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列

1
9月,報名參加的小語種考試日期臨近,我變得躁動不安。
對著電腦糾結可選擇的考點地址,上海杭州寧波武漢青島,那個城市映入眼簾,瞬間像被洋蔥辣了眼睛一般視線變得模糊,慌亂中我假裝不小心地點了杭州。
畢業后我選擇來北方,離家千里風塵仆仆,感受帝都紛擾喧囂的忙碌和疲憊。我沒有忘記在大三時說的豪言壯語,無北漂不青春。去往北方的火車像一個巨大的浪潮,我拖著行李,帶著些許留戀回頭看了承載著我4年大學生活的地方,一頭扎進了人海。
那天李景渠沒有來送我。
大四的時候我們的關系已經很疏離了,站在比普通朋友還要遠的位置,偶爾想起某個特殊日子,卻發現不是我實習工作忙,就是他正好趕一個學術報告,彼此都難以騰出剛剛好的時間去約會。我一直不相信畢業就失戀的詛咒,大三的時候還摟著李景渠的脖子放話:“管它什么妖魔鬼怪,我們要以最堅決的態度與它們斗爭到底。李景渠同志,你能克服困難嗎?”
李景渠溫柔笑道:“聽從組織指揮。”
大四的時候,我選擇往北,而他留在南方。
組織無聲解散。
2
我在同學群里發去消息:“被老板逼著叛變學了外國語,月末要去參加資格證考試。”
有人回復:“這年頭叛徒也要登記在冊正式入編啦。”
當初一直嚷著愛國堅決不學外語的我們,英語四級補考3次才過.我是最頑固的那個,眼看畢業在即,再不過就真的畢不了業的時候,李景渠托人送來3本筆記和一本“四級一考通”習題,終于危險踩線及格,拿到學分。
說起來,還沒有對他表示感謝呢。
“就你過四級那個辛苦勁兒,能行嗎?”有人調侃。
我發去一個齜牙:“小語種沒問題,就那動畫片,看個百來部無師也能自通了。”
“在北京考?”
“不是,在杭州。”
晚上,qq上那個灰了很久的頭像跳動,點開彈出一條消息:“來杭州考試?”
李景渠。
許多情緒涌上心頭,遲疑著編輯語言,還未待發送,那邊又來一條:“有時間聚聚。”
3
考試日期在周六,我提前出發。火車一路南下,我抱著單詞書在鋪位上睡睡醒醒。臨近江蘇之后景色變得格外開闊,一望無垠的綠色田野,妙曼的柳枝低垂,一閃而過的古式建筑,白墻黑瓦。與北方不同,這里無一處不在釋放江南獨有的恬靜。
第二天上午到達目的地。剛一出站,南方特有的濃重濕氣便撲面而來,浸透了我一身疲乏,耳邊浮游著吳儂軟語,視線所過之處香樟樹翠綠非常,從高處的葉子上滴落著水滴,地面濕潤,看樣子是大雨初停。
我一眼就看見人群中的李景渠。他逸然站在出站口,不像其他人那樣左右張望,低著頭對著手機飛快地打字,表情有些嚴肅。
做好最輕松的笑容,我上前:“阿渠!”
他抬頭,收起手機,笑起來:“蓋子,累了吧。”自然地接過我的行李包,他說,“走,先帶你去吃一頓,給你接風洗塵。”
我們還叫著彼此的昵稱,要不是他手機上掛著一個傻氣十足的情侶吊墜,我幾乎以為我們還是戀人。
4
在知味觀的雅間,李景渠點了一桌子的菜,西湖醋魚鮮肉小籠叫花雞,時令蔬菜甜點,還有我最喜歡吃的什錦八寶飯。
他還是那個習慣,用開水燙了餐具,然后把筷子遞給我。我笑著接過來,看著他再重復這樣流暢的動作,把另一雙筷子遞到坐在他旁邊的女生手里。
大學時期我們很窮,嚷嚷著作為有志青年要給父母減負,所以必須的生活費以外我們打工掙其他開銷。那時候他每次拿到月結家教的薪水,都會開心地帶著我去館子里奢侈一頓。我和他都愛吃八寶飯,拮據的時候一盤子飯兩個勺一壺茶水,吃個半飽喝個水足。
看著他貼心地為她夾菜添水,我有幾分恍惚,總覺得是在看屬于我的青春回放,但是好奇怪,主角卻不是我。
我們到知味觀的時候,杜嘉伊已經等在這兒了,她亭亭玉立在大廳的前臺,一襲淑女的淺藍色長裙,與我的牛仔熱褲白球鞋對比鮮明。李景渠向我介紹:“這是杜嘉伊,我的女朋友。”
杜嘉伊對我禮貌點頭,聲音溫柔:“歡迎來杭州。”
“這是何蓋蓋,我大學時候的指揮官兼戰友。”
“你們一定有許多愉快的回憶。”杜嘉伊嬌嗔著拍他的背,笑起來,“這次見面瞧把你激動的。”
李景渠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尖,他還是這個習慣。
其實要說激動的人應該是我。火車上練習了百遍的微笑和故作平靜,無一不是想掩飾這份激動的心情,只是在看見杜嘉伊的瞬間它們潰不成軍。我情緒翻涌,李景渠給我這么直截了當的打擊。
5
打車送我到預定的酒店樓下,李景渠搖下車窗,探出頭囑咐我注意安全,有什么事電話聯系。還是這么老媽子屬性,我暗自吐槽。
后視鏡里杜嘉伊的表情像夜晚的天氣一樣陰沉。我對他擺了擺手:“知道啦,今天謝謝你和嘉伊的款待。快回去吧。”
目送出租車消失在大道的拐角處,我抱著行李蹲在路邊巨大的香樟樹下不愿動彈。心底一直被小火慢燉的情緒終于要煎熬殆盡似的,一年后的再會,如此物是人非。
然而現實由不得我耽于回憶,老板的原話是:“何蓋蓋你不合格就不用回來見我了”,所以我夜里挑燈復習。
窗外又下起了雨,酒店不遠處是一條水流浩大的大運河,兩岸楊柳郁郁低垂,有一座橋孤單落在水上,夜燈打在橋面兩側的石質霸王靠上,古韻透著厚重的年代感,讓人心生敬畏。
我向客房服務大姐詢問那座橋的名字,被告知這里是京杭大運河最南端的盡頭,橋叫做拱宸橋。
半夜qq群里有人發消息:“蓋蓋同學,再次吃到杭州的美食感覺如何啊。”
想起餐桌上的李景渠和杜嘉伊,我回復:“我想吃公司樓下那家的大餅夾一切了。”
“傳說中的蘇杭美嗎?”
我快速敲過去幾個字:“我看見一條大運河,氣勢磅礴,特別美。”
第二天上午考完試,出了考場給老板打電話,得意地報告一切順利。出門時看見一個高瘦的身影等在陰涼處,手里拿著兩瓶純凈水。
6
我們走在運河邊上的柳蔭下,李景渠拂開擋在我前面的柳枝,說:“昨天看你說到這條運河,我就想著要帶你來感受感受。”
我問:“你女朋友呢?”
他并不回答,問我:“考得怎么樣?”
我得意起來:“小意思。”
李景渠也笑起來,說:“真看不出來,四級都過不了的你還有其他語種的天賦。”
岸邊有許多乘涼釣魚的老人,還有屋檐飛揚的亭臺,亭子里有人唱京劇吊嗓子,咿咿呀呀氣勢十足。10米距離就會有石雕,挑貨物搬麻袋有船有碼頭,場面栩栩如生。

運河中央有貨船緩慢前行,讓我不可思議的是,并不是現代的巨大鋼鐵制船,而是古風古韻的四方船,吃水極深,只露出船艙,遠看就像一間房子飄在水面上。李景渠告訴我,這是一條縱貫南北的大運河,始于北京,終于此處。
我感嘆:“早知道我就該沿著運河坐船南下。”
“傻蓋子。”他笑出來,抬手弄亂我的頭發。我驚惶拍開他的手,見他一臉錯愕,我解釋:“君子有云,男女授受不親啊。”
我們不再有過多交談,沉默著走了好遠,時間流逝極為緩慢,彷佛要把過去我們錯過的時光都彌補回來。
走得太遠,我們精疲力盡,只好打車回到來時的那條路。在那座拱宸橋上,我向他告別:“就到這兒吧。”
李景渠站在石橋上,看著河水沉默,良久,他說:“蓋子,你過得好嗎?”
久別的戀人之間,最為殘酷的話語不外乎這句“你過得好嗎”,它既不能讓你回到過去,也不能讓你脫離現實。只有恍若隔世的交錯感,讓人夾在中間徒有不甘心。
我盯著他露在口袋外面的手機掛件,說:“我活在當下,每一天都挺好的。”
他收回看向水面的目光,對我綻放出我最喜歡的那種笑容,說:“不愧是我崇拜多年的指揮官。”
我搭乘夜晚的航班飛回北京,飛機升空的時候我聽見巨大的轟鳴。再見!我小聲說,向曾經的那個少年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