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我，成為我余生的幻覺

二涵

初春的北方城市依舊刮著凜冬般刺骨的寒風，這座海濱城市更是如此。

風把海邊的濕氣帶到城市里，我有點怕它。它從人們的耳邊、嘴邊、胸前掠過，似乎要把一個人的悲傷帶給下一個人，然后湮沒整座城市。

我在這城市里只有一張租住了近4年的床位，以及書桌上堆積如山的舊書雜志。

在我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刻，我不知道我該不該說“我還有你”諸如此類的話。這些天我幾乎適應了沒有你的生活，我機械地吃吃喝喝，本能地喜怒哀樂，偶爾喝得酩酊大醉，潛意識里喊出你的名字。

“我還有你。”是我們年少時說了多少遍都不會厭煩的情話，成年后卻愈發難說出口。

我剛剛結束兩場招聘面試，手腕上的紅色編織繩和我的正裝皮鞋格格不入，我向下拉了拉袖口。

我想掏出手機和你打個電話，屏幕上赫然顯示出“3月5日驚蟄”。忽然一下勇氣全無，我默默地把手機重放進衣兜。

一無所有的人本來是無可畏懼的，譬如我在險惡叢生的世界里橫沖直撞，我不怕它。

我卻害怕你，我害怕你一句“分手”之后，你將成為我余生的幻覺。

你知道那種心中一顫的感覺嗎，所有和你經歷過的悲歡離合在一瞬間涌上心頭，它們甚至湮沒我生而為人的全部失落。我的青春都是你，我的整個少年時代也是你，鼻子酸了，我不能讓眼淚掉落。

我記起4周前你從火車站離開的場景，最后的那幾分鐘，你看著我，欲言又止。一個世紀過去了，車來車往，你的眼圈紅了又紅，兩顆心隔了一個汪洋大海。

我說，我送你回去吧。

你揮一揮手，說不必麻煩了，自己打車回去就好。

我害怕自己再多講一句話，再多陪你一秒鐘，欲說還休的話你就會說出口。我揉了揉你的頭發，強忍著微笑擺手再見，最后一個人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你遠去。

可笑我們曾經把生離看做死別般難耐，如今離別前旁若無人的擁抱接吻不復存在，只我一人死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放手。

你清瘦的背影逐漸遠去，我的嘴角帶著苦澀的笑。我后知后覺，你早就不是那個敢說敢做的小姑娘了，如今你的心里裝了滿滿當當的心事。

張愛玲在經歷世事變遷后，對胡蘭成說：“我們回不去了。”

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

18歲的時候，我們一起從南方小城考入這個北方靠海的城市。起初你的父母不肯，他們執意讓你留在小城，你和家里鬧翻了天，最后關頭自己偷偷做主改了志愿。

盛夏7月，你拿著錄取通知書出現在我面前，你咧著嘴笑，像一個與世界對抗最終勝利的孩子。南方小城的后街人來人往，我們彼此相望，車來了車走了，我的眼里除了你，還有光，我的世界亮起來。

我們在同一座城市里兩所遙遙相隔的大學，對我們這對平凡的情侶來說，不是異地，其實就已是萬分之幸。我在北你在南，記不清自己曾經多少次帶著無比歡愉的心情趕至城市南端。除了周末，我還喜歡在沒有課的下午坐公交車去看你，來來回回顛簸3小時，中間只剩一個小時能和你相聚。

我對時間精打細算，其實只為多看你幾眼。

其實我們的感情是相對等的，我一點也不敢說你付出的比我少。常人眼里，我偏執、寡言、情緒化。開心的時候，我在你面前像個歡快的孩子，難捱的時候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我游走在常人與瘋子的邊緣，歇斯底里，時常覺得這世上沒人能理解自己，包括你。

你聽我大談特談人生夢想、宗教佛理、信仰失落……你越是插不上話，手足無措像個對不上問題的孩子，我的心里就越是得意，想來自己的內心也是卑賤的。

我壓抑悲傷，對這個世界，為了抗拒而抗拒。我莫名的失落以及無名的惱怒在你面前毫不掩飾，你陪著我，試圖讓我沉靜給我擁抱，我低吼著讓你走開。

你忍無可忍，豆大的淚珠從臉頰滑落。我是見不得你哭的，你落淚前的那一秒，無論我多么咄咄逼人，在你哭的那一個瞬間，我所有的信條都分崩離析。

我把你擁在懷里，你柔軟的頭發頂著我的下巴，抽泣的聲音穿透我的胸膛，我怎么舍得你難過。身為男人，那些羞愧感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我擦拭著你的眼淚，慌張地道歉。

我信誓旦旦地說，我這輩子都不能讓你哭了。

有時候，你在我枕邊，在我臂彎處安安靜靜酣睡，呼吸均勻，像個沒有一絲雜念的孩子。我痛恨自己的無能，我要對抗的是這個世界而不是親愛的你啊。

我脾性不改，不知道這些年里你為我流了多少眼淚。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有恃無恐？我以為時移世易你都不會離開我。

這年冬天，我們的南方小城氣溫創下了20年來新低，并且罕見地下了一場雪。我們放假在家，等待盛大的節日的到來。你不在我身旁的時候，我就窩在家里，與書與電子產品相伴過日。

你在我身邊笑著，我知道大家都喜歡你，我心里怨恨起你來。我像舊病復發的精神病患者，忽然對你冷嘲熱諷。

你旋即轉身離開，腳印在雪地里蔓延開來。我呆立在原地，腦袋嗡嗡響，你從不曾這樣啊。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了，我正在失去，那是一種孤獨。

寒假結束，我們一同坐高鐵回學校。你通知般地告訴我，畢業后你要回家鄉。

嗯，來日方長。我把臉別開，列車疾速前進，太陽明晃晃的，我正在失去。

對不起，4年前父母就為我做了打算，那時候年少不懂事，和你跑去北方。我一生胸無大志甘愿如此，但你不能放棄那些夢想啊。你說話的聲音那么小，卻句句如針，扎在我的心上。

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兩個小時，你就在我左手邊，我的理智告訴我，我無權管制你的人生。

小城沒有高鐵以前，我們一起坐七八個小時的火車。一路上有說有笑，你喜歡靠在我的肩上，聽我講天馬行空的故事，你說就這樣坐一輩子的火車也好。

我懷念起那樣的日子，可是它永不能再回來。

什么狗屁夢想，這幾年來我涂涂抹抹所有勾畫好的未來都有你的身影啊。想來是多么可笑，我曾試圖與這個世界對抗，我負隅頑抗最終還不是向它俯首稱臣，最終搭上了我最心愛的姑娘。我終于知道，正如樹葉是一點一點變黃，人心也是如此，一點一點冷卻。

你已經不愛我了，你又是個善良的姑娘，你怕我難過，卻愧疚地與我度日如年。

我不是一個愚鈍之人，我深知愛是這世上無法隱藏也無法勉強的。

那個應當愧疚的人應該是我吧，在與世界對抗的這幾年里，我搭上了我們的感情。

多年以前你不顧一切地隨我從南方來到北方，如今你要一個人回到南方。

或許我該慶幸，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后，彼此依然年輕，人生還有無數種可能。

你將成為我余生的幻覺，我允許你離開我后，我再也不可能用盡全力去愛一個人。

我掏出手機，給你發了條微信。

“再見了，從此山水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