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 敏
半完成的天空
文_陳 敏

狂奔
最近我寫了本書《不羈的土豆——熊慶華的非常成長》,主人公是一個十分靦腆的男人,湖北仙桃的農民。
我對人總是充滿好奇,做采訪多年,不減分毫。比如,英國前首相布萊爾如何從一個穿破洞牛仔褲的搖滾青年發展為政壇明星?從北大辭職的徐小平,初到紐約時,如何趕在比薩變冷之前把它送給客戶?當了好多年副教授的易中天,為何會發出“問天意何時縱斯文”的感嘆?
一個不羈的農民,要走過多少路,才能成為不被嘲笑的畫家?
人間需要傳奇。聚光燈下的榮耀,感動暗里看戲的觀眾。若是苦心多年,仍是風吹雨打飄零去,還有幾人會繼續趕路?
爬到巔峰的時候,喝彩就多了,我愿意為仍在路上默默攀登的人鼓掌。
熊慶華出生于湖北的荒僻鄉村,從不循規蹈矩。
16歲,他執意退學,因為興趣只有繪畫。除開農忙時節,他都宅在家里的雜物間里讀書、描摹,琢磨繪畫,不管旁人如何冷嘲熱諷,他依舊我行我素。他爹娘被村里人教訓:“你兒子天天窩在家里畫畫,不務正業,都是被你們慣的!”父親嘆口氣,暗地里還是給兒子塞錢去讓他買顏料;母親的焦慮都寫在臉上,她罵過,也勸過。
1999年,熊慶華成家,添丁進口,開支大了,干農活兒只能糊口。

熊慶華
2004年,村里的年輕人都被打工潮卷走。熊慶華的畫擺滿了一個雜物間,兜里還是沒有兩毛錢,終于遂了旁人的愿,去深圳打工。
當他站在流水線上,重復著掰掉手表表殼上多余部分的工作,他覺得這種機械的工作會把自己逼瘋。何況他笨手笨腳,掰一個掙5分錢,一天下來,他比旁邊的大爺都掙得少。漂了一個月,他匆匆忙忙返鄉。后來他去了一次深圳油畫村——大芬村,可這里沒有一家畫廊肯收他,對方說他“不會模仿,且不是專業出身”。天色已晚,他背著畫夾,四顧茫然,腳步沉重,最后還是逃回了家。
他的妻子留在了深圳,在外打工六七年,攢了錢就寄給他貼補家用。過年回鄉時,有人當面對他妻子說:“你就是熊家的媳婦?誰不知道那小子是全村最沒用的人!”
在世俗的價值觀里,掙不到錢,就是無用。
第二次返鄉后,熊慶華開始送牛奶,無論風霜雨雪。同行的人干了幾天,覺得太累,一百多家訂戶都給了他。他也樂意,天還沒亮就踩著自行車,挨家挨戶地送牛奶。
“那段日子挺好的,干完活兒是中午,下午、晚上都可以畫畫。沒想著用畫換取什么,就當是我窮日子里的游戲。哪怕失敗1000次,也要看到第1001次的希望。”
熊慶華畫了30余年,從素描到油畫,有近千張。他常常畫得廢寢忘食,有一年竟鬧出胃出血被送到醫院,是父親墊付的醫藥費。
然而,他有這些獨一無二的畫。
他畫的是他的鄉村,他是旁觀者又是建設者。孩子在踩高蹺,漁民在收網,過節要“跑彩船”“玩龍燈”;農民們坐在拖拉機上談論國家大事,戲稱座駕是“我的法拉利”;農閑時大家聚在一起打麻將,喝酒喝到四腳朝天……畫面都處理得戲謔驚奇。
他雖偏居一隅,但也領會了中國城鄉斷層期的疼痛:《城管來了》里,小販們作鳥獸散,一派驚恐;《不羈的牛》中,一頭牛奮力抗爭,甩開束縛,騰云駕霧,象征“自由和叛逆”;《家庭》里瑟瑟發抖、摟在一起的家人,無力對抗正在拆遷家園的鋼鐵機器……
后羿射箭,聽有重賞便不能中;吳清源下棋之前,先讀《道德經》清除雜念;熊慶華畫畫,只得到譏諷,似被打敗。幸而,他不求勝,只求新,如此才能畫出一種被磨礪的天真。

夏天的記憶

消失的樹
34歲,熊慶華在互聯網上被發現,以“野蠻的理想主義和生命力”感動萬千網友,甚至有人專門從北京去湖北農村找他買畫,而他連價錢都不會談,他說:“沒賣過,你看著給吧。”
38歲,他在北京798藝術區的晨畫廊舉辦個人畫展,觀者云集。有人說他缺乏學院派的理論知識,他一笑:“上正規美術學院,也許我能更快掌握基本技巧,但老天沒給我這個機會,我只能獨自摸索。世界上所有優秀的藝術家都是我的老師,我與他們通過作品溝通,不受任何理論的約束,天馬行空,自由不羈。而且,藝術最終是一種創造能力的體現,這是任何老師都教不來的。”
當年的胖男生,如今已經消瘦。命運讓他荷鋤耕地,而他千回百轉找回自己。
特朗斯特羅姆有首詩歌《半完成的天空》,恰如熊慶華的繪畫——霞光乍現,光明在前。
時至今日,熊慶華時常想起自己的三哥。三哥鷹鉤鼻,四方臉,貌不驚人,常常自嘲“個子矮,還節省棺材木料呢”。
三哥頗有文采,能寫詩,參加高考時離二本線就差三分,可以自費讀個大學,“但他犯了驢脾氣,選擇回家務農”。他耕田與眾不同,讓牛拖著犁在田里自由行走,牛不走直線,犁得彎彎曲曲,他哈哈大笑。為了找伴兒陪他放牛,他講很多精彩的故事,吸引了一大群人,熊慶華也在其中。
三哥輕松掌握了捕魚的技巧,每次去野外都能捕到五六斤魚。直到今天,只要看到與捕魚有關的東西,他就會想起三哥爽朗的笑聲。
2007年,三哥要去北京販魚,那是他第一次去首都。收拾了行李,意氣風發地上路,途經河北保定市望都縣時,他竟出了車禍。
望都,離北京187公里。熊慶華說:“三哥一直向往北京,可惜命中無緣見到北京……那時候還在過春節,我在畫《風箏》《深淵》……最難的時候,我怕沒有人理解我,沒人給我信心和鼓勵,三哥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
那個總是鼓勵他堅持畫畫、為他排憂解難、教他各種捕魚技巧的三哥,離開了這個世界。
有人邀請熊慶華去北京發展,他謝絕了,說城里太吵,怕畫不出畫來。他守著鄉村,守著記憶里的三哥。
“外人初次來到這個村子,只覺得安靜。但我感受到的一切都那么平庸——不容忍任何越軌的行為,離經叛道就是對熟人社會規則的破壞。如果你站在《百年孤獨》的發生地,也會發現那里并沒有傳奇,一切都是作者對環境的理解、想象和再造。三哥是村里的例外,他總鼓勵我去創新。家鄉不是因為美好才讓人留下來的,我要用自己的方法創造它。”
周云蓬唱過一首歌《魚相望于江湖》:“也是沒有人的空山,也是沒有鷹的青天,也是沒有夢的睡眠,也是沒有故事的流年。”在這個缺乏創造力的村子里生活了39年,熊慶華仍然是個熱血青年。

爬坡
鄉下人熊慶華不僅耕田捕魚,繪畫雕塑,愛手工組裝物件,還是無線電和攝影的發燒友。
他熟悉村子里的每一種鳥、每一種植物。鄉鄰賺錢賭博,他賞鳥繪畫。農閑時節,他挎著廉價的卡片機在村里游逛,簡直像竹林七賢一樣逍遙快活。只可惜沒有其他六賢陪伴,他是村里的異類,頂著壓力窮快活。
拿到第一筆比較豐厚的畫款后,他不買房不買車,只在二手市場買了一臺心儀已久的單反相機,去尋找村里那只神秘的翠鳥。他會為了一只鳥,靜靜守在某處幾個小時,只為捕捉藍羽扇動的瞬間。
他有自己的志趣,哪怕窮,他也有真格調。
我也來自小地方,在北京生活了13年。在爺爺家所在的村莊里,我見過為了炫耀拼命掙錢的年輕人,無所事事打牌度日的年輕人,重復勞動失去夢想的年輕人……而熊慶華是個“奇葩”。他不但有夢想,在苦苦奮斗時,還力爭把生活過得有情趣。格調與貧富無關,只與精神契合。
重要的不是某次選擇,而是在選擇之前和選擇之后,都做了什么。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熊慶華一直活在最初的選擇里,并努力完成夢想。自2012年采訪結束后,我和熊慶華一直保持聯系,才有了今日這本小書。
書里有哀傷、絕望、恥辱、破碎,也有溫暖、執著、榮耀、成全。
我想把這本書送給藝術愛好者、生活家、夢想家、尊重他人追求的人、努力成為自己的人……
每個人的年華,都能如詩如歌,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那些雪一般的浪花,如果不曾因為夢想激蕩過,不曾飛得美麗些,便枉費了青春。
茫茫人海,愿你終能夠遇到自己。

扎猛子

《不羈的土豆——熊慶華的非常成長》陳敏?著
中國青年出版社
2016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