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暴力美學”

徐佳和

世界新聞攝影大賽——荷賽，是每一位新聞攝影工作者心目中的一座高峰，也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坎，戰爭、血腥、悲哀因素發酵的環境的持續存在，讓新聞攝影者對于真相之理想的不懈追求，似乎只有在這樣的國際賽事中才能得到真正釋放。中國攝影師們近年在“荷賽”屢有收獲。“荷賽”與“華賽”僅一字之差，在對獲獎照片的評審標準與如何取舍上，后者對前者是亦步亦趨，這并不令人驚訝，“荷賽”已舉辦59屆的歷史與口碑決定了中華版的攝影大賽“華賽”對之從取名上就顯現出來的敬仰和拷貝之意。

“完美”的新聞攝影？

兩個“賽”，無論西方的還是本土的，都冠以“新聞”二字，也就是說，這些照片應該盡量接近現場的真實情景，故意地添加（色彩、明暗）或減少（縮短景深），都是不應該的，因為最后照片上的某些信息根本不曾存在，憑借這種信息傳遞的感受是不可信賴的。

人類社會業已跨入了21世紀的當下，然而人類歷史上不斷重復發生的許多事故，仍然無休止地破壞著現代人類的生存。“荷賽”所倡導的新聞攝影，即是以批判的勇氣提示人性惡所造成的人間災難和禍害。那些直接觸動人類視覺和靈魂的悲慘與凄涼景象，向人類社會提出了無法回避的質問和罪證。因此，人類歷史上從未停止過的戰爭災難，必然成為“荷賽”最熱門的關注主題。有人指責“荷賽”是專門以災難為關照對象的事物，只有表現災難才能贏獲“荷賽”的重獎。近年來隨著戰爭爆發，隨之而來的難民問題漸漸成為最近的荷賽與華賽的關注熱點，而由于社會發展導致的環境惡化也成為國內攝影師的聚焦。而“荷賽”的評選結果，也反映出一個嚴酷的事實，那就是人類在現代社會的飛速前進中，自命為具有現代知識的當代人類，卻始終無法制止戰爭災難對自身的致命傷害，也無法制止為了發展而導致的環境對自身的傷害，已然突顯現代化的悖論實質。

翻看荷賽數十年來的得獎作品，從中不難看到這套從密蘇里學院那批《生活》圖編一路奠立下來的美學傳統：如何以廣角鏡頭抓取突發新聞事件里的人物或動作中，具有視覺撞擊性的中/近景或特寫畫面；災難照片要突出怎樣的震驚點、運動照片要抓取怎樣的動作瞬間、人物攝影要捕捉怎樣的獨特表情、特寫照片要選擇哪些罕見的材料；如何框取/裁切照片，使構圖更緊繃而占滿讀者的視線與情緒；如何編輯一組圖片故事、寫圖說寫標題、把每則新聞圖片講成一個充滿戲劇性和視覺震撼力的“現實劇照”等等。

2013年，瑞典攝影師保羅·漢森的《加沙葬禮》獲得56屆荷賽年度圖片獎和突發新聞類單幅一等獎之后，攝影作品展示服務網站PhotoShelter的首席執行官村林艾倫發表博客文章《為什么荷賽獎的新聞照片好像電影海報？》，質疑得獎照片使用了HDR效果，改變了畫面高光和陰影部分的曝光：“過度修飾，讓我們面臨著誠信危機。”

同樣，2016年度“華賽”大獎及時事類新聞組照金獎把目光投向了歐洲難民——2015年11月16日，移民乘坐的土耳其巡航船抵達萊斯沃斯島斯卡拉村附近。這艘土耳其船的主人曾將大約150個希望逃離土耳其的難民送往希臘海岸。后來，他在土耳其水域被捕。暫且撇開人文關懷的現實意義不談，一幅恍如世界著名畫作《美杜沙之舟》的照片誕生了，近乎完美的光影與色彩飽和度，明顯經過后期的制作調試，清晰的輪廓以及船上人物緊繃的表情，完美，從構圖到影調，堪稱完美，令人動容，然而這樣的完美與新聞攝影的初衷一致嗎？新聞、宗教題材，攝影師有意將色調加深、加重，渲染悲傷、憤怒、壓抑的情緒，是不是有悖新聞真實性的原則？

怎么看都覺得不真實的背景： 好好的風景，構圖不錯，選景也好，為什么非要在PS里把顏色搞得那么濃？云層都鑲上了金邊，海水烏沉沉如墨，人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都清晰可辨，白雪的反光亮得刺目。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樣的景象是攝影師需要的風景，而不是實際看到的那個模樣。PS是讓夢想成真的地方。除了尋找并掠奪特殊的、怪異的、奇觀式的“新聞”材料，且口味愈來愈重地將之提高色彩飽和度以期讓悲劇氣氛更濃烈，銳化度更高以期有舞臺效果，劇場化或美感化的結果讓新聞攝影成為刺激感官與情緒的消費物。這種提供視覺消費與視覺掠奪的新聞攝影，精神上都是暴力的。

虛假的“美”是不是愈演愈烈？

攝影本身就是一種局限的選擇，是攝影師眼光的延伸，照片一旦被做了些技術手腳，攝影停留在瞬間反應的最珍貴的本質已經被摧毀了，除非這種毀滅意味著另一種藝術創造的新生。真實的瞬間，比所謂的完美更重要。

新聞攝影正在以另一種形式追求著虛假的“美”是不是愈演愈烈？在西方也出現了一種反新聞攝影和反紀實攝影的表達方式。它就是不去捕捉暴力性的場景，它就是不去反映所謂的典型的悲慘的那一瞬間，它就是要破除這種構圖和美學的選擇。我覺得，得到2016年度照片獎，同時獲得突發新聞類單幅一等獎的《渴望新生（Hope for a New Life）》在此地爆發出了一個強音，打破了新聞的固化。澳大利亞攝影師沃倫·理查德森（Warren Richardson）談及這幅作品的拍攝，沃倫·理查德森說：“整個晚上都在和警察部隊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在拍照前，我已經筋疲力盡了。那時大概是凌晨3點，由于警察的緣故，你不可能使用閃光燈，我心里想讓他們過去，所以，我只能借用月光。”照片模糊了的焦點是一個緊張的父親要把自己的孩子送出鐵絲網，送到一個對和平對光明充滿了憧憬的理想社會中去，照片上明顯失焦的人物五官與周圍景致，仿佛是攝影師緊張得以至于顫抖的手握著相機，手心微微滲出了汗意，在周遭凜冽的夜色里，按下快門的一瞬間，甚至引發了周圍的空氣的顫動。較之以清晰到每個毛孔和銳度極高的新聞攝影，這一幅灰暗的畫面透出一種特別的詩意和朦朧的美。這不是虛構出來的清晰，不是經過調高感光度，調高色彩飽和度之后的完美畫面，這才是真實的世界那一刻的。

中山大學教授、視覺研究者楊小彥曾經說過：“你為什么拍他，他對你意味著什么，這種互動關系和攝影的核心問題到底是不是本能，這才是最根本的問題。‘看與被看才是我們討論攝影最重要的動機，我也在這當中意識到攝影是一件社會性的事情，而不是單一的觀看。”

如果新聞攝影始終在技術追求的層面里打轉，為了所謂的“美”的強化，是不是意味著另一種“暴力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