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
青苔爬上白色的樹干,潮濕的半透明的新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脆弱又美麗。春天總是這樣,讓人萬般不舍。
【格外脆弱又美麗】
校園里的花已經謝了大半,只剩下深深淺淺的新綠。早晨花明起床后,站在12層高的走廊上往上看。不遠處便是建筑系專業教室所在的高樓,而她再過一會兒就要去那里上聯合設計的課。
這是碩士研究生生涯的最后一門設計課,為期兩周。
花明來到教室,人漸漸都到齊了。二十幾個人,夾雜著陌生的面孔和語言,意外的熱鬧撲面而來,像這晚春空氣里蓬松的水汽。帶設計的老師已經出現,是個日本老頭子,矮小,清瘦,笑瞇瞇地站著,年輕的助教兼翻譯也立在他身旁,穿著白襯衫,像個剛成年的大學生。
設計課題是在指定的場地上設計小型集合住宅及相應公共設施,供在高校任職的年輕教師使用,場地就在本校內。一切妥當之后,最后一件事便是分組。花明早和另外一個女同學說好一組,但這計劃輕易就被推翻了。助教說:“老師讓大家抽簽決定和誰合作,隨機兩個貴校學生和一個東京來的學生,三人成組。”
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嘟囔著不情愿的話,說已經找好合作的同學。
老頭子天真地笑著,并不打算讓步。
眾人抽簽,等待,抱怨的竊竊私語里,分組名單很快出來。花明在紙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寫著:“舒嶺,花明,山田亞由美。”
舒嶺,同學大半年,花明和他不過只說過幾句話。山田亞由美,是個女生。
大家用英語交流。花明的英文爛,山田的口語也同樣令人頭皮發麻,更多時候大家寫漢字,再理解詞的意思。三個人輪番在紙上寫字,邊寫邊畫,嘴里還撂著蹩腳的英文。電腦上翻譯的頁面也始終打開著。大家對著電腦鍵盤輸入自己想說的話,另一個人看了翻譯,恍然大悟,欣喜得顧不上尷尬。
必須上的課還是有的。每周二的下午,科學社會主義。花明坐在窗邊,講臺上站著年輕的男教師,好像是哲學系畢業的,留校,也不用課本,慢慢地想到哪講到哪。年輕教師不想點名,導致來上課的學生極為稀少。人太少,花明簡直都不好意思不來,來了坐在教室里看看其他的書,或者看看窗外。舒嶺也來,算是常客,隔著很遠地坐著。有花明不太熟悉的同班女生和他坐一起,興高采烈地說些什么。
青苔爬上白色的樹干,潮濕的半透明的新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脆弱又美麗。春天總是這樣,讓人萬般不舍。
【忽然他就出現了】
在聯合設計之前,花明是和舒嶺說過話的。去年秋天的時候,有一次她正在路上走著,舒嶺從身后出現,和她打了個招呼,于是一同往前走。他說他去看一個建筑,就在不遠的地方。
“那我也去看看吧。”花明說。
就這樣一起去了。然而那房子的門衛卻不讓進。舒嶺帶著她去看另外一處房子,也在附近,總不能白來一趟。一路上好像說了什么話,又好像什么都沒說。后來他們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沉默地走著,轉到一條明亮的走廊上。走廊盡頭,是一棵高大的烏桕樹,滿樹半黃半綠。花明站在樹前,回頭看另一端,碧綠的一方小院子。
“走廊很好啊。”舒嶺開口。
“是啊,兩端都是畫。不會慌張喪氣的。”花明不敢多說,好像怕說錯了什么,招致嘲笑。
后來又走回來。日后仍是見面了遠遠地打個招呼的同學,不曾親近一分。
花明對于舒嶺的印象是始于忽然之間的——之前完全沒有這個人,忽然他就出現了,如同夏日陣雨。
九月開學第二天有設計課,班里一群人去看場地。花明拿著相機胡亂拍著,舒嶺在遠處走進相機的液晶屏里。他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襯衫,站在一棵巨大的懸鈴木下面。懸鈴木無聲地排列著,喧鬧的蟬聲像黃昏一樣緩緩覆蓋下來。花明心里陡然一驚,她清楚有什么東西在這個炎熱的午后闖了進來,然而卻又無法言明。
白日漸長,陽光很好,有時甚至感覺到熱。晚上花明去食堂吃飯,吃完接著去教室忙著畫圖。繁忙的日常之外,偶爾也有放松的時候。那天吃過晚飯,就有同學拿了專業教室里的投影儀,出去屋頂平臺,將投影儀的光打在樓梯間的白色外墻上,放電影。電影的名字是《建筑學概論》,準備好了之后有人來教室招呼大家去看。
花明和旁邊的女同學也一起去了。天色昏暗,零星幾個人坐在溫熱的水泥屋面上,看電影里已經工作的建筑師。夜空勻稱地黯淡下來,有星星亮起。電影里的畫面跳躍著,光明明滅滅打在眾人的臉上,有時紛亂,有時緩慢。花明在心里期盼著點什么,然而漸漸地也熄滅下去——本來舒嶺也要一起上來看電影的,卻在上樓的時候開始接起了電話,大概是女朋友打來的。
回到教室的時候,舒嶺還在打電話。看大家都回來了,于是也掛了電話回到自己位子上來了。
“回來了啊,電影怎么樣啊?”
“一個渣建筑師在電影最后忽然醍醐灌頂,順帶在婚前重溫了下舊情舊夢。就這樣。”
【距離始終橫亙】
每天深夜,花明和其他人一樣,趕在寢室關門前收拾東西回去。舒嶺從來不和大家一起走,他永遠在接打電話,并從樓梯走下去。7層樓,想必要走很久吧,如同對電話那端長長的愛意一般。
離答辯還有一天兩夜。夜晚很珍貴,待做的事情堆積如山。舒嶺做手工模型,男生的力氣總是要大一些。花明和亞由美正電腦畫圖。
教室里再一次熱鬧起來,像第一天—樣。
晚上舒嶺照常做著模型,邊做邊對花明說:“晚上我可能會回去比較晚,我把這個模型做完。這樣我明天可以幫你們畫圖,晚上你們先回去。”
“啊?你要通宵啊?那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還有明天晚上呢,你連著兩天沒有必要。我一個人可以。”
夜里花明回去,舒嶺破天荒地和她一起下樓,打算去買杯咖啡。一向擁擠的電梯里居然只有兩個人。花明想起傍晚時買的一杯酸奶,自己忘記喝了。于是拿出來,遞給舒嶺:“給你吧。”
舒嶺撕開包裝,拿起勺子,舀起第一勺,遞過來,問:“吃一口?”
那一刻花明的腦袋轟然作響,血液靜滯:“不用。”
電梯門開了,花明簡直是逃了出去。
天還未亮透的清晨,圖紙終于打印出來,花明拿了圖紙,和同學一道回到教室,舒嶺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四張A4紙貼在齊人高的展板上,有種虛妄的氣勢。
第一張圖紙上,在大大的組號下方,亞由美、舒嶺和花明,三張小小的黑白照片,整齊地排列著,亞由美的一顆小小虎牙露了出來,很是可愛,照片是她幫亞由美拍的。每張照片之間隔著幾毫米的距離,這是花明自己排版的。花明有點不好意思看自己的照片,于是往窗外看去。天上飄浮著細長的云,樓下的水杉樹群生得筆直,路邊的法國梧桐也全換了新的葉子,茂密的葉片遮蔽了道路。夏天就要到了。
花明靠在窗框上,在那時感覺到,這圖紙上并列的小小的照片和名字,已經是她和舒嶺之間所有能靠近的最近的距離,咫尺天涯——你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按下又取消的電話,你在紙上寫過他的名字,你在夢里也和他說著無關緊要的話語,你繞著隱秘的軌道周而復始地轉圈……但你們之間的距離始終橫亙,慢慢有那么一天,引力散去,潮汐平復,你也終于獲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