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
杜牧的七絕首首驚艷,許多詩句,穩穩壓住物候與人事,不可替代。他的懷古之作與贈美之詞在歷史的長河里,像一對孿生姐妹,一個傾倒了眉眼,一個蘊藉了古今。
多少樓臺煙雨中
應該是一次調任的途中,他經過江邊,江天一色,鷗鳥低飛,浪花撞擊著巖石,似當年的戰伐聲聲。或許江水濕了他的衣角,一個回身,他拾到一支斷戟。
又或是一次調任的途中,他經過江南的春,千里鶯啼,紅綠相間,吳儂軟語的低回里,他的思緒一下被前朝的風物牽動,一個駐足,六朝文物草連空。
一支斷戟,將赤壁之戰和他引浪濯洗的姿勢,綿延至今。江南的春色,引出前朝廟堂與寺宇,人事回轉,都付煙雨中。一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透出他不屈的骨氣。二十八個字的絕句里,一邊涵蓋著一段歷史,一邊隱隱透露著他對戰局的預測和分析,或者對過往人事的界定,妙就妙在,他個人的意思,順著詩句的起承轉合,自然而然地融進去,即不云天也不泥土,是另一種驕傲與爽利,恰如他自己說的“欲把一麾江海去”。
杜牧就是杜牧,一首首七絕讓人覺出兩肋生風的恣意。
二十四橋明月夜
誰能繞過美人呢?尤其是風流倜儻的才子們。杜牧當然也不例外。
對于美人,他的相思引發的都是一場場虛構的情事。我們只能透過桃花屏風,依稀看見她們或垂手而立,或巧笑于對面,他那發燙的胸口和詩句,總是遲于人生初見時分。
他在湖州傾情于一妙齡女子,當即下聘,定下十年之約。只這十年之中,人生動蕩,官職卑微,再見他的“未婚妻”時,已是十四年后,感慨之余寫下有名的《嘆花》句“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
最具盛名的應是他的五言長篇《張好好詩》,一氣呵成之下,清秀的文筆反退為其次,通篇飄逸的書法,為他贏得了書法家的美譽。他本意要在一朵花上游走,出乎意料地將情事墨事合二為一,一首《張好好詩》被夜以繼日地拓印,頓抑的筆鋒間,是他對美人的膜拜,卻是我們對那幅墨香的推崇。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讓人看到多情的杜牧,將哽在心間的離愁與寂寞,一字一字賦予詩句。字本無它,經他累疊,卻生出故事和情緒,至于褒貶,他日后說:“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白云生處有人家
中國寫意的水墨畫,最能恰到好處地詮釋這首《山行》。
它不帶有美人色彩,亦不含有時局政治。而他只是閑閑地站在山間小徑,借秋天這支管毫,先淺酌白云生處微動的醉意,直到山野人家隱隱若現于云深之處時,他才傾杯盡飲,那些未展的抱負一時入土為安,眼前之景,已然讓自己尋到另一種能夠純凈活著的方式。
這幅《山行》,從唐至今,無論水墨與詩詞,都越不出它的疆界。而他始終站在畫里,任由時光一寸一寸地白,那些挑燈而上的色彩,早已與他的詩句相濡以沫地并存。
清明時節雨紛紛
清明時,那些踉蹌的痛,都隱在杏花春雨里。酒,在這個時分被牧童喚醒,內憂和外傷一邊發芽蛻變,一邊穿越時空完成骨血的對話。
什么都不說,目光順著牧童揚起的手指,便有杏簾在望。百年間隱去了人事,詩句壓住泛黃的宗卷。一路行來,千載江山浩渺,好在有先賢的印跡始終為他的子孫指引著家的方向。這個時節,熟悉的不熟悉的對坐,都是圍繞著血脈,無關風月。
恰似返璞歸真的人,遇到返璞歸真的句子,杜牧自己可能也沒有想到,他這一吟,多少人被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