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網絡作家的首富之旅
——專訪唐家三少

本刊記者_潘玉婷

一個網絡作家的首富之旅
——專訪唐家三少

本刊記者_潘玉婷

“80后”玄幻小說作家唐家三少又一次登上了“中國網絡作家富豪榜”的榜首。

在這份榜單上，唐家三少2015年的版稅總收益為1.1億。跟在他后面的是天蠶土豆，4600萬；辰東，3800萬；骷髏精靈，2800萬……越往后，作家之間的版稅收益差距越大。

從無償寫作到平臺完備的付費時代，從被主流文學界視為愚民心智的“毒草”，到逐漸成為大眾娛樂的一部分，無論毀譽幾何，網絡文學世界儼然是互聯(lián)網時代的繁華名利場，它如金字塔般高聳入云，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從金字塔底端出發(fā)，向著塔頂不斷攀爬，其間競爭之激烈，如它最終能給出的名與利一樣灼人。

而出版了16部小說、作品年銷量超過2000萬冊的唐家三少，無疑是那個微笑著站上塔尖的男人。

對唐家三少的采訪在北京石景山區(qū)蘋果園附近的一棟寫字樓里進行，這一帶是唐家三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或許是出于對舊日時光的懷念，現(xiàn)在，他將公司開在了這里。

他本人很帥氣，跟網上流傳的那些“時尚大片”無縫對接。他戴黑框眼鏡，穿格子休閑西褲、深藍色T恤，1.9米的個頭，身材勻稱，說話帶播音腔，洪亮且性感。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整個人有點兒不協(xié)調。

不協(xié)調來自于基本不能活動的頸部和僵直的身體。

他直言這是每天伏案寫作帶來的后果。唐家三少的網絡小說每天更新8000字到10000字，12年來從未間斷，這讓他患上了嚴重的腰肌勞損和頸椎病。盡管，他只有34歲。

起點

唐家三少的寫作之路開始于2004年，他23歲時。

彼時，網絡文學在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萌芽和沉淀后，已初具規(guī)模，出現(xiàn)了包括幻劍書盟、榕樹下、起點中文網等網站。

說起當初自己進入“網文圈”的原因，唐家三少說有兩個。

一個原因是，他那會兒為了追一個在網絡聊天室認識的女孩，一年內給對方寫了137封情書，總計超過100萬字。這個瘋狂的舉動最終使對方成為他的妻子，也讓他確信自己具備文學創(chuàng)作的能力。

另一個原因是，2004年之前，他在央視國際網站打工，因工資太低跳到一家IT公司，但很快被裁員。隨后他嘗試自己開餐館、搞零售、賣汽車裝飾，但全部以失敗告終。

為了排解內心的苦悶，他花了大量的時間在網上看小說，這跟很多人沉迷于網絡小說的原因相似。但他實在受不了有些作者斷更，所以他決定自己創(chuàng)作，起碼能保證看到大結局。

2004年2月，他用自己和妻子的故事為原型，寫了處女作《光之子》，連載于幻劍書盟，一路走高的點擊量讓他一炮而紅。

那一年他寫了400萬字，在網絡上帶起了“日更”的風氣，還清了房貸，買了新車。

在唐家三少開啟瘋狂寫作模式的同時，后來對網絡文學界產生巨大影響的“起點中文網”也在悄然醞釀之中。

2002年，5個來自不同地方、職業(yè)完全不搭界的“宅男”聚在了一個網絡聊天室里，閑聊中他們都表達出對目前網絡小說平臺的不滿——小說的數(shù)量太少，更新不及時，還會突然斷更。于是，他們決定做一個發(fā)表網文的網站——“起點中文網”。

彼時，網絡文學作者通過網文平臺獲得的收益非常有限，作者主要靠在臺灣出版繁體字小開本書獲得收益。大陸的網文平臺，實質上是臺灣出版商免費的“新人培訓基地”。

于是，這個5人小組決定在自己的網站實行VIP制度。以每千字幾分錢的價格出售VIP名額，這樣既給了看慣免費網文的讀者以接受付費閱讀的心理緩沖空間，又保證了作者的利益，同時保證了作品的更新進度。

后來，大量涌入“起點中文網”的讀者和作者，以及打來電話的投資者都證明，他們的決定非常正確。

2004年10月，靠網游起家的盛大網絡正式宣布收購“起點中文網”。

唯快不破

通過盛大的渠道，“起點中文網”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期，簽約了包括唐家三少、天蠶土豆、我吃西紅柿、忘語、月關、魚人二代等作者。網絡文學進入了井噴式發(fā)展階段。

唐家三少從幻劍書盟轉入“大神”云集的“起點中文網”后的首份成績單并不理想。他后來居上，靠的是一個“快”字——保證每日更新近萬字，甚至是每日兩更。不久，他一躍登上訂閱排行榜首位。

這樣的速度，唐家三少已保持了12年，共寫下4000多萬字。

“寫寫寫”是大部分網絡作家的生活常態(tài)，由于強度太大，大部分人很難保證一直有作品推出。但網絡作家對粉絲的依賴性很強，很難靠一部作品火一輩子，一旦停下，作者的熱度必然會減弱。

在一線網絡作家里，南派三叔喜歡玩失蹤以拖延交稿，而唐家三少永遠交得比編輯預期得還要快。

他曾這樣描述自己的寫作過程：

2006年9月15日，我與妻子領完結婚證后，吃了個飯，回家，那時寫的是《冰火魔廚》；我的女兒出生于2009年的4月10日，那時候天氣不冷不熱，妻子在病房中待產，我在離她不遠處的一張舊寫字臺上，寫著《斗羅大陸》……

時至今日，唐家三少依然保持著每天創(chuàng)作的習慣。他每天從早上9點半寫到中午12點，“每寫30分鐘休息10分鐘，像上4節(jié)課一樣，中間休息3次”。

除了速度，唐家三少的創(chuàng)作力也著實驚人，他把這歸結為“天賦異稟”。他的好友江南在寫《龍族》時，曾寫廢了6個開頭，每個開頭3萬字到5萬字。唐家三少不允許這樣的情況在自己身上出現(xiàn)，他很少刪改自己寫下的東西。

他每次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新作品時，會先設計一個完整而龐大的體系，但都逃不過一個套路——快意恩仇，闖關打怪，loser逆襲?！懊恳晃挥⑿鄱紦碛凶x者夢想得到的所有東西，同時也是他們（讀者）懷疑自己能否得到的東西。”他吃定了讀者會喜歡這類“爽文”。

有人質疑唐家三少的作品產量驚人但模式單一、品質欠佳，讀者群也多為渴望在虛擬世界中實現(xiàn)成功幻想的底層失意人群。對此他并不同意——網文提供給讀者的是消遣、娛樂，如果以此作為需求去倒推讀者群體，那“什么樣的人都可能有”，而且數(shù)量巨大。

數(shù)量到底能有多大？2006年左右，包括唐家三少在內的很多頂尖作者的年收入就已經超過百萬，現(xiàn)在的行情已達到千萬。

巨大的利益吸引了大批前來“淘金”的寫手涌入，但真正能“寫出來”的其實是極少數(shù)。

一部小說能夠在網站上上架，首先要用戶收藏量過千，點擊量突破15萬，且有網編跟作者簽約，如此才能讓讀者訂閱。能簽約的人事實上不足1%，“只要你曾經在‘起點’掙到過錢，哪怕是一分錢，你就已經干掉了至少幾十萬人。”即使簽約，網站給予不同作家的報酬也不一樣，普通網絡寫手能拿到的報酬少得可憐。

能成為唐家三少這樣的“大神”級作者的概率，可想而知。

從巔峰到失控

2009年前后，無線閱讀爆發(fā)，用手機看網絡小說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逐漸流行起來，唐家三少“網文大神”的地位愈加鞏固。之后網絡文學界發(fā)生的幾件大事，基本上都由唐家三少引領。

他是第一個以帥氣形象出鏡的網絡作家，一掃人們對網絡作家“死宅”糙漢形象的設定，吸引了大批女性粉絲；作為股東參與了上市公司驊威股份收購深圳第一波網絡科技有限公司20%股份的資本運作，在資本市場獲得聲望；第一個實現(xiàn)小說改編漫畫的網絡作家，根據(jù)他的小說改編的漫畫賣出了150多萬本；第一個出暢銷書的網絡作家，《斗羅大陸1》和《斗羅大陸2》的實體書賣出800多萬本；第一個將網絡小說改編成手機游戲的網絡作家，其主導制作的網絡游戲《唐門世界》月流水過千萬，全靠粉絲經濟來推動……

“一部作品上傳以后，出版能跟網絡同步，第幾個月出漫畫、第幾個月出游戲、第幾個月出影視劇或者動漫、第幾個月做周邊……要做全版權的開發(fā)。”唐家三少為網絡文學世界帶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全版權運營”模式，稿費已不再是他主要的收入來源。

近兩年，影視業(yè)看中了網絡小說的原創(chuàng)性和龐大的粉絲基礎，大量購入網絡小說的改編權，IP火得一塌糊涂。唐家三少坐擁4000多萬字的作品，正籌備著做一個有世界影響力的IP——以《斗羅大陸》為依托，建立一個中國式的迪士尼樂園。

一路走來，不管是運氣還是決策，不得不說唐家三少準確踩著行業(yè)發(fā)展的節(jié)點，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直到去年，他的奶奶得了腦血栓，把以前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唐家三少突然意識到人的脆弱，“如果有一天，我也得了類似的病，把所有的事都忘了，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于是，他計劃寫一本跟過去的作品完全不同的自傳體愛情小說，完整記錄下跟妻子的美好回憶。

失控接踵而來。

這本書寫到兩三萬字的時候，唐家三少的妻子被查出患了乳腺癌，需要立即手術。

在手術室外，唐家三少一拳一拳地砸著墻壁。大IP、“大神”，這些都不足以給他人生的支撐，他感到恐懼，也第一次動了停更的念頭。他在微博上寫道：“我可能不能再給大家繼續(xù)寫書了，我寫了12年小說，每天更新七八千字，12年一天都沒有斷過?！痹捓餄M滿的哀傷和絕望。

妻子從手術室中被推了出來，全身裹著紗布，等待著后續(xù)的治療和恢復。

他能做什么呢？請最好的醫(yī)生，不計代價，但他做得最多的還是陪伴——妻子躺在病床上渾身僵硬，腰疼，他就坐到病床邊伸手給她揉，從下午一直揉到凌晨兩三點。他腰也疼，坐不住了，就蹲著給妻子揉，再后來就跪下了。

如此一天一天，他接受了現(xiàn)實，理智回歸，“我只能正面，如果我都悲觀了，那這家就沒辦法支撐了”。而他也發(fā)現(xiàn)，唯有寫作能讓他暫時忘記痛苦，歸于平靜。

于是，他執(zhí)筆，繼續(xù)完成這本書，當作送給妻子的禮物。書名也從“為了你，我愿意放棄整個世界”換成了“為了你，我愿意熱愛整個世界”。

人生無常，已站上金字塔塔尖的唐家三少猝不及防地被命運拖拽，被動接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禮。

回歸寫作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的16部作品有16個不同的世界，你如何讓自己保持豐富的想象力和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

唐家三少：對世界的感悟、生活體驗，還有大量的閱讀。我的人生理想是去體驗這世上一切可以體驗的事情，因為寫作者看世界的眼光和普通人看世界的眼光是不太一樣的，即使只是看到很普通的事情，我的腦海中也會立刻出現(xiàn)很多聯(lián)想。還有就是大量的閱讀，我基本上能保證每天平均三個小時以上的閱讀時間。

▌《讀者·原創(chuàng)版》：《華爾街日報》撰文稱：“他（唐家三少）能夠讓底層消費者從虛擬世界里收獲好心情，是失敗的那些中國人把他捧成了明星?！蹦阌X得這是一種貶低嗎？

唐家三少：我并不認同。喜歡看我小說的人有上市公司的老板，有在各行業(yè)做到頂尖的人，也有幾歲、十幾歲的孩子，你很難界定他們屬于哪個人群。況且，我覺得閱讀是個人喜好，沒必要給讀者做這種歸類。

▌《讀者·原創(chuàng)版》：網絡使作者與讀者的交流變得便利，你會根據(jù)讀者的意見調整創(chuàng)作方向以及劇情嗎？

唐家三少：我不會。因為我有幾十萬字的存稿，我想調整也調整不了，而且我認為創(chuàng)作是很個人的事情。我在魯迅文學院上課的時候也說過，我教不了你們創(chuàng)作，我只能跟你們分享我自己的經驗，講一講寫作技巧、運作一個IP的經驗。我就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

▌《讀者·原創(chuàng)版》：網絡文學一度飽受詬病，被認為是主流文學以外的、缺乏嚴肅性的。你怎么認識網絡文學？

唐家三少：網絡文學本身就是通俗文學。通俗文學的作用跟流行歌曲是一樣的，就是為了讓大眾在緊張的學習、工作之余，有一個愉悅身心的東西。

▌《讀者·原創(chuàng)版》：中國有數(shù)百萬寫作者掙扎在網絡文學世界中，但能夠脫穎而出的很少。

唐家三少：大多數(shù)寫作者走過的彎路我基本都走過，比如出版社倒閉、書商跑路、盜版嚴重，各種情況都遇到過。但作為作者我們能做什么呢？我們只能不斷地寫。我們頂多發(fā)出呼吁，努力地去對抗盜版，但即使所有作者加起來，力量依舊很渺小。我們需要的是國家的保護。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覺得自己的成功是因為勤奮嗎？

唐家三少：我曾經以為是，但現(xiàn)在越來越不這么想了。堅持了12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因為熱愛，不然真堅持不了。

全版權運營

▌《讀者·原創(chuàng)版》：金錯刀評價你是一個好的產品經理，你認同這種說法嗎？

唐家三少：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具備商業(yè)頭腦，而且我從這些商業(yè)事務里得不到快感。我只是一個作家，我最想做的就是寫出好作品。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說過你一直要求自己成為資源，而不是競爭者。

唐家三少：對，我也一直在這樣做。當你成為一個資源的時候，合作方都會哄著你、寵著你，希望你成為他的資源。但如果有一天你也變成了合作方，那么大家就是競爭關系了，所有的人都會打壓你。所以我還是想做一個資源型的公司，一個IP公司。

▌《讀者·原創(chuàng)版》：針對你的“斗羅大陸”大IP計劃，網絡上有期待，也有很多質疑的聲音，比如快速寫作導致人物、故事不夠豐滿，后勁兒不足等。

唐家三少：我只能說，我會盡力做到最好。

▌《讀者·原創(chuàng)版》：從網絡作家到成為“炫世唐門”老板的12年，你覺得自己積累起來的最有價值的東西是什么？

唐家三少：是讀者。網絡文學作者對讀者的黏性比較強，但你不能避免一些年輕的讀者“長大了”，一些人對玄幻小說不再感興趣了。但12年來，我其實從來沒有擔心過粉絲的流失，或擔心這本書結束，下本書的讀者數(shù)量一下子就掉到了谷底。因為我每天都會讓讀者看見我，每天都在積累新粉絲。我們管這叫“無縫隙銜接式連載”。

▌《讀者·原創(chuàng)版》：能講講未來的商業(yè)規(guī)劃嗎？

唐家三少：目前《斗羅大陸》的第一部電影已經確定將在今年年底到明年初開機，全部由好萊塢團隊制作；電視劇會在明年三四月份開機?！抖妨_大陸1》的電影我們打算拍4部，如果第一部拍攝順利的話，未來會保持一年半左右一部的頻率。電視劇準備拍120集左右，3季，持續(xù)兩年以上，全部實行長線開發(fā)。

我想做國內唯一一個影視劇出現(xiàn)在熒幕上的時候書還在連載的作品。未來希望能以《斗羅大陸》的故事為藍本、人物形象為載體建設實體樂園，做中國自己的迪士尼。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實習生陳媛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