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沉沉楚天闊

思哲

那好，宋先生，我很想問問你，究竟是愛而不得讓人難過，還是擁有后又失去更讓人嘆息？

【01】

2016年3月，湖南電視臺上演了一場名為《十五年等待候鳥》的青春偶像劇，收視率長期領先同類劇。當主角黎璃在繪有候鳥羽毛的日記上寫下“今年不要再愛裴尚軒”的時候，葉楚暮清晰地感覺到心臟倏忽的停滯。

她飛快地用食指在鍵盤上敲了一下空格鍵，起身跑到旁邊的書架，拿出一本顯然妥帖珍藏的本子。

她的手掌拂過本子的封皮，舒緩地撫摸，如同在摸著日夜回蕩在夢中的臉。她緩慢地打開第一頁，午后的陽光穿過薄薄的窗簾，恰好在那一排雋秀的小字上抹出一層光暈。

“宋浮生，今年我想忘記你。”

年少時的無知與憧憬、不安與希冀全部在這一筆一畫、一深一淺的墨漬中顯露分明。

在那么一瞬間，葉楚暮只覺得呼吸有些急促，但短暫的急促之后，便悉數釋然。

年少時的你有沒有全身心地愛過一個人，不求回報，不計得失，傾盡你的所有，只愿能博得心上人的回眸一笑。

宋浮生是葉楚暮心底的那個人。

而她把他藏得很深很深，藏到了時隔3年，若不是昨天與自己同住的朋友紀念念滿臉驚訝與擔心地告訴自己與宋浮生已經戀愛了的時候，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和別人提及那個年輕時讓自己心動又心疼的翩翩少年了。

昨晚紀念念告訴葉楚暮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的臉上如一汪平靜的江水，清澈到可以輕易地窺探到江底。

“哦，那真要祝福他。”葉楚暮波瀾不驚，眼眸只是片刻間陰翳。

紀念念滿臉錯愕地皺起眉頭，愣了半晌才稍顯寬心：“那就好，我還擔心你還是會像當年一樣沖過去非要鬧個你死我活呢。”

紀念念從桌上拿起一瓶飲料，轉身擦門而出。

葉楚暮呆怔在原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只覺得眼前朦朧。

當真是放下了么？

是自己真的覺得宋浮生無關緊要了，還是自己真正長大更能接受現實了，也終于在“你我始終都不可能”這樣的狠話面前收縮了手腳呢？

葉楚暮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只知道在她手掌撫上他的名字的時候，她仍然能清晰地感覺到心頭的鈍痛，痛得讓她牙尖打顫，痛得讓她一度不欲生。

【02】

時間一下翻轉到高三那年的盛夏，就如同宋浮生在她耳畔的呢喃：“17歲的葉楚暮你好，我是18歲的宋浮生。”

葉楚暮還記得那是升入高三的第一個晚上，隔壁班的宋浮生在剛剛下了晚自習之后迅速地出現在葉楚暮的班級門前，手里拿著一袋葉楚暮最喜歡喝的酸奶。

葉楚暮正在收拾書包，最后還是同桌戳了戳她的肩膀，提醒她門前有人在等他。

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宋浮生突然站定，注視著葉楚暮，滿臉笑意：“葉楚暮，高三了，我想上一個好點的大學，我的基礎太差，你能不能每天中午都出來幫我講題？”

葉楚暮定睛看著微笑的宋浮生，有那么一瞬間，她有些恍惚。那一刻，她感覺他背后的星光都是陪襯，而唯有他披星而來，載月而歸，如同是世界的唯一主角。而那個世界，只是她葉楚暮一個人的世界。

“隨意啊。”葉楚暮一副滿臉毫不在意的表情，把問題回答得云淡風輕。她總是這樣，明明早已因為對方的一句話而激動不已，卻總是輕而易舉地掩蓋住自己內心那個微小的情感世界。

正如同她喜歡宋浮生，從高一喜歡到現在，而這件事，卻除了她之外沒有一個人知曉。

“那真是謝謝你了，酸奶你先留著，我知道這是你最喜歡喝的了。”宋浮生的酒窩都快綻放出花朵，他把酸奶塞到葉楚暮的手里，然后指了指男生宿舍，“那我先回去了。”

葉楚暮點點頭，一臉平靜。

她還清晰地記得她第一次遇到宋浮生的時候，那個時候高一還沒開學，學校為了提升這一屆學生的英語水平，在開學前舉辦了一次瘋狂英語的補習課。他出現在她的面前的時候是瘋狂英語的第一天，宋浮生從過道穿過，途經她的位置。那個時候她還在與睡魔作斗爭，而他經過后浮來的香氣讓她一下清醒。

她扭過頭看著走過去的人，一條休閑牛仔，一件淡藍色的襯衣，頭發也修剪得利落干凈。也就是那一刻，葉楚暮知道，這一輩子恐怕都要與這個叫做宋浮生的男人糾纏不清了。

葉楚暮從來都不相信一見鐘情，她向來相信這樣的喜歡從來不過百日長。可是那個叫做宋浮生的男孩，卻是她第一次一見鐘情而想與之接近，日久生情而想與之過活的人。

【03】

起初葉楚暮以為宋浮生不過就是一時興起才突然想要學習，畢竟兩年來兩個人相交甚歡，她對他的理解甚至可以說是超過了他父母，向來都不是一個學習的料，怎么會突然對學習產生興趣。

但是當宋浮生在午飯過后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出現在葉楚暮班級門前的時候，葉楚暮發現自己真的是小瞧了這個家伙。

宋浮生注意到葉楚暮投過來的目光，然后輕輕晃動了下手里的數學卷子。葉楚暮無奈地笑笑，放下手里的作業，隨手拿起剛剛開學統測的試卷健步出門。

“沒想到今天這么準時啊。”葉楚暮在走廊的陽臺上整理著卷子，不敢抬頭看他。

“嗯，我可是宋浮生，我什么時候食言過？”宋浮生也不看葉楚暮，而是一邊看著題一邊在草稿紙上打著草稿。

“你準備這樣學習多久？”葉楚暮突然抬頭，但是對上他的眼神的時候又突然躲閃。

她害怕會有那么一秒，她的脈脈含情會讓他在眼神里悉數透晰。

“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一直學到畢業。”宋浮生不假思索，直接回答，末了又覺得有些不妥，“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不是疑問的語氣，因為他知道葉楚暮從來都不會拒絕別人。

“好。那就教你到畢業。”葉楚暮倒還真不讓他失望。

其實并不是不會拒絕別人，只是不愿意拒絕他而已。

高三時間緊張，爭分奪秒，甚至恨不得在排隊的時候都要做幾道題，吃飯的時候都要多背幾個單詞。更何況是視時間為生命的葉楚暮，時間在她這里顯得尤為珍貴。

可是在宋浮生面前，她卻把這些做得心甘情愿，而他卻也收得心安理得。

所以日后紀念念曾一度纏在葉楚暮的身邊，用質問的語氣問她“你是不是喜歡宋浮生”，所以但凡他們吵架，紀念念都會替葉楚暮感覺不值。

而相對于紀念念一直在葉楚暮耳邊念叨的問題，葉楚暮只是打著哈哈：“哪有，我怎么會喜歡他這樣的自戀狂。”

“你敢說你不喜歡？”紀念念仍不死心。

“不喜歡。”葉楚暮像是在回答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讓她自己都為自己的表現感到錯愕。

“那你說你為什么會這樣心甘情愿地拿出自己的寶貴時間，來幫助一個無論如何也沒有希望的人。”

“念念，你別這樣，都是同學，結果怎樣還都不知道，別輕易否定一個人。更何況朋友之間本來就應該這樣互相幫助啊。”葉楚暮連忙為宋浮生辯解。

“那換成另一個人，哪怕是我，你會拿出相同時間來教我學習么？”

葉楚暮被紀念念的問題問倒，一下難以回答，只是愣愣地看著紀念念，然后慢慢地搖了搖頭。

紀念念也不惱，畢竟她知道時間在葉楚暮信條里真正的價值。

她同樣愣愣地看著葉楚暮，丟過來一個“你看，我說什么來著”的表情，爾后揚長而去。

倒是葉楚暮像是嚇到一樣呆怔在原地。你看啊，喜歡一個人怎么可能會讓人無法發覺呢，就算是一個人把對另一個人的好感掩藏得再好，可是那眼波里流出的細膩，聲色里傳出的關切，舉手投足之間的溫柔，都足以告訴旁人：我很在意他。

那么宋浮生你知道么，你眼前的這個女孩，比任何人都更加在意你。別人都看得出來，那你感覺得到么？

【04】

高三緊張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在這段時間里，葉楚暮有一種生命里除了學習就是宋浮生的感覺。

但是緊張乏味之余也并非全然枯燥，葉楚暮有了第一個追求者。

當葉楚暮在走廊給宋浮生講題的時候，隔壁班的一位斯文男生輕輕地走到葉楚暮的旁邊，然后把信封放到窗臺上，小心翼翼地推到葉楚暮的面前，有些忸怩地開口：“葉楚暮，這是給你的，”

還未等葉楚暮做出任何回復，男生已經迅速離開。

葉楚暮盯著眼前的信封，余光發現宋浮生正在默不作聲地盯著自己。

“怎么？有人告白了就準備拋棄我這個高富帥了？”宋浮生明明一臉慍怒，卻仍然不改高傲自大的臭毛病。

“快寫題，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啊。”葉楚暮敦促宋浮生，卻全然忘記了言語中的重量。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宋浮生的臉明顯陰沉，然后拿起紙筆，冷冷地看著葉楚暮：“對，和我有什么關系啊。”

葉楚暮剛要解釋，宋浮生便早已轉過頭，留給她一個背影，揚長而去。

宋浮生有時這樣，骨子里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小性子。

葉楚暮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伸出手想要挽留，最后卻還是無奈地搖搖頭。

那天晚上葉楚暮以高三學習壓力過重為由拒絕了中午那個斯文的少年，可是第二天等來的卻是宋浮生和他們班里的一個女生在一起的消息。

紀念念在聽到這個消息，看到葉楚暮一臉愁容之后“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雙手早已攥成一個小拳頭。葉楚暮連忙攔住：“紀念念，你要干什么啊？”

“干什么？去找宋浮生算賬啊！他憑什么啊，這3年里你對他的好我們不提，但是這從高三開始的8個月呢，你天天在走廊里給他講題，全年級的人都看得見，就算是一個傻子也能看見這些付出吧，也能分得清友情還是愛情吧。”紀念念眼里滿是不忍與不甘。

葉楚暮搖搖頭：“他有他的選擇，本就和我沒什么關系，我們不需要去理論什么，也不用埋怨任何人。”

葉楚暮把事情說得無關緊要，似乎宋浮生早就已經在她的生命里可有可無。可是紀念念知道，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底那層層陰翳，眼神里流露出的憂郁，都足以證明她心底的凄苦與不安。

那天中午宋浮生仍然如往常一樣，站在她的班級門前，拿著卷子和鉛筆朝她揮手。

她冷冷地起身，沒有拿自己的紙筆，而是安靜地出去，走到門前，也不避人：“聽說你戀愛了。”

“要講題啊，說這些干嗎。”宋浮生起先有些錯愕，隨即滿目坦然。

“如果是真的話，那么你去找你的女朋友來講題吧，聽說她學習比我更好，一定可以把你教到一個更高水平的。”葉楚暮的話里酸酸的，原本吵鬧的班里一下安靜了下來，葉楚暮寵辱不驚，“以后就不要來找我了吧。”

她來不及看宋浮生的表情，急忙轉身，飛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余光瞥到宋浮生還未離開，便隨手抽出一張卷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至于那天宋浮生最后是什么樣表情離開的，時至今日葉楚暮也不得而知。但是她清晰地記得當時自己整整一下午都沒有怎么學習，睜眼閉眼腦海里想的都是他。

周末放假回家，葉楚暮終于可以上網。她打開電腦，想要在網上和宋浮生解釋一下自己的惱怒緣由，可是登錄QQ，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在好友列表里找到宋浮生了。

他總是這樣，遇到事大多是躲避，也更多是果敢。以他的脾氣、他的秉性，一般能夠刪除掉你的聯系方式也就證明準備好余生都不會再和你聯系了吧。

葉楚暮呆怔地瞪了宋浮生原來所在的分組好久，末了還是嘆了口氣，然后關閉了電腦。

有些人，我準備放棄了，我準備把他放棄在我的17歲，放棄在我的高三。

那晚，葉楚暮如是寫道。

【05】

后來她讓自己無比忙碌，忙碌到已經無法想起任何與學習無關的事情，包括他，宋浮生。

再得知宋浮生的事情已經是高考之后，她聽說他后來一直沒有認真學習，高考也發揮失常，三本院校都有些困難。

她還聽說他并沒有和那個女生在一起，當時的事情也不過是以訛傳訛，三人成虎。他想要解釋，可是她決絕的背影卻沒能留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

后來某天中午，烈日當頭，葉楚暮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窗前有兩三聲鳥鳴，她的QQ收到了一條驗證消息，備注是宋浮生。

那天宋浮生和她聊了很多，她字字句句至今都還記得真切。她記得宋浮生告訴她，他并沒有和那個女生在一起，他只是看到有男生和她告白，他有些生氣，或者說是吃醋，所以才故意要氣氣她。

他還告訴她，他刪除葉楚暮也只是太過生氣的惱羞之舉，他以為以葉楚暮處處忍讓與包容的性子，會再次添加他為好友的，所以他一直在等。可是這個等待卻足足讓他等了數度春秋，最終無疾而終。

他最后還告訴她，18歲的他很愛那個17歲嬌小的女生，他有一個讓他第一次聽到就心動的名字，葉楚暮。原來你足夠愛一個人，你就會覺得其他所有的昵稱都比不過這原本的名字。

我很高興能夠遇到你，我也很遺憾我最終還是錯過你。

我們都以為足夠了解對方，以為對方容忍我們許久就一定會再度容忍，以為對方果敢決絕，決定離開就一定不會再度回頭。可是我們都錯了，我們誰都不了解誰，誰都不是對方的蛔蟲，我們不懂他的故事，他也不懂我們的張狂與放縱。

但是我還是謝謝你啊，曾讓我如此用心又用力的愛過。

【06】

葉楚暮把那本日記重新放回書架，她小心地掀開窗簾，屋外的陽光穿進室內，刺得她的眼睛難以睜開。

但是她清晰地聽見遠方的教堂傳來了熟悉的鐘聲，她仿佛一下看到了若干年后，白鴿紛飛，萬物蓬勃，那個心儀已久的少年親吻著面前的女孩，然后小心翼翼地互換了戒指。

她只覺得那個女孩有些像她，又有些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