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路過珊瑚海

貝錦

1

火車出發的時候是情人節深夜兩點，從廣州到呼和浩特，橫亙南北，一往無前。

我躺在逼仄的火車上鋪，胃里一陣陣抽痛。日夜顛倒的生物鐘帶來最直觀的影響就是，我的胃病又犯了。

偏偏藥和水都放在下面的桌子上，我渾身無力，而周圍人大多已進入好夢，有三三兩兩還清醒的人，不是哄著小孩的年輕母親，就是對著手機甜蜜微笑的女孩子。

不想麻煩別人，我艱難地爬下床，卻被對面下鋪的女孩子小聲制止：“你找什么，我幫你吧。”

女孩收了手機，看著我指的方向，將藥和水一起遞給我。

水已經半涼，我顧不上什么，用涼水吞下藥。那女孩接過水杯，皺眉說：“你是胃病？要喝熱水的，你等等。”

她去接了熱水遞給我，我抱著滾燙的開水杯，手上傳來讓人覺得安寧的溫度。恍然間便想起以前也有那么一個人，總是在我喝涼水的時候皺著眉說：“胃病還喝這個？等著，我給你倒熱水去。”

我神色怔怔，那女孩問：“怎么啦？”

我低聲說：“沒什么，想起……一個人。”她臉上浮起了然的神色：“是你喜歡的人？男朋友啊？”

我笑笑，沒有回答，跟她說：“謝謝。”

和衣躺下的時候，胃里有種暖暖的熨帖感，我看著那個女孩四處走動來尋找手機信號，不算明亮的手機光映在她的臉上，笑容羞澀而溫柔，讓她整個人都散發出柔和的光芒。

那是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才會有的光芒。

和她聊天的那個人一定很喜歡她。

我想到剛剛女孩問我的那句話，在心里默默地回答：“對啊，他是我喜歡的人。”

但是，不是男朋友。

2

第一次遇見林珅是在學校社團的文化節上，我作為大一新生，被安排用油彩在畫布上畫出文化節的圖徽。那張畫布大概有一面墻那么大，我爬上爬下，好不容易用大頭針將它固定好，一邊一刷子一刷子地往上涂顏料，一邊在心里叫苦連天。

這是社團面試的一部分，偏偏我是個手工渣。

看著那個標志被越畫越奇怪，我破罐破摔地放下畫筆，沮喪地想：算了，聽天由命吧，我報了那么多社團，這一個不通過就不通過吧。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身后響起：“同學，請問一下……”

正在出神的我被嚇得一激靈，腿一抖就從桌子上掉了下來。

掉下來的那一瞬間，我眼前一黑，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卻摸到了一手油彩——是的，劣質大頭釘在我掉下來的那一瞬間也掉了下來。那張和墻一樣大的、畫滿了油彩的畫布，就這么劈頭蓋臉地罩在了我和那個喊我的倒霉蛋身上。

等我七手八腳地扯掉畫布，就只看到一個渾身被染得像個印第安人的男生目瞪口呆地站在我面前。

這個倒霉蛋就是林珅。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拉風得只能用一句話形容——手拿菜刀砍電線，一路火花帶閃電。

3

后來我才知道林珅就是我報名參加的資訊部的部長。

知道這個的時候，他正頂著一身的油彩幫我畫圖徽，一邊畫一邊唉聲嘆氣地跟我說，這個圖徽其實是今年文化節資訊部從學院里分到的任務，部里的師兄師姐偷懶，就分配給了我這個大一的新生。

我沒忍住問他：“那你怎么會來畫呢？”

眼前這個人明明一身狼狽，卻還是一邊笑一邊揮灑自如地在那幅慘不忍睹的底稿上涂涂抹抹，萬千斑斕的色彩自他的筆下流淌出來，透過畫紙微微映在他年輕的臉上。我心中一顫，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想就這么一直看著他看下去。

他笑著說：“因為喜歡啊。”

他這么說的時候，之前被我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圖徽已經初具雛形，那是一團跳動的火焰，即便在紙上也仿佛有著灼人的溫度。林珅望著那團火焰，突然問我：“你知道我當初為什么學畫畫嗎？”

原來他學過畫畫，我問：“為什么？”

他看著那簇火焰：“因為梵高說的一句話。他說，我的心里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卻只看到了煙。”他指著那團火焰笑，“我一直想把這種感覺畫出來，卻總是有太多約束，謝謝你的底稿。”

我輕聲地說：“是我要謝謝你。”

謝謝你來到我的世界。

4

因為林珅，我死皮賴臉地留在了資訊部。

因為那張慘不忍睹的底稿，林珅和我迅速地熟悉起來。有人說一見如故，原來是真的存在，就像是那遙遠的句子里寫的那樣：“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林珅是我見過最穩重也是最善良的男孩子，他會在我推開冰水的時候適時地給我一杯熱水，也會在聚餐結束后送我們這些新生回宿舍。他帶我們去做留守兒童的報道時，那里的孩子一見到他就開心地撲上去。后來我知道，他從大一入校開始就在這里做志愿者。

他喜歡貓和狗，對風信子的花粉過敏，最喜歡周杰倫的歌，唱得最好的是《珊瑚海》，雖然我從來沒有聽他唱過。

聽到的所有關于他的一切，我都如數家珍，妥帖珍藏。

而那張圖徽在文化節過后也被我收了起來，不敢光明正大地貼在墻上，只能將它深藏在柜子里。

圖徽可以被深藏在柜子里，無人知曉，但別的東西卻有跡可循。我總是跟著林珅，于是其他部門的人都知道，資訊部的徐鯨鯨是林珅的小尾巴。每當有人用曖昧的眼光看著我們時，我心里都會有雀躍的歡喜，偏偏嘴上還要矢口否認：“哪有，你們再這么說，我就找不到男朋友了。”

相比我厚顏無恥的口不對心，林珅總是輕描淡寫地說：“這是我老鄉妹妹。”

林珅的家在遙遠的呼和浩特，我在那個地方出生，但卻在四季如春的南方長大，偶爾會想象北方落雪究竟是怎樣的良辰美景。而在認識林珅以后，呼和浩特于我，成為了一個不可言說的符號。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漸漸地沒有什么人再開我們的玩笑了。林珅還微微得意地對著我說：“這下你能好好找男朋友了。”

我強忍住內心的失望對著他笑，心就像被鑿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空落落地難過。

我很想不計后果地問他：“你真的這么想嗎？你看不出我喜歡你嗎？”可我不能，這樣做的后果，我只要稍稍幻想一下，就勇氣全消。

于是我只能笑成我最開心的模樣，對著眼前這個毫無所覺的人說：“好啊，我努力。”

5

林珅的生日是在情人節的前一天，部門里和他關系很好的同學密謀著帶給他一個驚喜。

于是在ktv里，所有人都起哄著要他唱周杰倫的《珊瑚海》，我一開始也跟著大聲地起哄，卻漸漸感受到一絲異常。

林珅從來都不唱這首歌。

這次他也照舊拒絕，可有個同學不知在他耳旁說了句什么，我看到他的眼睛突然變得格外明亮，他笑著接過話筒時，音樂的前奏剛好響了起來。

林珅最好的朋友一邊笑一邊撥通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邊傳來女孩子的“喂，哪位？”時，我看到林珅的耳朵一點點紅了起來。

于是我的心，也跟著一點點沉了下去。

后來，他們都說那是林珅唱得最好的一首歌，可我卻毫無印象。那天我的聽覺仿佛離開了我的身體，一片寂靜無聲中，我只看到那個男孩嘴角溫柔的笑——為了另一個女孩子。

后來，我知道了一個浪漫的故事，男孩和女孩是高中同學，女孩最喜歡的歌是周杰倫的《珊瑚海》，于是男孩從此只為她一個人唱這首歌。兩個人高考后相隔南北，遲遲沒有互相表白，于是他們共同的朋友策劃了一個驚喜，當男孩生日上唱出的《珊瑚海》通過電波傳到遙遠的北方時，女孩的回答成了男孩最好的生日禮物。

后來，有另一個女孩子，在那個生日上酩酊大醉，她一直在笑，手里的盒子也一直沒有放下。那里面是一只笨拙的手工陶泥鯨魚，要一起送出去的，還有她的一腔孤勇。

但，那終究是后來了。

6

大一結束后我退出資訊部，于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到林珅。

但關于他的消息，我卻仍舊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拿了獎學金，正在準備考研，他和女朋友的異地戀很穩定，整個學院的女生都好奇那個女孩子長什么樣子。有人來問我，我只是微笑搖頭，以為自己已經放下。

大二的情人節，我拒絕了一個學長的告白，獨自一人回到寢室時，接到了林珅的電話。他的聲音夾雜著風雪聲，顯得異常迫切：“鯨鯨，能不能麻煩你去火車站幫我接一下小珊？”

我靜靜地聽著，于是知道有兩個人為了給對方一個驚喜，一個從遙遠的呼和浩特來到了廣州，而另一個，正在從廣州到呼和浩特的路上。

我靜靜地聽完，然后答應了他。

或許我只是好奇那個喜歡《珊瑚海》女孩的樣子，或許是因為，我沒辦法拒絕他的任何請求。

到達火車站的時候，我又接到了林珅的電話。電話里他不住地道歉，說小珊知道他回了呼和浩特后，又定了回程票，不用我去接她了。

深夜的廣州，竟然也會讓人覺得一絲寒冷。我望著不遠處自動售票機前的女孩，微笑著回答電話那端：“沒關系，反正我也還沒出發。”

那是屬于他們的愛情，迫切到只爭朝夕。

7

那天晚上我做了我人生中最瘋狂的一個決定，孑然一身，定了從廣州到呼和浩特的火車票。

一路向北，溫度逐漸下降，我已經瑟瑟發抖。那個女孩遞給我她的羽絨服，我接過，低聲道謝。她眼光好奇，卻沒有問我為什么就這樣來了呼和浩特。

火車到站時，在陸續下車的人潮里，我對她說：“謝謝你，小珊。”聲音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中，她毫不在意地對我揮揮手，奔下了車。

火車上只剩我一人，我看著雪花簌簌，終于釋然。

我愛過一個人。

我到過他的城，見過他愛的人，他們一樣善良，一樣干凈如北方落雪。

我知道，我們都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