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箐
到今年,我的父親歐陽璇辭世整整50年了。在這世上,除了我,父親就再也沒有什么留下的了。年過六旬的我,總覺得內心對父親有一種虧欠感。
1980年,我在工廠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參加市里一個寫作班的學習。寫作班正好設在父親生前執教的學校。對父親的無法抑止的思念,驅使我寫下了這篇《魂兮歸來》。
滄海桑田,世事無常,又是三十五年過去了,心底里對父親的那份摯愛和追念之情竟日久彌深,有增無已。清明將至,謹以這篇舊作稍加修改刪節,獻給父親逝世五十周年祭,并以之寄托我無盡的哀思。
——題記
今天的課又快結束了。
我坐在南邊窗口,窗外就是操場。泠泠秋夜,月白風清。我能夠辨得出,操場的東南一角曾經是您住過的地方。您那不到十平方米的宿舍早就夷為平地,舊址上如今安放著兩副雙杠。
踏進這所學校,落坐在這二樓教室的南窗口,我無時無處不感覺到父親的存在:高挑挺直的身材,俊朗瘦削的面頰,不茍言笑的雙唇……啊,那讓我夢魂縈繞、心馳神往的,不就是您,您的英靈嗎?
我的心一陣無法遏止的顫動。十四年前,您剛四十歲出頭便過早地離開了我們。您去了,您去得離我那么遠,您又貼我那么近,我承嗣著您的姓氏,我脈管里奔涌著您的血液,我氣質中遺傳著您的基因,這是任什么力量也改變不了的。
我最后一次見到您,不就是在那間破舊的宿舍里嗎?那是1966年5月上旬一個陰雨的日子。媽媽和您離異兩年了,她囑我放學后去看看您。那天您抱病在床,擁衾半臥,我在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我委屈地向您訴說:因為貫徹階級路線,我從班長變成了語文課代表,我原本頗受好評的作文,突然間一落千丈,勉強及格。老師在作文批語中對我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大談什么“階級立場”“脫胎換骨”“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端正文風”等等,不就因為父親在上中學時參加過三青團嗎?靜靜地聽我發完牢騷,您溫和地指出,要尊重老師,多看看自己的作文有哪些不足,如果對評語和分數實在有異議,可以主動找老師交換意見或是請教導處評議一下。我看得出,說這番話時您的心情其實是復雜而沉重的。我有點后悔,不該在您生病時談這樣敏感的、讓您難堪的話題。接著您問起我今年打算報考哪所高中,甚至談到三年后高考的選科。您回憶起自己年輕時因為家貧考取了南工卻上不了學的經歷,對我說:你現在的條件比我那時候要好多了,要爭取深造,要有真才實學,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誰能料到,這一次見面竟成了我們父子間的永訣,您的諄諄教誨竟成了我終生難忘的遺言!
一個月后,鎮江的大中學校先后掀起了揪斗教師的風潮。看到一大群學生圍住瑟瑟發抖的白發老教師,向他臉上擲粉筆頭,在他的白襯衫上灑紅墨水,看到又一群學生給青年女教師戴高帽、掛紙牌,捺住她的頭高呼著口號走過街頭,我的心上總掠過一片陰云,平添幾分不安,不知道父親怎么樣了?有幾次,我想到父親的學校看看,可每次都是快到校門口時,就因為一陣異樣的慌張而止住了腳步。我怕,怕親眼看見自己的擔心成為事實。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面對的是一個更為嚴酷的事實。為了做人的尊嚴不被踐踏,精神肉體免遭凌辱,您拋卻了年華也拋下了我們,走上了一條不歸的路。6月13日晚,學生們正在謀劃第二天貼大字報批斗您,您悄悄去往離鎮江數十公里的南京郊外,在一方水塘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象,您在告別生命、告別世界的最后時刻,到底想了些什么?您是如何邁出那決絕的一步的?都說自殺者是懦夫,我卻以為,面對死亡,您是無畏的勇士!
得到您噩耗的前一天,您作為“無名氏”在棲霞山火化了。媽媽一個人去捧回了您的骨灰。一家人凝視著那長不盈尺的小木盒,淚眼漣漣,無語凝噎。
幾天后,媽媽帶著我們兄弟二人把您匆匆草草地埋葬在城西一處山岡上。沒有墓碑,沒有花圈,我們甚至失去了悲哀,流不出眼淚。充塞我心胸的,只有莫名的疲乏和對未來的恐懼。
我不想向您訴說那以后我們飽受的冷落、歧視、刁難與羞辱……打您投入水中的那一刻起,猶如一石激浪,我們的命運就注定要蕩起層層波瀾,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可以告慰父親的是,度盡劫波,十年一覺,我們挺過來了!您也終得平反了!
十四年前,我們錯失了“志于學”的黃金年代。如今到了而立之年,既為人夫,初為人父,我又坐進課堂重拾學業,您說,這是喜劇,還是悲?。咳绻f我們是在含淚拉開一場喜劇的序幕,那么,您在上一場悲劇剛剛開啟便過早地退場,是不幸,又是萬幸。
我本不大相信“魂兮”真的能夠“歸來”,可我分明感受到了,這月朗星稀的秋夜里,這清涼如水的秋風中,父親!您無所不在,您與我同在。
(作于1980.9改于20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