擰巴的故鄉

文_樊北溟

擰巴的故鄉

文_樊北溟

一

在我的印象中，滿洲里是一座非常擰巴的城市，文藝點兒的說法是“雞鳴聞三國”。關于雄雞一嗓子究竟能嚷亮幾國的黎明這種問題，我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但是在滿洲里的街頭，你確實既可以見到虎背熊腰、留著寸頭、著緊身黑T恤、戴金鏈子的東北人，又可以邂逅金發碧眼、身材曼妙的俄羅斯少女，更可以與身材臃腫、每走一步全身脂肪都會劇烈抖動的俄羅斯大媽擦身而過，還可以遇見走路左右搖晃、顴骨泛著紅光的蒙古人，當然還有遍布全國各地、自帶語言隔離系統的溫州商人。

人群熙來攘往，都是為利而來。滿洲里因貿易而興。有史可查，1911年橫掃東北的大鼠疫正是爆發于滿洲里。彼時這里的人們就開始做貂皮、獺兔皮生意。為了追求暴利，商人們肆意屠殺動物，隨意丟棄動物的尸體，造成了鼠疫病毒的大范圍蔓延。然而歷史滄桑浩蕩，百年短似一瞬，如今鼠疫早已被人類消滅，但貂皮貿易依然紅火。

滿洲里地處邊境，從北京開往俄羅斯的K20次國際列車要經這里出境。在廣袤的蒙古高原上，中俄兩國的國門遙遙相望。特殊的地理位置，既造成人員流動巨大，又帶來了文化的碰撞和融合。經過長期的沉淀，滿洲里形成了極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是典型的跨文化研究樣板。

走在滿洲里的街頭，你會看到店鋪的招牌標有中、俄、蒙三種文字，而且通常以俄文為主體。店鋪的售貨員可以用流利的俄語忽悠你，也可以用純正的“大碴子”味兒的東北話將你挽留。街邊的建筑，有裝著鋼窗、外表灰蒙蒙的北方樓房，有帶著寬闊院子的平房，也有黃燦燦的由松木搭建而成的“木刻楞”（俄羅斯族民居），以及帶有寬敞大樓梯的俄羅斯建筑。當然，也少不了草甸子上散落的、牧歌般詩意的蒙古包。

建筑之外，此處的飲食也獨具特色。在滿洲里，你既可以吃到二人轉中唱的“林妹妹，豬肉燉粉條子你可勁兒造”的正宗東北菜，也可以嘗到膻味重得能把人撂一個跟頭的蒙餐，還可以嘗到熱量奇高的“戰斗民族”的食物。東北大燉菜是滿洲里最受歡迎的平民美食，而俄餐和蒙餐，大家往往只是嘗個新鮮。內蒙古的蒙餐除了手把肉、煮羊雜、烤全羊、奶食外，更常見的是風干肉手搟面和餡餅（餡餅一定是全肉的，即使有菜，也只能是剁碎的大蔥）。如果這些你都覺得“膩”字當頭，那一定是沒吃過蒙古國的蒙餐——黃油、朱黑、西米單、無糖酸奶，以及咬一口就能讓你躥出半米遠的“死面”布里亞特包子，怎一個“膩”字了得。“戰斗民族”對于飲食更是隨意，俄餐里最常見的是硬到可以拿來敲釘子的大列巴（面包）、粗過大搟面杖的肉腸，以及甜到憂傷的各式果醬。

飲食之外，在滿洲里，看病和洗澡也很特別。滿洲里有家中蒙醫院，我吃過這里的蒙醫開的胃藥，藥粉辛辣灼熱，里面還配有小石子。想來這一定是大夫從家禽界得到的珍貴啟示。我還聽到過更可怕的說法：“有胃病嗎？吃三年羊油自然就好了。”羊油凝固點高，莫說吃到胃里，就是粘在鍋上，都會讓刷鍋的人覺得廚房受到了羊油的詛咒，怎么洗也洗不干凈，用來保護胃黏膜，或許真的有用吧。偏方只能偏信，我最終也沒敢嘗試。

三毛有一篇文章《觀浴記》，講她在撒哈拉偷看非洲人洗澡，頗為新奇。如果你有一顆獵奇的心，大可不必邁出國門，遠渡重洋，在滿洲里，就可以看足熱鬧。在高寒地區，洗澡洗的是迷蒙一片過后，眼前白花花的氣氛。所以滿洲里的澡堂子格外多，且是作為重要的社交場所出現的。更有趣的是，在這里你可以與各種膚色的人坦誠相見，還可以體驗不同的洗澡習慣。北方人洗澡講究“搓”，通常要花錢請人來搓；俄羅斯人洗澡在“搓”的基礎上，增加了“蒸”和“拍”。所以在滿洲里，即使是最廉價的浴池，里面也會有一個用木頭搭成的汗蒸房，而且賣搓澡巾的地方，還會賣樺樹的枝條。汗蒸房里一般會擺一盆燒得滾燙的石頭，拿冷水一激，便會升騰起巨大的水汽。俄羅斯人在木頭凳上或坐或臥，以樺樹的枝條拍打身體，據說這樣可以加速血液流動，有利于排汗。

二

我對于滿洲里的印象，止步于片段式的童年記憶和數次返鄉的觀察。

滿洲里是一座有著百年歷史的小城。說它小，一點兒都沒委屈它。記得有一次上學出門晚了，眼瞅著校車從院子門前開過，我也沒急著追，背著書包慢悠悠地從二道街走到三道街，正好趕上校車。滿洲里從南到北只有六條街道，出租車無論怎么跑，都是一個價。夏天站在坡路的制高點，便可遙望城市周圍綠綠的草原。如果趕上沒有風沙的初春，還能在料峭的寒冷中瞥見遠山上的殘雪。因為本地人口少，所以走到哪兒都有熟人。無論是去糧店打醬油，還是去食品廠買發糕，又或者是去門口的小賣部批發兩件啤酒，自己的臉就是一張VIP卡。莫說打折優惠，便是賒賬“先拿去用”也是常有的。在這里，夜不閉戶不只是理想，“月亮走，我也走”也不只存在于詩意的童話中。

可是這幾年，我覺得故鄉越發擰巴起來了。近幾年來，呼倫貝爾旅游大熱，為了迎合游客的喜好，市區里新建了許多人造景點。有幾層樓高的巨大套娃、不符合大眾審美的雕塑，更將所有的樓房涂抹一新，按照俄式風格生硬地給每棟樓安了個尖尖的房頂。雖然在這些景觀的裝點下，雪后的滿洲里宛若童話世界，但到底讓人覺得不自然、不舒服。在這些人造景觀的喧鬧之下，原本作為城市制高點的海關大鐘，作為地標的中蘇友誼宮（因地處中心商業地段，已拆除）、蘇聯烈士陵園，反而顯得暗淡無光了。

昔日的小城沒有林立的高樓，沒有新奇的雕塑，也沒有熙攘的人群和繁華的商業街，可是當年那些走街串巷的吆喝聲和每一個相熟的街角，一直生長在我的記憶之中，日益清晰。

因為自己生于邊陲小城，所以對其他的邊境城市也總是懷著深厚的感情。曾經特意去了圖們、汪清、丹東、集安，它們與我生命里的那座小城那么相似，又永不相同。可是時光殘酷，故鄉在遠去，故人也在飄零。

記得小時候圍在花池邊玩耍，丁香樹上開著淡紫色的花，高貴又美好。我媽望著丁香樹葉對我說：“你去找找看，有沒有哪兩片樹葉是相同的。”我苦苦尋覓了很久，直到天黑也沒找到。如今我依然在時光中苦苦求索，才發現，世間也永無第二個故鄉。席慕蓉在詩中說：“用沉默去掩埋一生的錯愕，用漂泊來彰顯故鄉。”故鄉就是用來懷念的。我懷念那個既能讓我在大煎餅上寫信，又能在樺樹皮上抄詩的、擰巴的故鄉。

在我的記憶深處，鐵軌上的清雪工，依舊從容地來回推著厚重的雪；路邊的松樹、白楊，仍然頂著沉重的樹掛，有如千樹芬芳的梨花；冬天早上八點鐘起來上學，天漆黑一片，笨拙的桑塔納，正打著昏黃的車燈緩緩向前滑行；北湖湖面上，為做冰雕運來了一排排巨大的冰磚；踩在腳下的碎雪，仍然吱呀作響。我懷念小學走廊里，寬大的樓梯和班級門外掛得滿滿當當的外套；懷念樹窠兩旁摞成的金字塔形的雪堆和還沒鐵鍬高的我隨班級在馬路上鏟雪時鏟出的點點火星；懷念小飯館土爐子里兀自燃燒的木條，旱廁門前摔不完的屁股蹲兒，以及自己手中永遠不聽話的冰嘎（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