫傳統技法,都是前人在大自然中提煉而成。不是靠某一個人而是積累多少人的智慧和創造實踐,才有今天這樣豐富的傳統技法。我們不能靠一個人從無到有、白手起家,所以必須學習傳統。但傳統不能死學,必須化,也即是運用前人已有的技法,加進一己的感情、修養以及技術訓練,把傳統技法化得更接近于對象,更能表達自己的感情。我們學到一點傳統,到大自然中描寫各地的山川,要抓住各地山川的典型特點,有了舊的,再加上新的,從古法中乘除變化,以達到較為正確地反映對象的效果。天下的山,其石骨皴法各各不同。就是同樣的松樹也各不相同。黃山有黃山的石骨皴法,松樹也有它特異的姿態。在泰山上,石法不同,松樹也異樣。其他土山石山,以及叢樹覆蓋,不見土石的山—如井岡山等,更加不同。所以我們如果只掌握一種技法,要把這唯一的技法來套天下變化無窮、形質萬狀的山川,怎能頂事?一個人的智慧是有限的,貌寫各地山川對象,不能只靠一己的創造,必須借鑒古法,在古法的基礎上予以加減變化,融會貫通。一眼看上去是他新的獨特面目,細看卻都有來歷,或是融合多家的筆法,或在某一家的筆法上有所更改變異,便成自己的東西。如果能夠這樣,不論碰到任何山川,都有可能得到解決的辦法。
從前人說:“師古人,不如師造化。”這樣看上去好像師古人和師造化是互相矛盾的,實則兩者相輔相成,一點也不矛盾。因為古人一切技法,不是關了門憑空想出,也都是從造化中不斷實踐提煉而來。師古人可以省去很多氣力,這個借鑒的有無,差異極大。但是停留在古人的技法上,也不對,必須有所發展創新,這就需要師造化。因為我們畢竟要描繪今天祖國的大好河山,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不僅人們的審美要求在發展,而且自然界也在不斷地變化,所以畫山水,必須到名山大川中,看到新建設以及山川變異,隨著這個發展,來創作我們的畫幅。一般到大自然中去,都要做些記錄,就是勾些稿子,把山川大勢勾下來,或者更仔細一點,帶了筆硯,坐下來對景寫生。這兩者都是必要的,但我覺得兩者的要求不一,必須分別對待。如果只記錄山川的起伏曲折,輪廓位置,以及它的來龍去脈,用鉛筆或鋼筆勾出,也就可以了。但必須把對象結構細細勾出,交代清楚,假如草草勾記,日子久了,記憶淡薄,這種勾稿,就沒有用處。如果這樣結構清楚,交待分明,勾稿精細,習之既久,在創作時,就可運用,有所依賴,就是自己創稿,也可以得心應手,不致勾搭不起來。所以出去勾稿,是有好處、有必要的。對景寫生,要求不同,不必記錄整個景物的位置結構,其著眼點在探索反映對象的技法。即看到一叢樹,甚至一棵樹的節疤,一個山的面,土山或是石山,怎樣去表現,才能得到它的質感、空間感以及它的精神,怎樣用有限的筆墨,去抓住無窮的形象,在實踐中如果得到一些收獲,也就是在技法上的創新。所以對景寫生,不必選擇很好的景,只要在局部或細部的某一方面有所可取之處,這個對象古人很少反映,或者不易反映,事過境遷,要想第二回碰到極不容易,后來記憶也一定不全,所以必須借重于對景寫生。把以前沒有人畫過的,就要依靠后來一輩人把空白補上。自己不熟悉的也依靠對景寫生來鍛煉、提高、創新。但是,對景寫生費時多,鋼筆勾稿費時少,出外不一定有足夠的時間,所以二者必須有的放矢,相輔相成。

陸儼少 沙面人家 35×37cm 紙本設色款識:沙面人家。儼少。鈐印:陸儼少印(白)

陸儼少 千里江陵圖 183×98cm 紙本設色 1986年款識:丁丑之變,予違難巴蜀,扁舟由江上駛。越八年而日寇就殲,思歸綦切,乃乘木筏東出夔門,兩度往來,江路綿邈,備經險阻,而奇麗之觀冠絕平生。故多作峽江險水圖也。前塵如夢,未能遽忘,聊志仿佛。丙寅孟夏之月,陸儼少于西子湖上之晚晴軒。鈐印:陸儼少(白) 宛若(朱) 嘉定(朱) 丙寅七十八歲(朱)
單獨一塊石頭,有些是有方圓規則的,也有些是不規則的。不論規則或不規則的石頭,必須四面都能畫得出,即所謂“兜得轉”。如是之后,疊石以成峰巒巖嶂,也容易能夠兜得轉,而且形象很美,不致像饅頭山。山水畫的創稿,峰巒巖嶂是關鍵性的。因為樹木是依附巖嶂而生的,道路、泉脈亦因巖嶂而曲折隱現,所以一幅山水畫的章法,也就是處理好峰巒巖嶂的過程。在這里也須懂些透視,與理不相違背,才不致別扭。要常常下生活,多看真山水,記下山勢部位和樹木、道路、泉脈等關系,回想看過的前人畫稿,與之相印證,加之多想、多畫。所以開手不要全臨稿子,抽一個時間可以試作起稿,以免到老離不開稿子。
有些人的想法,認為有了傳統就是老,就要妨礙創新。把學習傳統和創新對立起來,是不對的。如果學習傳統而墨守成規,絲毫不化,不加發展,這樣誠然有礙于創新。但如果不在傳統的基礎上扎下結實的功夫,來談創新,這個創新,也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站不住腳的。文化是積累而成,不能中間割斷,好比科學技術,一定要在前人的創造發明、對大自然有所了解的基礎上,再進一層,得到新的發明創造,決不能只憑一個人的聰明才智。在蒙昧的基礎上,好像石器時代就一步跨進原子時代,是決不可能的。所以學習傳統,就是為了創新,兩者是統一的。不過在實際情況下,是有些人學了傳統,而不再創新,其原因有二:一是他只能模仿,自己無所作為;一是鉆進故紙堆中,覺得滿好,不再想到創新。這后一種人歸根到底是世界觀的問題。如果他熱愛新的事物,向往于新的時代,熱烈地要求去表現它,就一定不甘心于被古人所牢籠而不再想跨出一步,他就要在他所學到的前人傳統基礎上不斷改進,熱情地記下新時代的風貌。繪畫是形象思維的產物,要靠形象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世界觀改造過來了,和時代的脈搏相諧和了,就自然而然地主觀地要求創造新的形式來適應新的內容。到這時,扎實的傳統功夫,會幫助他創新,起到積極的作用。畫要新,這個口號不是今天才提出來的。自古大家,無有不創新者。創新愈多,后人對他的評價愈高。有了創新的主觀愿望,那么學了傳統,從傳統中可以得到許多借鑒的東西。山水畫法在唐以前,山石是沒有皴的,所謂“空勾無皴”。到后來慢慢用上皴法,是在山水畫上前進了一大步,再加上后人無數修改補充,形成畫山石的豐富傳統技法。但是祖國河山,在廣大的幅員上各具特點,不相雷同。尤其當今交通便利,畫家走的路多了,看的山和水也多了,所要表現的也多了,因此老方法決不能滿足需要。以前一個畫家不可能到青藏高原上去,對亙古不化的雪山,不可能留下表現的方法,就需要現代人去創造。再如五代以前的畫家,大都生長北方,很少是南方人,所以畫的都是北方的山水。直到董源生長南方,創造出一套表現南方山水的技法,米芾給他“唐無此品,格高無與比”的極高評價。但我總覺得他畫的江南山,用的小點子,是表現山上長的成片樹林,他這種創新精神是可貴的,不過還在草創階段,技法上還未成熟,留待后人去發展完善它,我們不能盲目崇拜古人,以為十全十美,不可逾越。如今我國各地都在封山育林,山上一片青蔥,層層林木,把山頭都覆蓋住了,不見一點土石,這樣的山隨處都有。記得十余年前我到新安江水庫上,山上還是一些稀疏的松樹,十余年后我再去,都長滿了樹木,蔥蘢郁茂一片林海。井岡山也是這樣滿山是樹,我相信不要很久時間,全國各地也會如此。這種滿山是樹、不見土石,但因樹海的高下蔽虧,可以看出高低起伏的崇巖深谷、岡嶺崖嶂,要描繪它,但是前人遺留下來的方法很不夠,留待我們去創造。看到新中國的大好山河,誰能熟視無睹、無動于衷呢?這是創新的動力。

陸儼少 雁蕩幽澗 31×33cm 紙本設色 1978年款識:儼少宛若。鈐印:儼少(白) 戊午歲七十(朱)
(本文節選自《山水畫芻議》)
責任編輯:鄭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