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韓松落
境遇性愛情
文_韓松落

“見好”,看見同時代的好。
我的朋友維維正在反省,為一段只持續了六個月的感情。
表面上看來,事情非常簡單。去年秋天,她得了一種慢性病,住進了醫院,因為這種病必須長期治療,且所用藥物非常昂貴,住院才可以報銷,但按照醫保政策,她在同一家醫院連續住院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個月,所以她必須住一個月院,出院調理半個月,再去醫院住一個月。為了保證治療的連續性,她每次都得選擇同一家醫院。于是,有近半年時間,她成了一家醫院的常客。
她的主治醫生是一個35歲的男醫生,濃眉大眼,性格溫和,診療時輕聲細語,聆聽時表情專注。正處在情緒低谷的維維瞬間對他產生好感,從護士那里打探到他是單身后僅一周,她就向他表白了,他也欣然接受。但他們的相處只持續了半年——徹底出院一個月后,她突然發現,他完全不是她生活體系里的人,她之所以對他產生依戀、依賴、愛慕,都是因為她的病,還有醫院的環境,那半年的相處離奇得像一場夢。于是,這段感情宣告終結。
促使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感情的原因非常復雜,但有時候,是特殊的環境和心境讓人與人之間產生感情,這種感情的維系,也往往高度依賴于特殊的環境和心境,一旦那種環境和心境消失了,支撐感情的力量也就消失了,這種感情也會隨之萎縮。對這種感情,我們不妨稱之為“境遇性愛情”。
托馬斯·曼的小說《魔山》里,主人公漢斯·卡斯托爾普遇到的也是一段“境遇性愛情”。他因為肺病進入療養院,一住七年,病友們非富即貴,療養院又建在山上,一群人像是活在云端,靠聊天兒和玩游戲打發時間。就在這夢魘一樣的生活里,漢斯迅速愛上了來自俄國的肖夏太太,因為她身上帶著一點兒清新的氣質,這使她顯得格外出眾。如果是在一個正常的環境里,在眾多其他女性的映襯之下,她的魅力會稍顯不足,她的過往、人際關系、人們對她的評價,也會削弱她的魅力,而在療養院里,這些損耗統統不存在——特殊的環境,會掩蓋人的缺陷。
能促成“境遇性愛情”的地方,并不只有醫院,學校、軍隊、監獄、自成體系的大廠等,都有相近的效果。《泰坦尼克號》《和平飯店》《迷路的人》等電影所描繪的,都是這種愛情,其要素,是相對封閉、脫離日常生活的環境。在那種封閉的環境里,人們產生默契,在那種脫離日常生活的境況下,人們不自覺地放低了自己對伴侶的要求,因為,那個環境像舞臺,會放大人的魅力。
更多時候,催生這種“境遇性愛情”的,不是硬性的封閉環境,而是人的心境。情緒低谷、共患難的經歷、長期與世隔絕的“宅男”“宅女”生活,都是催生這種愛情的土壤。朋友A,因為一件牽涉到許多人的經濟官司常出入于律師事務所,在那里遇到了同樣在打官司的B,兩人成了情侶,又在官司結束后分手;朋友C失業在家,沉迷于網游,對同一個游戲戰隊的網友產生感情,找到新工作后,再問起那人,她只覺得茫然。
顯然,特殊的環境和心境更像是一種催眠。電影《催眠大師》里,就對這種催眠做了剖析——影片開始,莫文蔚出現,只用了一個調整鐘表的動作,就將有“催眠大師”之稱的徐崢,在清醒狀態下催眠了。許多時候,在我們踏入一個新環境,或者陷入一種情緒的時候,一種隱性的催眠已經悄悄開始,我們會愛上平常不可能愛上的人,做出平常不會做的事,而當那種境遇結束,我們也會緩緩蘇醒,并對過去的一切追悔莫及。
所以,每當置身于一段感情中時,我們必須不斷自問,對方的魅力是來自他本人,還是來自自己的境遇或沉迷,又有多少是來自催眠。只有反省,持續不斷的反省,才能校正這種催眠,讓理智重新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