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關山遠

人世間有很多令人動容的友誼，歷經歲月淬礪，而保持本色不變。但也有很多締結已久的友誼，卻在時間的河流中傾覆了。友盡，絕交。

“XXX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風靡朋友圈之后，各個忙碌的行業，都在吐槽自個兒因為忙碌而失去朋友。這是一種戲謔，有些矯情，但也有些切實的無奈：時光大好，正是呼朋喚友歡聚時，卻因這個忙那個忙，忙到沒有朋友，弄翻了友誼的小船。

友誼不是地久天長嗎，怎么說翻就翻呢？

[ 一 ]

今天的朋友絕交的方式，是拉黑、刪除電話并設置屏蔽、不再聯系。古代通訊遠不如今天發達，友盡了，就給對方寫一封絕交信。

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聽說朋友山濤（字巨源）高升了，要舉薦自己替任他。嵇康怒了，發表《與山巨源絕交書》，申明自己不堪禮法約束，謝絕引薦，友誼的小船翻了。東漢的朱穆，處處照顧舊友劉伯宗，但劉伯宗后來官越做越大，位列朱穆之上了，便趨炎附勢，輕蔑老友。朱穆怒了，致函劉伯宗：“咄！劉伯宗于仁義何其薄哉！”同時附《與劉伯宗絕交詩》，友誼的小船翻了。

這樣的故事，書上很多。一些有名的讀書人最擅長的就是文字，寫一封圈子里朋友都能看到的絕交信或絕交詩，既樹自我形象、泄心頭惡氣，又給絕交對象制造輿論壓力。

清朝初年，有一對好友陳夢雷、李光地，同為福建人，又同年同榜進士及第，關系極好。如果沒有后面發生的一個變故，也許他倆能一直快樂地劃著友誼的小船。變故發生在康熙十二年，分藩福建的耿精忠起兵造反，恰好此時陳夢雷與李光地均在福建，耿精忠逼二人就偽職，并把陳夢雷的父親軟禁起來。怎么辦？兩人約定：陳夢雷假裝就范，潛入叛軍之中收集情報，李光地則用蠟丸將收集的情報秘密封存之后跑路。這些情報后來被獻給朝廷，對清軍入閩平叛貢獻甚大。三年后，耿精忠兵敗，李光地因為傳遞情報立了大功；而陳夢雷呢，卻因投附逆賊而被逮捕押往京師，關入大牢論斬。能夠救陳夢雷的，只有李光地了——他是陳夢雷潛伏的唯一上線。

雖然陳夢雷入獄前后多次要求李光地為自己作證辯誣，但后者坐視不理。陳夢雷大恨，在獄中揭露真相，說李光地“欺君負友”，一時輿論大嘩。此后李光地上書皇帝請求寬恕陳夢雷，但對于陳夢雷做內應貢獻軍事情報一事，只字不提。陳夢雷免予一死，被流放到遼寧。在流放途中，陳夢雷寫了近五千言的《絕交書》，文采飛揚，傳到京城后，連康熙皇帝都給點贊了。

這對昔日好友，接下來的命運全然不同：李光地青云直上，而陳夢雷在流放地大病一場，家中父母先后去世，妻子也在流放地亡故。雖然陳夢雷后來在學術上卓有建樹，但他對李光地的恨，如滔滔江水。而李光地終其一生，都背負著罵名。事實上，李光地是個好官，能干又清廉，在理學研究中也頗有造詣。

是的，于情于理，都無法解釋李光地為何不救陳夢雷。近閱趙剛所撰《解讀李光地賣友求榮案》一文，有所悟：陳夢雷與李光地均是當時學問大家——陳夢雷精通辭章，才華橫溢；李光地長于理學，治學嚴謹。李光地很早就敏銳意識到，相比理學，康熙對于辭章之學有更濃厚的興趣，因此對陳夢雷有深刻的不安全感，一言以蔽之，“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陳夢雷的貨，比他的值錢。

牢固的友誼，建立在一種均衡的基礎上，不只是經濟地位，還有文化、愛好、見識等，即共同的價值取向，一旦一方發生變化，就會造成不平衡，傾覆友誼。

[ 二 ]

如果友誼的小船上，坐著的是兩個女人，又會怎么樣？

跟男人相比，女人之間似乎更難建立長久的友誼。在層出不窮的宮斗戲中，女人之間的聯盟是短暫而變幻的。在男權社會中，女人一切以男人為中心，能夠守住自己的男人，就是最大的勝利。

東漢末年，大軍閥袁術得到一個絕色美女馮氏，非常喜愛。后宮的其他女人自然妒忌，忽悠馮氏說：袁術最尊敬有志向有節操的人，你應當時時涕泣憂愁，一定特別受他敬重。這個馮氏是無腦之輩，居然相信了，以為其他女人是她朋友，為了她好。于是，她見到袁術就哭，袁術認為她胸懷大志，更加垂憐她。有一天，一群壞女人把馮氏給絞死了，吊在廁所的梁上。袁術那個傷心啊，但他認為馮氏平常總是哭，是因為郁郁不得志而自殺，卻沒想到自己和馮氏，都掉進了一個精心設置的陷阱。

女人間只要有競爭關系，就沒法做朋友。

跟男人的友誼相比，女人的友誼，更加敏感與微妙——兩個美女無法做朋友，兩個丑女也無法做朋友，兩人之間要有差距，讓優勢一方確定心理優勢，但又不能差得太遠。

[ 三 ]

第三種組合來了：如果友誼的小船上，坐著一男一女，又是什么情形？

法國大文豪雨果曾下過判斷：“男人和女人之間是不存在友誼的。”但其實是應該有的，且不說金岳霖與林徽因，就說宋代文豪柳永，就跟很多女性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柳永年輕時，一直想通過科舉考試謀取功名，但是屢試不第，遂出入茶肆酒樓，自號“奉圣旨填詞柳三變”。

斷了做官之心后，柳永就很投入地做一個流行歌曲的創作者了。在宋代，歌伎以歌舞表演為生，競爭很激烈，所以歌伎們紛紛跟艷詞第一高手柳永交朋友，柳永也因此找到了謀生之法，甚至成就文壇盛名。

同是天涯淪落人，自然能坐上友誼的小船。柳永與歌伎的友誼，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據傳，柳永晚年窮困潦倒，死時一貧如洗，無親人祭奠。歌伎念他的才學和癡情，湊錢將其安葬。每年清明節，她們又相約赴其墳地祭掃，并相沿成習，稱之“吊柳七”或“吊柳會”。這種風俗一直持續到宋室南渡。

唐朝美貌才女魚玄機，是大詩人溫庭筠的女性朋友。她十一歲的時候就認識他，兩人吟詩作對，關系微妙。溫庭筠才華橫溢，人也風流，喜歡和歌女廝混。魚玄機應該是對溫庭筠深情無限的，但是他跟她之間，始終小心翼翼，最終給魚玄機和已有妻室的李億做了媒，也因此埋下了魚玄機的人生悲劇。

友誼與愛情，確實很容易發生轉變，而結果又往往不可預料。當然也有一些高手，處理此類問題時游刃有余，比如有的奇女子，能夠把追求自己但自己看不上的男子變成藍顏閨密；還有一些奇男子，能夠把分手了的女友變成紅顏知己。

[ 四 ]

不管什么原因，也不管是友誼的小船還是巨輪，翻掉了，都是件讓人悲哀的事情。因為友誼是人類最珍貴的情感之一，人人都需要友誼，人人都不愿意失去朋友。

柳宗元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舉世無友。”朋友之間并非不可言利，但如果結交朋友過多或全部追求利益，友誼的小船確實就說翻就翻了。今人跟古人相比，維系長期的友誼更難，不僅僅是“道”和“利”的平衡關系，還有更多平衡需要維系，往高深說，能不能做到孔子所言“不忘久德，不思久怨”，把自我壓縮一點兒，把朋友看重一點兒；往簡單說，是如何平衡好碎片化的時間與朋友間不可缺少的深入交流。朋友面對面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眼睛卻不看對方，看著自己的手機。這個場景，至少能預示一件事：友誼的小船，快翻了。

是的，我們不用把朋友相處之道看得那么高深莫測，更希望回到那個簡單的時刻：相視一笑，莫逆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