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欣
徐渭繪畫風格初探
張維欣

在中國繪畫史上,徐渭無疑是一位具有開創精神的天才式人物,他擅長書法、戲劇、繪畫、文學、詩詞,尤其在繪畫上的成就最大。他的繪畫,打破了工整嚴厲的花鳥畫風,開創了大筆恣意揮灑,縱橫睥睨的大寫意風尚,極大地豐富了水墨花鳥畫的表現力,為中國繪畫史的長卷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對后世的中國畫影響極其深遠。在其之后四百多年的中國畫壇上,陳老蓮、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趙之謙、虛谷、吳昌碩以及近現代齊白石、潘天壽等大家無不受其影響。因此,徐渭的繪畫成就極大地豐富和發展了中國大寫意畫,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在中國寫意畫的歷史上有開山立派,澤被后世之功。
徐渭(1521-1593),初字文清,更字文長,號天池,晚號青藤道人,嘗署款曰田水月。徐渭出生于一個小官吏家庭,性絕警敏,善古文辭,后來從王陽明的學生季本問學。以心為體,重視內在素質的培養,輕相色,重本色,這些思想對他后來的詩文、書畫、戲劇諸方面的成就有較大的影響。
徐渭一生際遇坎坷,剛出生不久便成了孤兒,接著生母出走,由嫡母撫養長大。后嫡母郁郁而終,兩個兄長早逝。二十五歲以后又喪妻,雖才華橫溢卻屢次應舉不中,功名無著,他只得賃屋教授生徒,過著“居窮巷、蹴數櫞、儲瓶粟者十年”的清貧生活。在他三十七歲時進入胡宗憲府邸當幕僚,先為胡宗憲器重,才華得以施展。不久,又因胡宗憲案而終日惶恐于政治上的牽連。當聽到胡宗憲在獄中自殺噩耗后,自撰墓志銘,覓死九次未遂,那時他的精神狀態已經接近瘋狂。后又因誤殺后妻張氏而坐牢,入獄六年,出獄后,他已是一個五十三歲的老人了。自此以后,徐渭萬念俱灰,于是寄情書畫,閉門謝客,發奮為詩作畫,發泄其胸中的“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晚年的徐渭“憤益深、佯狂益甚”,在凄慘孤獨的境地中離開了人世。
藝術家的人生道路總是帶有許多艱難險阻,然而,正是徐渭這樣苦難的人生經歷,造就了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徐渭雖然中年才開始學畫,但由于他的藝術天賦和文學、書法、詩詞等多方面學養的滋養,反而在繪畫上取得了比同時期畫家更大的成就。用水墨意寫花卉山水,在徐渭之前并不鮮見。蘇軾即曾提到汴人尹白能以墨畫花,宋梁楷亦用減筆水墨聊寫人物樹石。徐渭之畫與前賢畫跡一脈相承,然他縱才恣意,不為前人所拘,開創了自己“以書入畫”“以情入景”的任意揮灑的大寫意風格。這種風格的形成與他繼承的“陽明心學”美學思想有關,“陽明心學”思想注重個人的意志力量,張揚個人的情感,袒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在《送王新建赴召序》中云“我陽明先生之以圣學倡東南也,周公孔子之道也”,可見他對王陽明觀點的贊同。與此同時,徐渭將“本色”與藝術家的內在精神聯系起來,從而形成了他自己的美學思想——本色自然,進而發展成了“本色論”。“本色論”就具體的藝術活動來說,藝術表現的主要目的,就是透過外在的現象展露人物或事物的“本色”,表達出畫家內心的本真情感。徐渭繪畫創作強調不求形似,不拘于古法,更多的是在作品中宣泄胸中的臆氣和對現實的不滿。我們可以看到在他的筆墨中透露出的是有淚痕的譏呵,動人的墨謔,這是畫家本人的內心困苦、焦灼、掙扎、瘋狂的自我表白。以《墨葡萄圖》為例,就能看出畫家作畫之前、之中、之后全過程的情感變化。《墨葡萄圖》中許多凝滯不前、轉折舒緩、扭曲夸張線條的運用,有時縱筆如風馳電掣,兔起鶻落,縱橫揮斫,鋒芒畢露,枝葉紛披離亂,藤條低垂勁挺,狂肆渾脫的墨葡萄散于枝葉間。畫面不著一色,卻五彩俱備,整幅畫面墨色淋漓,氣韻天成。畫面留下大片虛空,歪斜題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詩情畫意,這正是作者自己寂寥一生縱逸的真實寫照。
縱觀徐渭的一生,我們發現,他的性格特征及人生經歷鑄就了他的藝術人格和藝術風格。畫如其人在徐渭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他常常不泥于古,不拘常規,肆意將物象顛倒,不按常規處置,將四時花卉畫于一卷,名之曰“四時花卉圖”。畫面題款曰:“老夫游戲墨淋漓,花草都將雜四時。莫怪畫圖差兩筆,進來天道教差池。”這大概是徐渭“游戲筆墨”的一種表現方式。將四時花卉畫于一卷是徐渭的杜撰之畫。雖然布局安排不合常理,卻在一定程度上寄寓著畫家的某種情感,而這種超現實的表現手法反而使這種情感得到更為強烈的抒發。他有時稱自己的畫為“恨人之畫”,如他在自己所畫《雪竹》上這樣題詩:“畫成雪竹太蕭騷,掩節埋清折好梢。獨有一般差似我,積高千丈恨難消。”借物抒情,畫中之竹便是“我”,以雪壓竹,正是現實對我之不公,而宣泄的正是胸中不平之“恨”,這種情感的宣泄,在徐渭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徐渭的大寫意風格還有一個引人入勝之處便是,不為法役,不抱門戶之見。他在《題畫梅》詩中寫道:“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拈來自有神。不信且看千萬樹,東風吹著便成春。”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他作畫不墨守成規,雖然他對前人以及同時代的畫家,不論是浙派或是吳派,北宋還是南宋的畫家,都有過學習和借鑒,但不過是意在“師心不蹈跡”罷了。他評夏圭的畫“蒼潔曠迥,令人舍形而悅影”;評倪云林的畫“一幅淡煙光,云林筆有霜。峰頭橫片石,天際渺茫茫”。他對繪畫的要求是在于生動與否,而不是形式上的一成之見,他曾批評說:“吳中畫惜墨,謝老用墨頗侈,其鄉訝之,現場而矮者相和,十之八九。不知畫病不病,不在墨重與輕,在生動與不生動耳。”他所開創的水墨大寫意風格,即有浙派繪畫水墨蒼勁的特色,也吸取吳門畫派“由腴而淡雅”的長處,這使他的作品能充分體現筆墨揮灑淋漓,奔放處不離法度,精微處體現生韻,形成自己的獨特奇險的大寫意繪畫風格。
清戴熙有感于徐渭的筆墨造詣,云:“筆勢飄舉矣,卻善控馭,墨氣淋漓矣,卻不澡漏。至其才情之雄厚,意境之變化,又能一氣鼓鑄,而萬有牢筆,真婉有造化者,開拓心胸,推倒豪杰,可為田水月。”徐渭的畫題材頗廣,但以水墨花卉畫得最多,也最突出。他善作長卷,代表作《雜花圖卷》,畫有牡丹、石榴、荷花、紫薇、芭蕉、竹子等共十三種,連題跋在內有十多米長,可謂宏圖巨制,洋洋灑灑,隨手點拂而物態俱現,奇趣縱橫。徐渭深諳用墨用水之三味,他的荷花、荷莖挺拔而立,躍出水面,生氣勃勃,筆法簡逸而遒勁有力,力圖表達荷花倔強而不隨波逐流的品格,這也是作者自己的真實寫照。
在徐渭之前的文人畫,大多追求的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學意境,而這種意境常常體現的是一種“隱逸”和“自娛”的人生審美意識。具體到水墨畫上,畫家們關注的焦點,集中在所刻畫對象的神態,表現物象的筆墨情趣方面,體現出那種蘊藉、文雅、平淡、寧靜等特征。這些特征在徐渭的作品中幾乎杳無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直率、縱恣、雄健、躁動等強烈特征。這種簡純的大寫意風格,更有張力,更能動人心魂,因而,也更能痛快淋漓地抒意表情。這,無疑豐富和充實了文人畫的精神內涵與形式語言,為中國傳統繪畫注入了新的觀念和藝術精神。
徐渭學養深厚全面,不只是畫家,同時也是書法家、文學家、劇作家。他在戲曲發展史上也貢獻卓然。其雜劇《四聲猿》《歌代嘯》受到湯顯祖的激賞。其詩文若駿驥天行,他經常在完成一幅作品之后有感而發,用詩詞將此意境詠嘆出來。其書法成就同樣高妙,不拘法度,風神勢不可遏,將詩文用他自稱第一的書法題在畫上,使三者珠聯璧合,從而使作品在意境和格調上都得到了極大的提升。如題《雪里荷花》詩:“六月初三大雪飛,碧翁卻為竇娥奇。近來天道也私曲,莫怪筆底有差池。”在畫卷中,徐渭正是把自己深受壓抑的感受,將夏日的荷花與冬天的雪花一并出現,寓意畫者對無情不公之現實的反抗,這是一種超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其在《青藤書屋圖》中則題詩曰“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這又是一種意境和情調,可謂是他的一份人生簡歷,頗耐人尋味。
從作畫氣概上觀,徐渭之舉止亦不同凡響,頗有縱橫捭闔之磅礴氣象,令人驚駭嗟嘆。如題《劉雪湖梅花大幅》詩中說“……須臾歇筆乃開門,一掃搓伢三丈絹”。在《水墨牡丹》中寫道:“膩粉輕黃不用勻,淡煙籠墨弄青春。從來國色無妝點,空染胭脂媚俗人。”他認為“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書,然此言亦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從中我們可以強烈地感覺到徐渭鮮明的藝術觀和價值觀,即“本色自然”的美學思想。晚年又有詩句云“小白連浮三十杯,指尖浩氣響成雷”。此氣拔五岳,天浪海蒼般奔涌而來的魄力,可謂先聲奪人,充分表現其放逸之氣概。即便之后數百年間,也罕有可與之相比者。
此外,徐渭的作畫風格與其書法風格特質也密切相關。在閃轉騰挪的線條間,皆昭顯出沖破藩籬的創構意識。展觀徐渭的佳作《青天歌卷》,開卷數字,似乎還心平氣和,可是沒寫幾行,便按捺不住奇逸的情思和表現自己的沖動,字形忽大忽小,筆勢或斷或連,結體或正或斜,用墨或濃或淡。有時一行一字,有時一筆數字,來不可止,去不可遏,奔騰起伏,千姿萬態。書法入畫,本是文人畫的一個基本特征,而徐渭則將其發展到了極致。他認為“迢草書盛行,乃始有寫意畫”,他常常以草書乃至近乎狂草的筆法作畫題詩,“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拔皆吾五指栽”。詩文書畫,相對徐渭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載體,承托著這個載體的卻是一種人格力量,一種超越生命之上的精神追求。由此,逐步形成了徐渭縱橫睥睨的大寫意畫法和風格。
徐渭的一生,學養深厚全面,追求獨立個性,追求藝術人格,性格狂妄不羈,長歌當哭,以笑當罵,在十分艱難和坎坷的環境中一直堅持對藝術的孜孜以求,不隨波逐流,隨俗沉浮,無門戶之見,不墨守成規,開創了大筆恣意揮灑的大寫意新風尚,在中國繪畫的歷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時至今日,仍然打動著我們的心,搖撼著我們的靈魂,對后世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力。徐渭獻身于藝術的純真精神,將永遠不會被人遺忘。
張維欣:南昌畫院
責任編輯:謝菁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