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畫里的會計師之緣

黃沂海

近讀《會計傳奇婁爾行》一文，描摹了我國當代新會計學科體系主要創始人的咸淡人生，眼前瞬時浮現出那些個能寫會算、嚴謹慎行、篤學不倦的會計師形象。查看美術史料，亦有不少畫家或曾捧過會計師的飯碗，或與會計師崗位擦肩而過，結合私家藏扇，不妨慢慢敘來。

陳佩秋：

差點到銀行做會計

曾經在多個畫展或筆會現場，見到過陳佩秋先生，90多歲高齡，眼不花，耳不背，腰不彎，手不抖，依然精神矍鑠。她身材嬌小，走路卻健步如飛，偶爾帶上拐杖，竟是一把彎柄雨傘，平時喜好戴一副黑眼鏡，酷得很。談畫論藝時，老太太記性甚好，思維相當活躍，聊起歷朝歷代的繪畫藝術，興致勃勃，如數家珍。也難怪，時至今日，她筆下的蘭花依然婀娜飛舞，揮寫的草書照樣縱逸抒情，“粉絲”實在多多啊。

陳佩秋，字健碧，室名秋蘭室、高花閣，均源自她所鐘愛的蘭花。“佩秋”二字，出自屈原《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健碧”則指蘭花葉子碧綠而健挺，傳遞出清幽的色香，又洋溢著不凋的活力；至于“高花”，李商隱詩句中即有“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之描述，意謂最高枝頭的蘭花總是更晚才開。縱觀陳佩秋的丹青經歷，蘭花恰是個極好的比喻：超塵脫俗，從容不迫，耿介不阿，鍥而不舍，對書畫的研習到晚歲依然沒有懈怠。

年輕時，陳佩秋并不擅長書法。看她早期的繪畫作品，基本上都是窮款，僅小篆姓名而已。用她自己的話講，“以前畫還過得去，字蹩腳，所以就發狠去寫字”。上世紀50年代初，陳佩秋請教書壇名家潘伯鷹，潘伯鷹送了她一本張伯駒收藏的北宋蔡襄字帖，陳佩秋細細揣摩，覺得蔡襄的用筆，一點一橫都有講究，于是用玻璃紙拷貝下來，每天堅持臨寫，直至鐵硯為穿，熟能生巧，閉著眼睛也能揮灑自如。她的丈夫、著名鑒賞家謝稚柳看到了說，你畫也不畫了，天天就寫字，你想當書家？陳佩秋不睬他，照舊習字不輟。“文化大革命”結束后，謝稚柳出版畫冊的封面簽條，都是由陳佩秋題寫的，她借機“嘲嘲”謝稚柳：“你現在曉得要找我來寫簽條了吧！”

除了為藝，陳佩秋的特立獨行，還體現在她的為人。陳佩秋讀書時，數學比較好，她父親也指望她學點經濟，還托人介紹女兒到銀行做會計，當個“上班族”。但陳佩秋卻不愿受束縛，弄來弄去兩張報表，冷冰冰，呆板板，一點意思也沒有。正巧那時張大千來昆明開畫展，不看不要緊，一看著了迷，陳佩秋違抗父命，索性就去學畫畫了。丹青生涯數十載，她反感別人將她列入“閨秀”畫家之行列，更不喜歡用“溫雅娟秀”、“清婉纖媚”等詞句來評價她的作品。

書畫同源。形態上，繪畫的筆法并非書法的筆法，但在理法上，繪畫的筆性卻通于書法的筆性。陳佩秋自從醉心于懷素草書之后，勤奮高于天資，創造多于繼承，她的筆墨格局更大，氣度不凡，頗具大丈夫之魄力。且觀這面抄錄杜牧“江南春”絕句的草書，奔放而不張狂，凝練而不剛硬，出于書家矩度之外，入于畫史意匠之中，既見得取法淵源，又不失個人風貌，別有一種從容與飄逸的雋永之致。恰如絕句所云：多少樓臺煙雨中！

一次遇見東方衛視主持人曹可凡，他說，讀了你的兩本扇書，寫到了謝稚柳的扇面，卻沒有陳佩秋的，有點缺憾，下次我帶你去看佩秋老師，讓她替你畫幾筆蘭花，總還是可以的。我想，收藏是緣，登門索畫，就算了吧。

三四年前，香山美術館辦過一次陳佩秋書法展覽，本打算挑一幅扇面，待我趕去一看，幾乎所有作品，早已貼上了紅點點，被藏家爭搶一空了。跟美術館的蔣小姐打探，才曉得買家里頭不少還是他們香山畫院的同仁，近水樓臺先得月呢。就她本人來說，每月才3000多元工資，卻舍得花9000元買了佩秋老師的一幅字，真是喜歡呀。好在蒼天不負有心人，沒過多久，百樂草堂主替我留了一柄陳佩秋的扇書，這回我當然不愿錯過，立馬銀貨兩訖。對于心儀的東西，還是自掏腰包拿下來為好，所謂情面扇面兩不欠。

沈覺初：

煤球廠里的會計兼出納

一次隨資深藏家去南京路朵云軒轉悠，無意瞥見拐角處掛有一幅山水畫，題款“德清沈覺初”，標價三四千元。資深藏家循循善誘：你知道沈覺初是誰嗎？擅長竹刻、紫砂壺刻，宜興有任淦庭，上海便是沈覺初了，大師級人物，不得了的名頭啊！這張字畫價格蠻便宜，要是換成他刻的紫砂壺，少則10萬大洋吶。其實，沈覺初不僅刀刻藝術為海上一絕，山水畫功夫也好生了得，不過是“刻名掩蓋了畫名”罷了。

有記載，民國時期，沈覺初的恩師吳待秋（大名赫赫的“三吳一馮”之一），對學生的字畫技藝青睞有加，曾親筆為其代訂潤格：“覺初仁兄勤學好古，所作篆隸工力彌滿，治印直追秦漢，俱入堂奧，非向壁虛造者可比。比來滬瀆，求者接踵，為訂潤如后……”不過，吳待秋最終卻因一筆銀行存款，亂了陣腳，壞了心緒，傷了元氣。解放初，他的巨額存款因故被銀行悉數凍結，無法支取，老先生急火攻心，愁眉不展，在蘇州抑郁而終。此乃題外插曲。

事隔一年，仍舊在朵云軒，我覓得沈覺初82歲時繪制的山水扇作，額手稱慶。看得出來，扇畫繼承了清“四王”之一王原祁“綿里裹針”的筆法，以蒼老疏松的干筆焦墨構圖，立意虛實相間，定景疏密有致，方尺弧形中煙云舒卷，山巒挺拔，蒼松蔽日，高士飄逸，枯潤轉換之間，華彩滋生，縱橫揮灑，筆墨、韻味與氣象，皆為上乘。盡管成扇標價10000元，但考慮到扇面尺幅較大，氣勢不同凡俗，功力擺在那里，我二話不說，刷卡成交。繼而，想法得寸進尺：倘使扇骨亦是沈覺初所刻的，那就一“刻”值千金，物超所值啦！

這兩筆交易，都跟百年老店朵云軒相關。殊不知，沈覺初與朵云軒也有著不淺的緣分呢。沈覺初為稻粱謀，早年從事的行當似乎都與金融有關：先是在老家浙江德清的長發典當行做學徒，后來到朋友投資開辦于上海提籃橋的煤球廠擔任會計兼出納。知天命之年，在海上畫壇名家唐云的引薦下，終于調到了老字號朵云軒工作，從底樓金石柜經售石章刻刀，到二樓收購舊字畫和文房四寶，得天之厚，沈覺初學有所用，如魚得水，心里怡怡然，樂陶陶，一直忙到退休。一個人，終其一生，把興趣變為職業，將職業做成興趣，就是最大的幸福。

沈覺初為人溫良恭謙，不求聞達，在朵云軒當營業員時，替單位把關，也替顧客著想。那個群魔亂舞的年代，革命小將沖擊“封資修”，大批古書碑帖字畫遭遇不測。為防萬一，朵云軒決定關門歇業。就在停業的前一天，有位年輕人跑來出讓一件破舊不堪的虛谷《松鶴圖》，收購處人員怕惹麻煩不想收下，沈覺初說，給他五元吧，事后重新裝裱一下。未曾想，這幅作品經過修復，后來成為朵云軒稀有且難得的虛谷珍品之一。

以刀代筆，刻工是“硬”道理。刀刻是一道絢爛的光芒，其爽利、硬朗與果斷的刀風，是書畫的筆墨情趣所不能抵達的境界。許多時候，因了這刀刻，器物材質之優劣，反而變得不再重要，而藝術家的情感和底蘊，令器物脫胎換骨，倏然有了靈魂。早在典當行“吃蘿卜干飯”期間，沈覺初就受到熏染，躍躍欲試學刻印章。這一“刻”不要緊，竟然同他“刻”骨銘心結緣一輩子：刻石章、刻扇骨、刻臂擱、刻竹木筆筒、刻紅木鎮紙、刻硯臺硯盒、刻紫砂壺……朵云軒工作閑暇，他更是心手雙暢，無時不“刻”，試著以雙刀、單刀和圓刀法相機并用，或粗刻細刻，或深刻淺刻，領悟筆觸筆意筆勢，順著畫面的線條來刻，揚原作之長，避原作之短，干濕濃淡，徐疾輕重，深淺凹凸，竟能“老筆縱橫，更現蒼茫”，所刻作品形神漸入佳境，精妙可嘆，一派大家風范。

唐云說過：“沈覺初不但自己畫得好，而且還懂得畫理，當然要請他刻。非他莫刻！”翻開《紫泥丹青》一書，海上著名書畫家朱屺瞻、王個簃、謝稚柳、陸儼少等人所作書畫的紫砂名壺，其壺刻幾乎均出自沈覺初之手。當然，他與唐云合作最多，唐畫沈刻，乃珠聯璧合的藝術佳品。1992年“汪辜會談”，汪道涵贈予辜振甫一把紫砂壺，上有“茶樂”兩字，為汪道涵所書，唐云綴以山水并書“一帆風順”，而奏刀之人則由沈覺初當仁不讓了。

汪統、江圣行：

有過會計師的頭銜

再說別號為忒翁的汪統，1916年生于上海，本業為一名會計師，卻對中華文字獨特的美感和結字推崇備至。也許是受家學影響，父親為晚清秀才的汪統從小就對中國傳統文化產生濃厚的興趣，進入圣約翰大學，結識了學長榮毅仁先生后，堅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繼承中國傳統文化，課余修習琴棋詩畫，積聚了深厚底蘊。汪統中年時曾在上海一家大棉紡廠當會計師，工作之余喜歡搜集字畫，偶然得到鄧散木所刻的一枚壽山石印，那石頭溫潤如玉，篆刻古樸蒼勁，愛不釋手，從此迷上了印石收藏。一有空暇，他就往城隍廟古玩市場跑，碰到中意的印石，不惜節衣縮食也要得手。收藏一旦到了境界，既不是有錢人的，也不是有權人的，而是有心人的。汪老先生的這份執著，也體現在他的扇面書法上，看他的字，法度謹嚴，古雅生動，功力不可謂不深厚。

數月前，適逢汪統誕辰100周年之際，在汪統后人的支持下，海上印社主辦了“汪氏藏印展”，將其生前珍藏50多位名家120余方印章呈現出來，供業界欣賞，方寸之間盡顯天地之美。每一方老印石，因其傳承經歷不同，也許束之高閣，小心翼翼地秘藏，也許漂泊零落，在街角陋肆間輾轉，如今把它們捏在手里，細細揣摩或光亮或坎坷的皮殼，仿佛也體會到這方老印石的前世今生。“海上藏印第一人”果然名不虛傳！

無獨有偶，海派老畫家江寒汀有兩個寶貝女兒——江圣華和江圣行，其中的小女兒江圣行亦是“會計師”一枚。江寒汀畫花鳥“一只鼎”，他的學生浩浩蕩蕩，有近百人之多，其中不乏店員、工人、學徒、手藝人和農民，對尋常百姓，他不計報酬，還給清貧學生送以筆墨宣紙。其古道熱腸，甚有當年武訓之遺風。很湊巧，一次在寶緣齋主辦的海墨畫社扇面展覽上，邂逅其小女兒江圣行的扇面，隨即將它“請”回扇齋。不愧為大畫家的后人，江圣行畫魚，逸筆揮灑，酣于行而淡于言，簡約靈動而性情生發，是虛谷的魚，也是她江家的魚，觀之良久，讓人收獲一份出神的清涼。

江圣行自幼好琴韻書畫，彈得一手好琵琶，曾拜于民國大畫家樊浩霖的公子樊伯炎門下學琴。奈何天有不測風云，父親的突然辭世，以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浪潮，使她放下了心愛的樂器和畫筆，去做了一位與藝術風馬牛不相及的會計師。“縱使黑夜吞噬了一切，太陽還可以重新回來”。雨過天晴，退休后的江圣行終于拾起兒時的夢想，重新提起畫筆，把無盡的美好愿望付諸筆尖。江寒汀有“江虛谷”之雅號，而江圣行的小寫意花鳥，風格出自虛谷一派，也得其父之神韻，用筆方中帶圓，拙中含秀，頗具大家風度，恰如故人相對而盡興。看她的畫，用筆緩緩，敷色悠悠，從中看到的是寧靜和閑適，這是淑女內心的秀，也是做過會計師的藝術家的一種恬淡氣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