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珞
摘要:我國《合同法》制定的格式條款效力規范存在相互矛盾、難以適用的問題,“公平原則”已不再適宜作為評判標準。應進一步細化認定格式條款效力的概括性規范。以格式條款約定的情形是否已經被有關法律規范所規定作為邏輯展開的線索,對于既有法律規定已經創設的情形,應考察格式條款是否對其排除與變更適用或格式條款的內容是否更有利于條款相對方的利益;對于法律規定未涵蓋的情形,應依據相對方訂立合同的主要目的對其效力加以判斷;對于既沒有違反法律規定又符合相對方訂立合同的主要目的的格式條款還應考查其是否有違誠實信用原則。
關鍵詞:格式條款;效力規范;立法模式;概括性規范
中圖分類號:D92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6)05-0124-06
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頒布以來,作為調整格式條款效力的第39條和第40條受到學界的諸多批判,為了緩解兩法條中存在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合同法解釋二》)第9條和第10條針對格式條款的效力認定又作了進一步的細化。然而,這非但沒有解決《合同法》存在的既有矛盾,而且又進一步引發了《合同法》與司法解釋以及司法解釋條文之間的沖突,給法律適用帶來了更多的困難。因此,為了徹底擺脫立法與司法陷入的困境,首先應將解釋論作為工具廓清法律條文的真意,在對現有規范進行合理解釋之后。若仍然不能達致預設的效果,則需要從立法論的角度對格式條款的效力規范進行一次重構。
一、格式條款效力規范之司法審視
1.相關案例的搜索與分類
通過對搜集到的典型案例進行對比分析,筆者發現這些案例可以依據法官判定格式條款效力的路徑被分為三大類:
第一,在探討格式條款內容之后,適用《合同法》第39條認定格式條款的效力。如果該格式條款未遵循公平原則并且提供方沒有盡提示說明義務,即沒有滿足《合同法》第39條對格式條款的要求,將被認定為無效條款。比如,在“上海上德貨物儲運有限公司訴上海艷興物流有限公司公路貨物運輸合同糾紛案”中,法官認為“應嚴格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十九條第一款規定,而本案‘收貨憑證中注意事項的第4項不但內容不公平,而且沒有將賠償限制條款標注在比較醒目、突出的位置,同時也未能舉證證明其采用格式條款訂立合同的同時已采取合理的方式提請對方注意免除或者限制其責任的條款,因此,應當認定本案不能適用‘收貨憑證中的賠償限制條款”。
第二,在考查格式條款內容之后,適用《合同法》第40條認定格式條款的效力。法官會首先判斷格式條款的內容是否為免除提供方之責任、加重對方之責任或排除對方之權利,然后考察該條款是否與現行法律規定相抵觸或違背公平原則。如滿足以上情況,則直接適用《合同法》第40條認定格式條款無效。前者如在“張培明與張勇運輸合同糾紛上訴案”中,法官首先依據《合同法》第311條之規定并結合案件事實認定“張勇認可其在承運該批貨物時僅查看了電視機包裝紙箱,并未對電視機是否毀損進行檢驗。張勇亦不能證明其承運行為存在上述法律規定的免責情形。故,張勇應對案涉電視機的毀損承擔賠償責任”;然后再利用《合同法》第40條之規定進行判定,“案涉托運單中張勇關于‘包裝有破損,損壞自負,保丟不保損的約定屬于上述法律規定的免除其責任的情形,應屬無效”。后者如“孫寶靜訴上海一定得美容有限公司服務合同糾紛案”,法官認為“提供格式條款的一定得公司并未遵循公平的原則來確定其與孫寶靜之間的權利和義務,服務協議及聲明書中關于孫寶靜放棄服務不退回任何費用的約定明顯加重了孫寶靜的責任。排除了孫寶靜的權利,這些約定條款應屬無效”。反之,如果不違反公平原則,即便格式條款限制了對方的權利也是合法有效的。
第三,出現了部分案例將《合同法解釋二》第9條和第10條作為裁判依據的情況。將第9條作為裁判依據的案件中,法官承認了相對方對免責條款的撤銷權。如在“中國大地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重慶分公司與重慶嘉峰實業(集團)有限公司財產損害賠償糾紛上訴案”中,法官認為“被上訴人嘉峰公司與案外人泛美公司系案涉貨物運輸托運單的雙方當事人,嘉峰公司為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合同相對方是泛美公司……如果嘉峰公司未采取合理的方式提請泛美公司對該托運單中第2條及第3條責任條款的注意并對該條款予以說明,則依法享有撤銷權的主體是泛美公司而非本案上訴人大地保險公司”。雖然該案由于相對方已經明確知道免責條款之內容而無權行使撤銷權,但足以說明法院承認相對人對于未盡提示說明義務之免責條款可以行使撤銷權。而不是直接認定其無效。另外,利用第10條作為裁判依據的案件一般是將格式條款分為兩個部分進行效力判定:提供方是否履行了合理的提示說明義務以及該條款是否免除了提供方的責任、加重了對方的責任或排除了對方的權利。如果該條款內容為免除己方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或排除對方權利并且提供方未盡合理的提示說明義務,那么法官便直接依據第10條認定該條款無效。比如在“孔×等訴楊××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中,法官在對事實認定后認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十條規定……對保險合同中免除保險人責任的條款。保險人在訂立合同時應當在投保單、保險單或者其他保險憑證上作出足以引起投保人注意的提示。并對該條款的內容以書面或者口頭形式向投保人作出明確說明;未作提示或者明確說明的,該條款不產生效力。”在本案中法官直接認定了未作合理提示說明的免責條款是無效的,而沒有對免責條款本身是否遵循公平原則加以考量。但還有一部分案例是法官從免責條款是否被合理地提示說明與條款本身是否遵循公平原則兩個方面作出判斷之后才對條款效力作出認定。如在“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運城市分公司東峰山營銷服務部與李振華等交通事故賠償糾紛案”中,法官認為“《機動車第三者責任保險條款》責任免除部分中雖約定保險車輛發生事故致第三者停駛的損失保險人不負責賠償。但該條款從形式上為格式條款,從性質上為免責條款。保險公司在與被保險人訂立合同時未作出足以引起投保人注意的提示,亦未對該條款的內容向投保人作出明確說明,且該條款違背公平合理、權利義務相一致原則,該條款為無效條款”。
2.司法裁判中存在的問題
通過以上對既有裁判的分類梳理,司法裁判中對于格式條款效力的認定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相同的案情適用不同的裁判依據。針對免責條款之效力問題,有的法官使用《合同法》第39條認定免責條款的效力。有的直接使用第40條認定其無效,還有法官運用《合同法解釋二》第9條、10條作為裁判依據。顯然,法官們對判斷格式條款效力的兩個條文及其相應的解釋應如何運用沒有形成統一的思路。它們各自的作用以及具體適用于怎樣的情形法官們也沒有形成明確一致的意處。
第二,相同的案情存在裁判結果不同的局面,在一部分案例中對于提供方未盡提示說明之義務的格式條款法院會直接認定其無效,如在“邵風英訴盧月紅、馬偉貨物運輸合同糾紛案”中,法官認為“發貨單上雖然注明了選擇保價賠償和最高額賠償的內容,但該條款為格式條款,對免除和限制提供方責任的條款。被告未能提供向原告提示或說明的證據,該辯解本院不予采信”。罾前述“孔×等訴楊××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亦是如此,法官僅僅因為提供方不能證明對免責條款盡提示說明義務便否定其效力。忽視了免責條款所作的規定直接關涉到保險人的賠償額度及事后代位權的行使,符合公平原則與保險法的有關規定不應僅因為未被合理地提示說明而就被認定為無效。然而同樣是對于提供方未盡提示說明義務的格式條款,另一部分案件卻適用了《合同法解釋二》第9條,認為未被提示說明的格式條款可以由當事人行使撤銷權,并不是當然無效。如“常州嘉南置業有限公司訴吳明華等商品房預售合同糾紛案”等案件即是如此。
二、格式條款效力規范之立法考察
1.《合同法》中格式條款效力之評判標準
對比《合同法》第39條與40條會發現,第39條給“免除其責任”格式條款的提供方施加了“采取合理的方式提請對方注意”并“對該條款予以說明”的義務。雖然此處并未對提供方履行提示說明義務時免責條款的效力作出規定,但立法顯然在此承認了免責條款有效的可能。否則要求提供方履行“采取合理的方式提請對方注意”并“對該條款予以說明”的義務便毫無意義了。反觀第40條,則直接規定了“免除其責任”的格式條款無效而不論是否履行了提示說明義務,這顯然與39條的規定相沖突。
為了調和《合同法》第39條與40條所存在的矛盾,《合同法解釋二》第10條進一步明確了認定格式條款無效的要件。即“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當事人違反合同法第三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并具有合同法第四十條規定的情形之一的”才能認定該格式條款無效。《合同法》第40條一共規定了三種情形:具有第52條,第53條之情形以及免除提供方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之情形;對于具有前面兩項情形的格式條款可以直接認定為無效。無需同時滿足格式條款提供方“違反合同法第三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之要件。因此,這里需著重分析的是“違反合同法第三十九條第一款的規定”并具有《合同法》第四十條“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而被認定為無效之情形。其實第39條第1款主要包括兩個要素:未遵循公平原則確立權利義務、提供方未對免除其責任之格式條款履行提請注意和說明義務。依《合同法解釋二》第10條之意,只要該格式條款違反公平原則確立雙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或提供方未對免除其責任條款盡提請注意、說明義務,并屬于第40條中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和排除對方主要權利三類之一,該格式條款即為無效。具體來說,一方面,對于《合同法》第39條公平原則之理解應適用于所有的格式條款。某格式條款若違背公平原則并且本身內容屬于“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和排除對方主要權利”,該格式條款是為無效。另一方面,根據《合同法》第39條之規定,提請注意及說明義務僅僅只是針對“免除其責任”的條款。其實免除或限制己方責任對于雙務合同的對立雙方來說必定加重了相對方之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也是免除、限制自己責任的表現,因而“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之格式條款同樣需要提供方履行提請對方注意與說明之義務。因此,按《合同法解釋二》第10條之意,若某格式條款內容屬于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和排除對方主要權利三項之一,即便遵循了公平原則,只要提供方未對其提請對方注意與說明,該條款依然無效。
此外,根據《合同法解釋二》第9條之規定,提供方對于“免除其責任”之格式條款未盡提請注意和說明義務的,“對方當事人申請撤銷該格式條款的,人民法院應當支持”。依據體系解釋一致性原則,“撤銷”之法律用語在《合同法》第54條可撤銷合同的規定中也有適用,如果當事人未撤銷該合同,應認為合同是成立并生效的,那么該格式條款在被撤銷之前也是有效的。而且,此處尊重相對人的意思自由,將違反提請注意說明義務之格式條款的效力交由相對人決定,因此,未盡提請注意和說明義務的免責條款在被撤銷前應當被理解為有效成立,否則就不存在相對人自由決定撤銷的意義。然而根據上文對于《合同法解釋二》第10條之規定的理解,提供方對于“免除其責任”之格式條款未盡提請注意和說明義務的,該格式條款直接認定為無效,這便產生了明顯的沖突:究竟該格式條款在被撤銷之前是有效還是無效呢?這也就是導致如前述相同案情之下卻出現了不同裁判結果的原因。《合同法解釋二》第9條特別規定提供方對于免責條款需履行提請注意與說明之義務,是試圖將違反此義務之格式條款的效力交由相對方自由決定,若直接認定其無效則太過嚴格,比如在人身保險合同中,明確規定某種疾病不在承保范圍之內,并不能因為保險人違反提示、說明義務而徑行認定無效,只有在被保險人因此申請法院撤銷該條款時,法院才予以支持;而《合同法解釋二》第10條主要針對違反《合同法》第39條第1款公平原則而導致格式條款無效的情況。盡管有一部分學者將提供方的提請注意與說明義務視為格式條款“納入”規則。將這里的“撤銷”之法律意義理解為“未訂入合同”。即使以后立法可以做此修改,但按目前立法之意旨不能這樣理解。總之,如果“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之條款提供方違反提請注意與說明義務,該條款的效力應依據《合同法解釋二》第9條處理。只有當這些條款違背“公平原則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免除了提供方法定的、在通常情況下應該承擔的義務。迫使相對方承擔通常不應承擔的義務、排除其依合同性質或法律規定應享有的權利時才直接依據《合同法解釋二》第10條認定無效,此時第9條和第10條在適用中的矛盾便不復存在。
綜上,除去具有《合同法》第52條和53條而導致格式條款無效的情況,立法中格式條款效力規范的內容即是設置了三類格式條款無效與三類格式條款可撤銷之情形:(1)免除其責任+違反公平原則-無效;(2)加重對方責任+違反公平原則-無效;(3)排除對方主要權利+違反公平原則-無效;(4)免除其責任+違反提請對方注意與說明義務-可撤銷;(5)加重對方責任+違反提請對方注意與說明義務-可撤銷;(6)排除對方主要權利+違反提請對方注意與說明義務-可撤銷。
2.格式條款公平原則之分析
談到“公平原則”很容易聯想到《合同法》第54條關于“顯失公平”的判斷標準,因為其都是對公平的認定。故在此可以作為理解“公平原則”內涵的方法。我國學界對于是否“顯失公平”的判斷是存有爭議的,有學者認為公平的判斷只需要單一的客觀要件,即“凡合同內容雙方給付顯失均衡,致一方遭受重大損害的,均可構成顯失公平的法律行為”;還有學者持雙重要件說,認為除了客觀上的給付不平衡之外,“顯失公平”的構成還需要主觀上有利用對方不利情勢之故意。筆者認為不論以單一要件還是雙重要件來理解“公平原則”均不能很好地實現認定格式條款效力的目標,因為傳統的主客觀要件存在適用上的困難。
首先,格式條款中單純的客觀標準難以把握。一方面,在判斷合同法律行為是否“公平”時,我們必須將合同自由亦納入考量的范圍,因為合同公平首先是建立在合同自由的基礎之上。如果能保證雙方當事人意思自治,“只要每一方合同當事人根據他們自己的判斷。認為另一方提供的給付與自己所提供的給付具有相等的價值,即可認定給付與對待給付之間具有等價關系”。此時即便客觀上不等價,那也是正常的交易風險,法律不應介入其中。這么說來單一的客觀判斷標準并不確定。另一方面,即使以對待給付均衡作為唯一認定“公平”的標準,那么何為均衡?《合同法解釋二》第29條對“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作出了規定,通過具體的數字作為公平合理的判斷標準。但這種明確的客觀數據在評價格式條款是否公平時并不能適用。因為格式條款主要是對雙方權利義務的公平配置,不如價款、數量可以量化,所以以客觀的給付均衡為內容的“公平原則”不能作為判斷格式條款效力的條件。即使否定“顯失公平”構成要件上的主觀性,也絕對不能抹去“具體的顯失公平案件中存在著主觀因素”這一事實。這就更說明了對公平的認定需要結合主觀因素。其次,利用主觀要素來判斷格式條款的公平性同樣難以適用。因為對于消費者格式合同。格式條款的擬定雙方本來就處于不平等的經濟地位。一方相對于另一方絕對享有締約優勢。即便格式條款的提供方已經向相對方履行提請注意與說明之義務。但也很難認定提供方是否利用對方不利之情勢。比如,提供方之壟斷地位導致相對方無法選擇交易主體,這是否能被認定為壟斷企業利用了對方不利之情勢?如果能夠認定,這種不利情勢卻是客觀存在而不是提供方在具體的交易中故意加以利用的,這對提供方必然不公平;而如果不加以認定。那作為條款提供方的壟斷企業確實處于壟斷地位。因此,公平的主觀要素在格式條款的效力認定中難以舉證。
給付均衡與公平不可忽視的另一層意思是“如何公平地分配與合同相關的負擔和風險的問題”。那么該如何判斷“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之格式條款是否公平地分配了與合同相關的負擔和風險呢?我國《合同法》第142條規定了風險承擔方式,即交付之前由出賣人承擔、交付之后由買受人承擔。基于此規定,反觀《合同法》第62條對于合同履行地點不明確時的規定可知。除給付貨幣、交付不動產以外。一般在履行義務一方所在地交付標的、移轉風險。法律在此通過任意性規范分配交易雙方當事人之風險、平衡雙方之權利。這是立法者綜合考量當事人雙方之利益所作出的價值判斷。那么如果雙方當事人約定不采“往取主義”。而是在受領標的一方所在地履行義務、移轉風險就是不公平的嗎?第一。這樣約定顯然是雙方當事人意思自治之結果;第二,理性的出賣人作此約定,履行所存地交付標的、移轉風險之義務,他一定在交易的其他方面獲得了相應的補償,比如約定買受人承擔從出賣人所在地到買受人指定交付地之間的運費與貨損風險,那么即使雙方約定與《合同法》第62條不一致的履行地點也遵循了公平原則確立雙方當事人之權利與義務。正如學者所說:“任意法之立法意旨不是在使當事人得恣意將立法者制定之法律效力廢棄,而是容許當事人以其他規范來代替原來法律規定”,只要整體上公平地分配了雙方的權利義務就應該被允許,這么看來,“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之格式條款是否遵循了公平原則只能依據個案加以判斷,不能簡單地認定他們無效。
總之,通過公平原則認定格式條款的效力還不足以幫助司法裁判作出明確的判斷。需要完全依靠法官正確行使自由裁量權。因此,《合同法》對格式條款效力的認定方式亟需轉變。
三、《合同法》格式條款效力規范體系之重構
在我國格式條款效力規范體系中,除《合同法》及其司法解釋之外,在一些單行立法中也有規定,比如保險法、海商法、勞動合同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郵政法、民用航空法和鐵路法等,這些單行立法針對本行業內的特殊情形設置了相應的條款。與《合同法》相互配合、共同調整特定領域中格式條款之效力。因此,我國《合同法》應在保持現有立法模式的基礎上。制定更為細化、邏輯清晰的概括性規范以代替過于抽象的公平原則來判斷格式條款的效力。由于法律已經為當事人設定了基本的行為準則,在此筆者以格式條款約定的情形是否已經被有關法律規范所規定作為邏輯展開的線索進行分析。
第一,違背法律規定之格式條款的效力規則。民法規范由強制性規范與任意性規范構成,區分標準即為該規范是否可以由當事人的約定加以排除適用。對于強制性規范,當事人必須無條件遵守,一旦約定與之相沖突自動不發生效力。因此。我們僅需要考慮替代任意性規范的格式條款之效力。當事人在進行民事行為時,多數情況下會對雙方之間的權利義務自由地約定,但也會出現對一些情形缺乏考慮或是因為太過麻煩而沒有在合同中予以規定的情況。因為當事人期待法律已經對民事活動中可能出現的一般細節有公正的規定。任意性規范可以被當事人之間的約定任意排除,但這也不是絕對的,立法者給排除任意性規范的法律行為設置了很多障礙。格式條款的效力規范即是如此。
法律之所以在格式條款排除任意性規范時給予限制。是由于格式條款的自身性質所致。因為只有當事人之間達成的約定是出于完全意思自治才能排除任意法的適用。而這種意思自治在使用預先擬定的格式條款訂立合同時是不存在的;因此,任意法對于適用格式條款的合同來說已經不是單純的任意法,而特別具有了強制性。另外,任意法的本質屬性是由立法者根據社會一般交往規則抽象而來,是對社會基本的公正進行考量之后的結果,有助于為當事人節省交易成本、防止法官恣意行使自由裁量權。任意法不能在格式條款中被當事人隨意排除。特別是任意法賦予格式條款相對人的基本權利、施加給條款使用人的法律責任不能被排除。在此也應該認識到,任意法已經異化為一種具體規則來代替誠實信用、公平等抽象的民法基本原則對格式條款之效力進行調整,“對一般交易條件僅僅應當以法律(特別是民法典)為標準進行考察,而不應當考察其是否符合進一步的公正理念”,這也正好彌補了以公平原則作為判斷標準的不足。此外,既然是對任意法排除的限制,那么絕不是禁止當事人在格式條款中對任意法的規定加以排除或變更。既有的私法體系不應該被例外地打破,即便是在格式條款效力的判定上,排除或變更任意性規范的格式條款應該允許合同相對方自由地撤銷而不是一律無效。這正好與可撤銷合同這種效力形式相吻合;而且,由于任意法建立在民事法律關系中最為基本的公平正義標準之上,代替任意法的約定至少應該與其一樣對契約的公平正義加以維護。因此,任意法在法律關系中構造的基本權利、義務與責任體系不應被格式條款所排除,比如相對人有關的形成權、請求權以及條款使用人承擔的違約責任等;除非格式條款中設定的權利、義務或法律責任較任意法的規定對條款相對人來說更為有利。排除或變更任意性規范的格式條款可由相對方撤銷,但較任意性規范更有利于條款相對方之正當權益的格式條款除外。
第二,法律規定調整范圍之外的格式條款的效力規則。民事行為建立在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基礎之上。所以必須承認法律不能為可能發生的所有法律事實設立相應的調整規范,這就意味著當事人之間訂立的格式條款不會被全部納入任意法規制的范圍,因而存在很大一部分格式條款無法通過尋找任意法依據來判定其效力。那么此時又該如何對其進行調整呢?此時為了維護條款相對人之利益應圍繞具體訂立合同之目的加以判斷,即如果法律沒有對某一合同條款設置相應的調整規范。那么在審查其格式條款之效力時,就應該訴諸該合同訂立時所包含之目的。如果該格式條款并不違背合同設立當時相對人所欲達致之主要目的則該條款之效力應該得到承認。比如,在“謝莉莉與上虞市臥龍天香華庭置業有限公司商品房銷售合同糾紛上訴案”中,被上訴人(原審被告)上虞市臥龍天香華庭置業有限公司在其與上訴人(原審原告)謝莉莉簽訂的買賣合同中約定“面積誤差比絕對值超過3%時,給予買受人一定的考慮期間,允許買受人在合理期間內提出退房要求”,其目的是督促買受人及時受領房屋,并沒有害及買受人訂立買賣房屋合同之目的,所以該格式條款是有效成立的。由此可見,超出法律規定調整范圍之外的格式條款違背相對方訂立合同之主要目的無效。
第三,效力規范體系之周延。僅以格式條款是否排除或變更法律規范為邏輯主線加以展開的判斷思路在邏輯上還是不夠周延,因為最后會有一部分格式條款既沒有與任意性規范相沖突,又不損及合同相對人訂立合同之主要目的。這時還需要對其條款本身內容是否具有正當性作出考察,因此在格式條款效力之規范體系中還需要一個兜底性條款。由于本文所持觀點為我國合同法應對格式條款之效力規范采概括性的立法模式,這與我國臺灣地區的立法模式較為相近,筆者認為可資參考。
我國臺灣地區“消費者保護法”第11條第1款規定企業經營者應本平等互惠之原則訂立定型化契約之條款,第12條第1款又規定定型化契約中之條款違反誠實信用原則、顯失公平者無效,并將平等互惠原則作為一種推定顯失公平的情形規定在第12條第2款第1項之中,但這給誠實信用原則與平等互惠原則之關系帶來了疑問。為了進一步明晰法律規范之意旨。我國臺灣地區“消費者保護法施行細則”第14條對“消費者保護法”第12條作了進一步的解釋,規定應契約之性質、締約目的、全部條款內容、交易習慣及其它情事來判斷條款是否有違誠實信用原則以及顯失公平,且該細則第14條提出了四種情事進一步細化“消費者保護法”12條第2款第1項中的平等互惠原則。綜合看來,我國臺灣地區有關規定一共提出了六種認定顯失公平的情形,但由于法條之間的關系不甚清晰,給法律適用造成了困惑。筆者認為,若以平等互惠原則作為效力認定的判斷標準略顯單薄,實則應該以誠實信用原則作為審查標準。而“消費者保護法實施細則”第14條的四種情形可以作為判斷誠實信用原則的具體規則,使之進一步具體化。由此,為了完整地規定我國《合同法》中的格式條款效力規范,應增加兜底條文:違反誠實信用原則損害條款相對方當事人之利益的無效,應從當事人之間的給付與對待給付是否顯不相當、條款相對方所負擔之風險、承擔之賠償責任以及其他不利于相對方利益之情形加以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