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袁 筱
夏日與塔松
文_袁 筱
一個身心單薄、沒什么好說的窮學生,一心只想自由地生活。
屋外烈日炎炎,我用手遮住頭頂上刺眼的光線,阿蔥蹲在我對面的一堆破木板上,我建議:“我們生一堆火吧?!?/p>
那年夏天我5歲,阿蔥12歲,他的個頭比我高很多。雖然后來他成了小混混,常把白酒藏在樓下廢棄的水溝里偷著喝,但那時他很愛護我,事實上,他愛護每一個人。
阿蔥說:“天這么熱,生什么火?!闭f話時他的眼角和嘴角向同一邊斜,此后他在我眼里都是這副模樣。
我堅持:“生火吧,生火吧?!蔽乙褦n了一小堆雜屑,有木屑、碎紙和一些泥。
阿蔥看看我,從褲兜里摸出打火機,點了一小堆火。“太熱了?!彼芸炀筒葴缌四嵌鸦?。
然后,我們走到烈日之下。我眼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但我沒有感到十分熱,也沒有因為火被踩滅感到失落。那時我愛身邊的一切,我愛著每一個人,做什么事都很認真,并且不覺得辛苦。
我們剛才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幾乎坍塌的小木屋,倒在工廠的旁邊,距它幾步之遙就是工廠的廠房,噪音隆隆的門外有幾棵高大的垂柳、一棵不知名的闊葉樹,在我更年幼的時候,我曾見過兩只彩色的鸚鵡在樹上做窩。而廠房的房頂上常常站著一只羽翼漆黑、長尾鮮紅的鳥。
阿蔥給我的印象一貫很溫柔。雖然后來他沒有考上任何學校,轉了無數次學。他的爸爸蹲了大牢,他的媽媽是個“狐貍精”。10多年后我再見到他,他已長得很高,腰細肩寬,提著女朋友的拖鞋和他媽媽談笑,他們三個剛剛在河里游了泳。那個女孩在他家住了一段時間,后來我就再沒見到過她了。10多年后的阿蔥當了協警。
他把兩手伸過頭頂,說:“無聊死了,你去看看你媽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小零件,拿來玩吧。”我點頭答應。
當我很坦然地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媽眼里閃過一點兒疑惑和驚異,她小聲說:“別,他是要拿去賣吧。”我聲音低低地索要了幾次,無果,便很快忘記了,然后拿出柜子里的量角器,開始測量我的花瓣和樹葉。
那個夏天過后,我就沒有怎么同阿蔥單獨相處過了。我和一群孩子一起徘徊在午夜的街巷,鉆進樓房之間的昏暗小巷,在路燈照不到的小巷的盡頭,他們都隱去了身形,只能看到煙頭的星火和一雙雙明亮的眼睛。我們在真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室里玩捉迷藏,沒有人感到害怕,我們都玩得很快樂,大人們說那里有吸毒者藏匿,但這對我們來說只是嚇唬膽小鬼的玩笑。我們在高墻上走,然后順著電線桿滑下來,吃屋頂很甜的葡萄、樹上如蜜的無花果……
我住在一個被高山隔絕的西部城市,在蕭條的工廠里長大,隔壁小區住著壟斷企業的富人們,那邊的孩子有時會過來跟我們玩,但我們不過去,因為那邊的草地是不能挖的,樹也不能爬。有一次,我與一個那邊的孩子在一個廢棄的屋頂上用木板搭建小屋,他的父母趕來讓他回家,喊:“別跟野孩子玩!”我立刻被激怒了,大聲問他們:“說誰是野孩子呢?”他們沒有回答,訕訕地離去了。我照樣立刻忘了那件事。
童年時單純如水,我能夠旁若無人地坐在路邊看螞蟻或者搓泥球,從下午一直坐到黃昏,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只當你處在另一世界。父母們對童心也十分寬容,不論那人的家庭是怎樣的,孩子們都可以一起玩耍。
工廠后面有一片臨時搭建的房子,一頭住著建新廠房的工頭,另一頭住著造房的工人。那些人家的孩子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會一起把青草、紫色漿果和鮮花做成醬,包成“粽子”,一起在草地上玩耍。我記得草地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如鏡的水池,每年春天里面都游動著可愛的蝌蚪,春天一過,便又全消失無蹤了。草地上還有一株繁茂的塔松,隔壁小區也有一株,但是枝葉稀疏歪斜,遠遠比不上我們的塔松。每次看見它高大的身影,綠意盎然的威嚴,盡管四周一片蕭條之氣,我們卻能從中感受到舒暢。
去年那株塔松被雷擊了,轟然倒下,后來它由木樁支撐著站了起來,我再見到時,它已經很衰弱了,只剩不多的綠色。年末時,它死去了。塔松陪伴了我們10多年,是工廠里最高的樹,它的死亡讓我感到一種如朋友故去的難過。
那年夏天的夜里,生產結束后的工廠里安靜極了,窗外夏蟲盡情地叫著,有些喧鬧,而夜的靜謐依然廣袤而厚重,空氣中飄蕩著草木和花朵的暗香。我們走過小路,我媽去洗手,她讓我站在廁所外面等她,我就站在那棵巨大的塔松下,為了使我保持安靜,她說:“別忘了我跟你說的,每天晚上,塔松下面都有小精靈在跳舞,你得經??纯?,才不會錯過?!蔽移料⒖粗鴺渖砩系募y路,看得整個人都要融進樹里了,身體仿佛隨著風的手旋轉,騰空而上,又融入那夜里去了。這一切直到今天我都記著,可塔松已經死去了,工廠維持著即將倒閉的慘狀,我們都長大了,有一些人夭折了,有一些人逝去了,據說有些房子要賣掉,而另一些要推成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