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與銀鈴

◎慕　兮

青藤與銀鈴

◎慕兮

圖/龍軒靜

一

晚風掠過群山，洛白獨自策馬登上山巔遠眺，只見四方山清水秀，唯偌大一個洛城坐落中央。近幾年洛城城主暴虐，引得義軍紛紛揭竿而起，尤以洛白統帥的一軍最為聲勢浩大，直攻到皇城下。只可惜因一堵傳說中的“不死城墻”，幾月來久攻不下。

那看似滄桑古老的城墻，不管怎樣破壞攻擊，第二日總會完好如初。更可氣的是，二月春暖，草長鶯飛，這頑固的城墻上竟新長出枝枝藤蔓，仿佛有意嘲弄他們。

這夜，洛白獨自來到山巔，遙望洛城，想看看那城墻上施了什么妖術。可還沒穩住韁繩，身下那匹白馬突然立起前蹄長嘯一聲，而后著魔般向山下躍去。洛白整個人被直直甩了出去。

“啪嗒—啪嗒—”

他在一陣水聲中醒來，發現四周只剩下無盡的黑暗。一個少年將軍就這樣盲了眼睛，對他而言，這簡直比死亡更可怕。洛白躺在巖洞里，聽著水珠一滴滴落下，十年前那個夜晚的情景又涌上心頭。那時他被兄長趕出洛城，渾身是傷地躲在一個巖洞里，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在這鬼地方時，晚風送來一陣銀鈴的輕響。

不知是不是錯覺，眼下洛白只覺那銀鈴聲又響了起來，隔了十年光陰，依舊清脆。緊接著，蘆葦葉上的露水便輕輕落在他的眼上。

洛白掙扎著想說什么，一雙纖細的手便輕放在他的掌心。那是一雙女子的手，他面前跪坐著一個裙裳臨風的女子，腰間系著幾枚銀鈴鐺，隨風輕晃。

“這露水能治好你的眼睛。”她的聲音如銀鈴般清脆好聽，讓他不由自主地相信她。

如此過了數日，她每晚都會給他帶來漿果充饑，也會用露水濕潤他疼痛的雙眼。有時怕他在巖洞中悶得慌，她會給他講山中趣事，也會聽他談金戈鐵馬。漸漸地，洛白覺得眼睛好了些，已能勉強視物。又一晚，那姑娘再來時，他點起火折子想看一看她的模樣，卻被她慌忙吹滅。她說，這巖洞里生長著千年藤蔓，是有靈力的，向來懼火。

洛白急了：“可是姑娘的芳名和樣貌，在下一概不知，來日當如何報恩？”

她忍不住笑了，說：“喚我瓔珞吧，我救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報恩的。”而后她握住他的手，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摩挲，一點點勾勒出清秀的五官。黑暗中，她的聲音和目光一樣溫柔：“這下你可記住我的樣子了？”

二

不知過了多少天，洛白再次在陽光里睜開眼時，已置身山下。

那姑娘不知何時走了。他躺在柔軟的蔓草上，看不遠處洛城堅實的城墻，只覺一切都那樣不真實。那個清脆好聽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又仿佛早已深刻在記憶里。

洛白回營之后，一邊派人去問附近村寨有無一個名喚瓔珞的姑娘，一邊忙著處理這幾日的軍政要事，才知數日之間，城主趁機發起反攻，傷亡慘重。

“除了趕來報信的之外，其余兄弟……全部陣亡……”

入夜，這句話在洛白的腦海中久久回蕩，讓他坐臥難安。如果不是自己輕敵，跑到那絕頂峭壁上去……他不愿再想，索性披衣起身。更深露重，連城墻上守夜的兵卒都放松了警惕，倚樓稍歇。

他離開故鄉十余年，忍辱負重，終于等到今天，卻偏偏遇上這可惡的不死城墻。難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他從不信命！

城墻上的藤蔓青翠欲滴，在夜里結了一層薄薄的霜。他的手掌剛觸到藤蔓上的一枚葉子，便突然聽到一聲輕喝。

“等等。”

又是那個清脆的聲音，如風中銀鈴，那個姑娘來了！

這次，借著城墻上微弱的火光，他終于看清了她。和想象中一樣，臨風的裙裳如蝶翼飛舞，嘴角是淺淺的笑，只是面上覆著白紗，看不清容貌。

“是你？我一直在找—”

指尖放在唇上輕“噓”了一聲，瓔珞小心掀起面上白紗，對那枚葉子低聲耳語幾句，只見夜風中，藤蔓似是聽懂了她的話，隨風輕輕蹭著她的額頭。

洛白覺得有些好笑：“為何這樣愛惜這些藤蔓？”

“可別小看了它們，”她轉過頭來沖他嫣然一笑，“洛城久攻不下，就是因為有這些藤蔓相護。若有一日藤蔓不在了，那這洛城也就保不住了。”

如一道霹靂倏然擊中了這片混沌，原來如此！洛城久攻不下，竟是這千年藤蔓搗的鬼！數月難解的謎被這神秘女子一語道破。

許是他太過激動，瓔珞看著他柔聲問：“怎么了？”

洛白忙搖頭說無礙。“你的恩情我還欠著，營中有一壇好酒，若不嫌棄，可否請姑娘與在下一同回去？”

三

那晚清風吹葉，他和她并肩坐在明月下，風里銀鈴輕晃，清脆悅耳。

一壇酒盡，他似是醉了，話也多了起來。說自己十歲那年父王暴斃，母妃殉葬，而他的兄長襲得城主之位，將年幼的他趕出洛城。可他卻活了下來，因為有仇恨支撐著他，他只能更勤勉堅忍，直到親手奪回失去的一切。

瓔珞的心里泛起漣漪，自責和愧疚包圍了她。她很想告訴洛白，那人如此狠心，只因他早就不是你的兄長了。可看著眼前醉酒的少年，月光下天真得像個孩子，便不忍心說出真相。

直到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她輕輕蹙眉，道了聲告辭便要離開。

洛白忙攔住她，說大恩還未報。

“你請我喝了酒，已經夠了。”

洛白搖頭：“姑娘為我治眼睛的恩情報了，助我攻城的大恩卻還在。”頓了頓，他又說：“待來日我攻下洛城，奪回城主之位，姑娘可愿……”后面的話沒有說，他只是從衣袖中取出一串瓔珞，輕輕系于她的手腕。

“這與你的名字相配。”

不必多言，那點心思也已明了。她看著腕上殷紅如血的瓔珞，抿唇笑了，“那便當我應了你。”她解下腰間一直不離身的銀鈴鐺，不由分說地塞到洛白掌心，而后消失在晨曦中。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洛白輕輕揚起嘴角。他見過她的。十年前，那個只聽得見水聲的巖洞里，她也是這樣覆著面紗，用草藥為他小心療傷，腰間銀鈴隨風輕響。

那時她對他說，那個坐在王座上的人是你的兄長，也是你的仇人，他所做的一切已不配城主之位，終有一日你會攻下洛城，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小小的少年抹去眼角的淚，問：“你是誰？”

她笑了，攤開掌心，一枚生機鮮綠的藤葉躍然于眼前，“我說我就是這掌中青藤，你信不信？”

他知道她在逗自己，不禁破涕為笑，不依不饒地拽著她的衣角，問她是誰。

最后她耐不過這孩子相纏，哄他道：“待你來日兵臨城下，我一定告訴你。”

如今，這天終于來了。

四

回營之后，信心滿滿的洛白下令燒毀城外藤蔓。沖天火光中，那些原本青翠欲滴的藤蔓蜷曲著被燒成灰燼，失去庇護的不死城墻終是不堪一擊，在兵士合攻中土崩瓦解。火趁風勢，映紅長天，可他竟隱約在火光中聽到一聲銀鈴輕響。

突然有探子來報，洛城城主抓了個妖女回去。

洛白一下子攥緊手中長戟，有些莫名心慌，但愿那人不是瓔珞，但愿她平安無事。而后一騎當先，縱馬沖進城門。

與此同時，洛城的樓閣之上，她看著火光中慢慢焚盡的藤蔓，只覺身上的骨血也在被人一寸寸抽空。身后玄衣垂冕的城主走過來，冷眼看著她。

“你把這秘密告訴了洛白。”洛玄看向她的腰際，輕嘆：“那年我送你的鈴鐺也不在了。”

很多年前，她在洛城外遇到一個孤兒，被一群孩子追打，硬是忍著不掉一滴淚。她救下了那個孩子，將他帶回山頂巖洞，教他詩書禮儀，四海仁義，后來他學成了，她便問他，此生可有何愿望？他說他要成為最尊貴的人，再不受別人欺負。

她輕輕笑了，應了聲好。

那時洛城的大公子洛玄得了重病，眼見就要死了。她為那孤兒換成洛玄的容貌，在大公子將死之時悄悄將他帶入宮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換走了洛玄的尸骨。第二日，城主和夫人見大兒子活蹦亂跳全無病氣，都歡喜不已，也不疑有他，更何況大病痊愈之后的洛玄不再貪玩，反而舉止恭和，學問對答如流，世人都道大公子在病中得了神人為師。說的人多了，城主也信了，當下便決定立他為世子。

一夜之間，無依無靠的孤兒成了坐享榮華富貴的洛城大公子。是她懷了私心，想滿足他的心愿，卻未料到他后來貪欲漸生、飛揚跋扈，不僅害了洛白，還苦了滿城百姓。是她看錯了人，沒想到權力會讓那孩子變成這樣。所以那晚她救下了渾身是傷的洛白，等待他卷土重來，彌補自己的過錯。

如今，這天終于來臨。

身后那人聲嘶力竭的怒吼聲，還在空蕩蕩的大殿里久久回響，“你身為守護洛城的靈女，卻親手將你的族人引向災禍！”

一杯毒酒滾入喉嚨，對族人犯下的深重罪孽，便讓她用自己來贖罪吧。

城墻外，火光里，那些藤蔓里的生靈仿佛還在哀號哭泣，她緩緩閉上眼睛，再不忍聽。待這火燃盡，一切罪惡不堪都將不見了吧。

這次她做得對嗎？她不知道，可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告訴她，洛白一定是不同的。那個渾身是傷躲在巖洞里的孩子，那個月下醉了酒的少年，那個所向披靡卻一路相護百姓的將軍，還有那個為自己系上瓔珞的洛白……或許這些都是值得的。

只可惜她算好了一切，卻沒算到那少年的一顆真心和那句未說完的承諾。

尾聲

聽說這世間有一種毒，飲下之后，青絲白發，不過轉瞬之間。

聽說那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將洛城外的藤蔓盡數毀去，唯有一片渾然雪白，遲遲不落。欽天司以為不祥，得了新城主旨意，將那最后一片白葉撕毀殆盡，扔入城外溝渠之中。再后來，城主張榜天下，尋一個腕上系瓔珞的姑娘，卻杳杳無信。

直到很久之后才有人來報，曾在城外尋得一串瓔珞，荒蕪的灰燼里，殷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