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艷平 胡 丹
社會轉型期客家誕生禮俗的音樂形態考察
——以江西省寧都縣石上村割雞儀式為例
肖艷平 胡 丹
客家是世界上分布范圍最廣闊、影響最深遠的漢族民系。客家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客家文化自秦漢之始直至形成于宋代。“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1]宋代以后,中國獨立發展的進程被打斷,不少外國的史學家將宋朝滅亡視為古典意義中國的結束,所謂“崖山之后,已無中國”。然而客家人正是由于歷史上的戰亂而南遷至贛閩粵大本營一帶的移民,在宋代形成了統一的穩定的族群。“凡客必住山”“大山長谷,荒翳險阻”的地理環境避免了戰亂的紛擾,為文化保存提供了天然屏障,客家人世代延續的禮俗音樂是傳統文化的突出代表,它存見于婚、喪、祭、賓、誕生禮等一整套禮俗中,是歷史文獻中關于吉禮、嘉禮、賓禮、兇禮等的部分活態證據。
近年來,客家地區努力推進新農村建設與城鎮化建設,社會正歷經轉型期。禮俗音樂隨之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變異、式微現象。作為具有承載中華歷史根脈的文化類型,其本身無疑值得學界重視,然而作為處于變遷之中的文化類型,更應進行搶救式研究。
江西省寧都縣石上村割雞禮俗是較具代表性的贛南地區客家誕生禮俗。每年農歷正月元宵期間,該村新丁戶為頭一年的新生兒舉行“滿百天”儀式。屆時,按當地禮俗,儀式組織方“馬燈會”雇請一個戲班在村中演戲,每家新丁戶能夠收到外婆贈送的一個六人編制樂班。上世紀五十年代,儀式隆重異常,曾出現逾五十戶添丁,幾十個樂班、上百名藝人,伴著百萬聲響的鞭炮在祠堂舞鐃鼓鈸。隨著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家計劃生育的開展,添丁數逐漸下降,近年來請樂班數量有減少的趨勢,儀式隆重程度較幾十年前有所降低。在禮俗音樂中,音樂形態是其最重要的表現形式之一,也是考察禮俗變遷的重要變量。筆者自2008年開始,連續四年對割雞禮俗進行跟蹤考察,如下就以該儀式音樂為例,從音樂形態的角度進行綜合研究。
2010年割雞儀式中,共17戶添丁,7家雇請樂班,所請樂班成員均來自寧都境內,是禮俗音樂的直接執行者。他們說:“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一個場合有一個場合的規矩”。由于儀式場合所具有的相似性特點,曲牌具有相同一致性,不同樂班在儀式中所奏的曲牌大致相同。在客家地區,婚喪嫁娶、添丁祝壽、朝神祭祖等性質的差異,演奏空間不同,每個樂班掌握的樂曲均在幾十首以上。樂班成員說:“解放前懂的人多,如果樂班吹錯了,主人可以不給工資。現在不同,很少人會去深究樂曲對錯,別人圖的只是熱鬧。”盡管如此,經筆者考察,樂班現在依然約定俗成地按傳統演奏,不敢逾矩。
據筆者實地考察與訪談,2010年割雞儀式期間,樂班使用曲牌約33首。曲牌曲調來源可分成三類:民間小調、戲曲曲牌與儀式音樂。
從所用曲牌量看,儀式曲牌多源自寧都采茶戲傳統曲牌,未使用1949年后創作的曲牌。從具體曲調看,儀式均用當地曲牌,未用外來曲調(如川調、湖南調等)。從所用曲牌來源劇目的內容看,所屬劇目內容的故事均是以歌頌勤勞、善良、淳樸、勤儉、孝順,諷刺偽善與賭博等具有教育意義為主題,如《王氏勸夫》等。
從儀式中單個曲牌重復運用的次數來看,所有樂曲并非平均使用,使用次數呈塔式結構。其中,中狀元曲牌【打馬進城】使用頻次最高,達20次左右,在整個儀式中起重要作用,屬于整場儀式的“主旋律”。【拜新年】與【懷胎歌】等居屬其次。采茶戲曲牌雖然選用范圍廣,但使用頻次最低,是儀式點綴,屬于色彩性樂曲的角色。從曲牌使用場合看,戲曲類與民歌類曲牌大多在儀式期間每日三餐前或在行路時演奏,而禮俗音樂卻在祠堂及正餐宴席、“游燈傳福”等階段演奏。從筆者的調查來看,現在的用樂情況與幾十年前相同,并未發生改變。
“程式”與“隨興”是一對存見于民間音樂中較為普遍的特征。程式,既指相對固定的結構段落,亦指相對固定的結構模式,如存在于不同音樂段落之相對模式化的旋律技法或不同結構段落之相對固定的組合方式。[2]在石上村割雞儀式中,樂班演奏的音樂也存在固定段落。因樂班而異,一場儀式中對應的中部段落所選擇的曲牌順序不一定相同。然而,在段落首尾均有固定的開頭與結尾段落。在樂班中,結尾段落稱“掃尾”。例如打八仙儀式的結尾樂段:

在曲牌組合結構上,不同樂班雖然選擇不同曲牌,但是整體結構較為固定,一般遵循以下的組合: 引子——曲牌(若干)——結尾。此外,在具體曲牌選擇上,也具有相對的固定范圍。
在石上割雞儀式音樂演奏上,除具有固定特色的“程式”外,“隨興”的形式也較常見。“隨興”,一方面是指非固定的結構段落,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和變異性;另一方面指非固定的結構方式,如存在于不同音樂段落之非模式化的旋律技法或不同結構段落之非固定的組合方式。[3]該儀式中的“隨興”主要體現在曲牌選擇與實際演奏中。在大多相同的儀式中,不同樂班在選擇樂曲上均有一定差別。即使在相同的儀式場合中,同一樂班演奏的曲牌順序也會有所差別。正如樂班成員所說“想吹哪個就吹哪個”,正體現了他們對曲牌選擇的“隨興”。另外,在具體的曲牌演奏中,他們并非一板一眼,一塵不變。在采茶類曲牌演奏中,民間藝人常根據基本骨干曲調進行一定的自由發揮,尤其在一首樂曲的結尾處,在實際演奏中可“隨興”增減。然而,“隨興”是建立在“程式”基礎之上。
其實,“程式”與“隨興”是禮俗音樂演奏中的重要特點。“程式”是根據禮俗的內容與具體性質設定的總體基調與框架。但在具體細節上,民間藝人會按照相似類型曲牌進行“隨興”選擇與根據骨干曲牌進行“隨興”演奏。
在贛南客家禮俗中,曲牌較多,調式多樣,也具有相似性特點。如,在割雞儀式中,除角調式外,其余四種調式均有出現。在這些曲牌中,以徵調式曲牌最為多見,占一半以上,如【種麥調】;羽調式次之,如【采桑】;宮、商調式較少,宮調式僅出現3例,如【拜新年】;商調式4例,如【煙袋歌】等。在這些出現的調式中,徵調式分布較廣,各種類型曲牌均有出現。戲曲類曲牌由于所含題材廣泛,調式豐富,除徵調式外,其余調式亦有包含。而儀式音樂類和民間小調類曲牌,則以徵調式為主。
可以看出,在割雞儀式中徵調式屬于贛南客家常用調式,這與贛南客家民歌中的常用調式相一致。在《贛南民歌集成》中,徵調式民歌多達253首,占所有391首民歌的64.7%。[4]由此可見,作為同屬一個區域的音樂文化,在調式上具有相似性特征。當然,也可以這樣認為,客家禮俗音樂與區域內民歌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句式也是體現音樂特點的重要元素。在筆者所采錄的曲牌中,既有規整性樂段, 也有非規整性樂段,但是多數不以規整性樂段的形式出現,而是以非規整性樂段為主。因此,句式也就存在許多不等長的現象。在實際演奏中,樂句的句式并不按照固定曲牌的句式進行演奏,甚至在結束句也常常不具有固定性特征,而是隨著儀式場合的變換發生變化。例如筆者記錄的曲牌【打馬進城】,該曲牌在“外婆進門”儀式環節與“行路”、祠堂等空間的演奏卻有著較大的差別,分別對應加引子的三句式、四句式以及演奏三遍的三句式。不同的句式賦予了不同的文化內涵。
綜觀割雞儀式中所用的曲牌,其結構技法多種多樣,存在于各個場合演奏的樂曲之中。在筆者所搜集的曲牌中,也有旋律重復、變奏、加跺等多種傳統音樂發展技法,但是“重復與對稱性節奏組合技法”和“固定間奏型技法”在曲牌中尤為有特色。
(一)重復與對稱性節奏組合技法
重復與對稱性節奏組合技法包括兩種具體形式:一種是重復性的節奏組合,另一種是對稱性的節奏組合。重復性的節奏組合是指在一個或相鄰的樂句中,前后兩個或多個旋律片段的節奏組合完全相同。對稱性節奏組合是指前后兩個或多個旋律片段的節奏組合呈折疊狀,這種組合大多出現在相鄰小節之處,前后兩小節具有重復或對稱性節奏,或者一小節之內的兩拍之間。在旋律中,也會逐漸由這種類型進行變化形成非嚴格的重復與對稱性節奏組合。如:

(二)固定間奏型技法
在儀式中,兩個不同的曲牌,卻存在一些相同的固定音調,這種音調一般較短,僅二三小節,常出現在曲牌中央位置或結尾位置,這就是固定間奏型曲調。通過訪談及對相關資料的查閱,筆者發現這種類型的曲牌大多源自戲曲音樂,或者與戲曲有一定關聯。在戲曲中,突顯劇種與地方特色常有凝練的標志性音調在間奏與尾奏中,固定的間奏常是源于戲曲唱腔間的伴奏。當戲曲曲牌引入民間禮俗作為禮俗音樂后,這種習慣得以一并保留下來,并且在曲牌中不斷加以運用。這種形式成為了音樂中的特色點綴,使得音樂更加豐富。這種由固定間奏形式技法發展而成的旋律,在實際演奏中常以三種形式呈現:兩支嗩吶齊奏;一支演奏,另一支休止;由打擊樂器充任奏出節奏,嗩吶休止。例如:

不可否認,近年來客家禮俗與我國其他地區的民間禮俗一樣,無可避免地正在發生著文化變遷。從禮俗音樂的角度來看,以江西省寧都縣石上村割雞儀式為例,音樂隆重程度遠不及上世紀五十年代,從這一點來看,似乎正在發生著不可逆的式微現象。然而,就當前禮俗中所考察的音樂形態看,不管從曲牌來源、音樂演奏特征抑或調式結構、句式特點等依然保持著傳統模式,堅守著傳統的觀念。由此可見,雖然近幾十年來客家社會與人民生活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然而在傳統的客家誕生禮俗中,文化內核并未產生本質的改變。
[本文是2014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編號:14YJC760068)、江西省社會科學“十二五”(2015年)規劃項目(編號:15YS37)、2014年度贛南師范學院招標課題(編號:14zb1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1]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M].三聯書店,2001.
[2] [3]覺噶.西藏傳統音樂的結構形態研究[M].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9.
[4]贛州地區民歌編選小組.贛南民歌集成[M].內部印刷版,1983.
肖艷平:贛南民間區域文化藝術研究中心、贛南師范大學
胡 丹:贛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
責任編輯:童孟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