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之韋
究竟如何定義中國水墨畫
撿到一個孩子,有沒有可能找到他的父母?科學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獨特的DNA排序,通過這個排序與數(shù)據(jù)庫里的數(shù)據(jù)進行比對,就有可能找到他的雙親,甚至可以追蹤到他幾十萬年前的親人。基因是目前研究人類發(fā)展的新趨勢,人類學、考古學、社會學、犯罪學、心理學等等都在利用基因研究的最新成果。
基因的功能是支持生命基本構造的形成,儲存生命過程中的全部信息并把它與環(huán)境交流中改良協(xié)調(diào)的信息遺傳下去。一個民族的基因絕大部分是相同的,這就很容易解釋每個民族的特性和文化會有差異,所以從文化基因這個角度來分析一下中國水墨畫的基因密碼,就必須先建立起現(xiàn)代中國水墨畫和古代中國水墨畫之間的聯(lián)系,按照中國水墨畫的形成、發(fā)展、沒落的軌跡給出一條明晰的路線圖,以看清今天中國水墨畫所處的位置和未來的趨勢。
中國文人自魏晉以來喜好佛道,關注生命的終極真相。王羲之和一批文人學士玩“流觴曲水”是何等浪漫,然而他寫下的“蘭亭序”里最感嘆的一句話卻是“死生亦大矣”, 這種熱愛生活又對生命真相的追究,自始至終是他們的目標。從名山大川,到曲徑通幽,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都是與終極宇宙進行對話的途徑,它們顯現(xiàn)出來的美,終于誘使在唐代已經(jīng)十分成熟的書法藝術,跨出了歷史性一步,從書法領域擴張到了繪畫。唐宋時期大批畫家脫穎而出,掀起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波水墨畫高潮,這個高潮鼎定了中國水墨畫的基因特征:一、中國書法的節(jié)奏性和書寫性描述的線條,干、濕、濃、淡、輕、重、緩、急,是后來一切繪畫筆墨發(fā)展的基礎。二、中國水墨畫題材以表現(xiàn)自然山水的意境為主,寂靜、靈動……這些大自然性格化的品質(zhì)被推崇備至,奠定了中國水墨畫的審美基礎。
元朝的外族入侵,本來是極有可能摧毀方興未極的中國水墨畫的,但由于中國文人的消極抵抗,紛紛躲入山泉林間,反而與自然有了更多的接觸,在精神世界上更向往平靜和自由,超然物外之情躍然于紙。元朝的統(tǒng)治反而把中國水墨畫推上了另一個高潮,風格更加多樣,技巧更加成熟。無論是黃公望、王蒙,還是倪云林,他們的個人風格如此強烈,但“水墨基因”依舊一脈相承。
明朝是水墨畫發(fā)展的再一個高潮,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市場對書畫的要求也水漲船高,官員、富商競相以收藏字畫為雅事,紛紛涉足其中,審美觀和市場的多元化使得明代的水墨畫頗具混亂的趨向。中國水墨畫的基因面對這種形勢往何處發(fā)展才是生路呢?明朝畫家董其昌及時地提出了山水畫“南北宗”論。“南頓北漸”是禪宗五祖弘忍傳衣缽時選擇了不識字的慧能,而不是首座神秀。禪宗是佛祖教外法門,不落文字、以心傳心—由此看來,從禪宗的角度,只傳心法不看人面,你神秀佛學知識再好沒有開悟就沒有用。禪沒有妥協(xié)的余地。董其昌的“南北宗”論,是中國水墨畫史上第一提出審美標準,即如“南宗”般直指人心的畫才是中國真正的好水墨畫,強調(diào)技術元素缺乏內(nèi)在智慧精神充其量也只是畫匠而已。
清朝的入侵使中國水墨畫基因再次面臨一次危機。游牧民摹仿前朝附庸風雅,于是各地官員紛紛就地搜括進貢,極大地推動了對字畫市場的需求。清朝“四王”以復古為己任,凡畫一幅畫必稱仿某某,作品千篇一律,毫無神采可言,這個由清朝皇室提倡的審美趣味差點就絞殺了中國水墨畫的基因,幸運的是明朝亡國,石濤、八大等一批皇族為躲避清朝追殺,遁入空門,潛心書畫,另有“揚州八怪”等人在民間“裝瘋賣傻”,中國水墨畫的基因不僅得以深住,而且大放異彩,更上層樓。
清末之前的中國基本上是一個超穩(wěn)定的皇權統(tǒng)治社會,代表中國主流文化價值觀的文人始終是道、釋、儒的實踐者和守護者,在這種形勢下,作為與中國社會主流價值觀一致的水墨畫,一直是如魚得水地成長著、進步著,延續(xù)著中國水墨畫的優(yōu)秀文化基因:一、以書法線條為基礎的筆墨;二、意境,與宇宙相合相通為終極目標的個人實踐,這個個人實踐包括個人的學識修養(yǎng)、生活品位、宗教實踐。
病急無須亂投醫(yī)
繼承中國水墨畫基因的仍是從傳統(tǒng)出來的老畫家,但他們的形式感在今天的國際視野下已顯得陳舊。當下,中國水墨畫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行銷機構猖獗,水墨藝術還有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嗎?
中國水墨畫基因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它歷史悠久、技法齊備,與哲學、宗教、文學關系密切,它的基因具備了強大的組織復蘇能力、開拓性和可延續(xù)性。
佛教的“唯識宗”曾用“八識”分析人的一切心理和意識活動:第一眼識,第二耳識,第三鼻識,第四舌識,第五身識,此五識,通稱“前五識”。第六意識,義近通常所說的心識,能緣慮內(nèi)、外諸境。第七識,末那識,在不停頓地起思慮作用,第八識阿賴耶識既是第七識的“所依”,又是第七識的“所緣”。簡單地說,人通過前六識,從外部世界獲取信息,轉(zhuǎn)變成神經(jīng)信號輸入到腦相對應的部位,然后由末那識根據(jù)這些信息,與藏識中儲存的同類信息進行比較,然后做出決定,向前六識發(fā)出行動指領。這其中的第七識和第八識是其他宗教和心理學都沒涉及的領域,第七識是每個個體生命對自己的執(zhí)著,因為這個執(zhí)著,他看到的前六識被他自己的執(zhí)著所扭曲,不是絕對客觀的。第八識是藏識,里面隱藏著你無量世以來的進化密碼和運作過的信息資料。舉個例子說,有個小孩聽到琴聲異常興奮,這說明他的八識里有潛伏著的音樂經(jīng)驗,前世可能是個音樂家,當?shù)谄咦R把前六識的信息經(jīng)第七識與第八識的種子對比之后,一個少年天才音樂家或者從此誕生了。
董其昌說當畫家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用唯識來解釋的話,你的眼睛要看盡量多的山川大地,作為畫面信息存到你的八識里去,你要盡可能讀遍天下名著作為語言觀念、見地存到你的八識里去,這些畫面、抽象的概念通過第七、第八識的長期運作,將來就是你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就是這個道理,我們的意識天生就具備這些功能,唯識宗的修行方法就是轉(zhuǎn)識成智,只要把第七識轉(zhuǎn)成所作智就超凡入圣了。
林風眠是不能效法,他的繪畫基因是屬于他個人。然而,如果不練書法,根本不知道用筆的奧妙;如果不讀經(jīng)典,只能落入庸俗;如果偏執(zhí)一技,靈感永遠不會爆發(fā);再也不要讓眼睛停止搜索美麗的畫面;再也不要讓耳朵錯過美妙的音樂,讓美食在舌尖跳舞;再也不要停止繪畫練習;用最大的好奇心去追求那些永恒的但不知真假的知識。
讓第七識長眠,讓六識與第八識相遇。不妨抽點時間靜下來面對自己,不日或可成為日臻化境的水墨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