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作者黃書祺是我刊校園通訊員,2015年作為僅有的兩名中國籍學生之一,被成立于1884年的英國圣斯威辛學校錄取。她勤于練筆,文采飛揚,在國內讀書時就獲得過許多榮譽。近期,我們特約黃書祺同學為我們記錄她的“行走英格蘭”之旅,相信大家一定會從她的筆下領略到多姿多彩的英倫生活。
療養院里傳來老太太的腳步聲,艱難、孤獨,努力維持著平衡。
我們幾個女孩在銹跡斑斑的鐵門前躊躇,推推讓讓,不愿按鈴。
圣誕節前的那幾個月,每周二下午,十年級有二十幾個孩子在上Stretch課時去社區療養院陪老人聊天。我所在的小組被分配去溫徹斯特郊區的老人院。
老人院離學校并不遠。從校門出來,跨過高橋,沿著一條落英繽紛的石子路走到盡頭,老人院的大門便隱約出現在紅葉里。不知為何,大不列顛的周二下午從不見太陽,石子路上布滿了雨水,走過去的時候坑坑洼洼。雨打落在銹跡斑斑的大門上。一個秋天過去了,我感覺大門的銹色似乎又深了一些。
老人院散發著極似落葉腐臭的氣息。每一次按鈴,為我們開門的都是一位棕色皮膚的中年亞裔女性,她在院里負責給老人們送下午茶和點心。Stretch課的老師喬丹女士帶我們來到公共休息室,里面零零散散地擺著幾張舊沙發,上面坐著兩三個老太太,還有個老爺爺坐在輪椅上。看我們進去,最開心的是坐在角落里的老太太,我們叫她“南希奶奶”。
南希奶奶今年93歲。聽中年女人說,她是整個老人院里唯一一個行為意識還算清楚的老人。
第一天到老人院的時候,我作為唯一的國際學生,被安排和相對容易溝通的南希奶奶聊天。眼前這張飽經風霜、溝壑縱橫的臉上,有一雙已經深陷的眼睛,但那雙眼睛還有一絲微微的亮光,只是在我身上停留不會超過一分鐘。我便興致大減,沉默不言。南希奶奶縹緲的眼神于是又轉了回來,干裂的嘴唇輕動了一下,似乎在表達歉意。
“您在溫徹斯特住了多少年?”
是喬丹女士先開始的話題。她之前擔心女孩們和老人無話可聊,便把“最容易聊天的10個話題”列在了我們的計劃里。我自然也是前夜“挑燈準備”過的。只是凝視著眼前這位黯然的奶奶,她的思緒似乎已經飛遠了,千言萬語都輕如一張白紙。
見南希奶奶沒有反應,喬丹女士又指著我說:“這個女孩,她叫Suzie,今年14歲,來自中國。Suzie,和奶奶講講你故鄉的故事。”
老人聽到“故鄉”一詞,忽然如夢初醒似的,嘴唇哆哆嗦嗦地上下翻動:“故鄉——故鄉——我沒有回去過——十幾年了——故鄉——故鄉——”
南希奶奶瘦弱的身軀在復古風格的深棕色躺椅里微顫著,過了兩分鐘,才一點點平靜下來。而她的目光又變得縹緲又虛無,仿佛在這個陰雨綿綿的季節里,她找不到眼神可以著陸的角落。
“和老人聊天簡直像是贖罪。”我心里暗暗埋怨。
可是之后的兩個月,我們每周二下午都得踏著水坑來到這座秋日紅葉下的鐵門邊,怯生生地按下門鈴,迎著亞裔女人有些陰森森的臉,走進毫無生氣的公共休息室。南希奶奶的位置靠近窗邊,聽得到雨聲。她的頭輕倚著玻璃窗,遙遠的目光浮動著未曾停歇的暗潮。亞裔女人送來了茶水以后,南希奶奶的精神便好一些了,也可以嘴角微微上揚地聽我講一小段故事。她興致極好的時候,甚至會用那干枯如柴的手捏著我的西裝校服,喃喃片刻。可惜我從未聽懂過。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女孩們決定要給老人唱歌。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南希奶奶其實大半生都是音樂老師,當我們扯著嗓子唱“and I will trust in you alone”時,她就會著急地比畫著,大喊:“Alone的元音要拖得更長一些,這樣旋律才出得來!”
坐在輪椅上的老爺爺總是在我們唱歌時無休止地發出“呼——呼——”的喊聲,南希奶奶總是氣得冒汗,顫顫巍巍地舉起手,向亞裔女人抗議:“小姐,這位先生需要去另一個房間休息!女孩兒們都要唱歌呢!”
同來的女生唱歌大多不賴。每次當最后一個音符落在雨聲中時,南希奶奶都幸福地深吸一口氣,收斂地贊揚一兩句,但隨即是更多的意見,諸如“下次你們來表演,應該統一服裝”之類。
南希奶奶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終于喜歡上我們的。
10月中旬的期中假,我們缺席了兩周。再回老人院的時候,其他老人都是木然地打量著這群似曾相識的不速之客,唯有南希奶奶,蹲坐在她那個靠窗的角落里,興奮地揮舞著雙手。
我們有的時候不唱歌,就坐在老人們的腿邊和他們一起拼拼圖,準備圣誕樹的裝飾物。南希奶奶就會沉默地在角落里失落一陣子,眼睛輕輕地瞇成一條縫,似乎在思念記憶里的歌聲。
有一天,南希奶奶突然口齒清楚地跟我講話了。
“Suzie,我告訴你,我的故鄉離這里其實并不很遠。那里很美,還有一座幼兒園……我以前就在那里念書……那里有一條河……”
她在圣誕節前不久宣稱,感覺故鄉的爸爸媽媽要來接她回家了。我聽著,冷汗淋漓。
好在后來去老人院的時候,南希奶奶還安然坐在角落里。她在老人院唯一的朋友,3天前因為阿爾茨海默病嚴重被轉到了南安普頓醫院,她如今一個人在窗邊看著雨打花落,凝望著她和朋友一起做晨練的紅葉小院。初冬寒至,落葉在土地上再無印痕。
最后一次到老人院的時候,冬陽出奇的暖。
我們給老人們唱了《圣誕頌歌》,幫他們完成了圣誕樹飾品的裝扮,還和輪椅上的老爺爺一起復原了4幅拼圖。不過這一次南希奶奶不在。太陽很好,她在院子里散步,走走停停,遲遲緩緩。我第一次看到她走動,心里莫名地一喜。不過那瘦弱的身影畢竟是孤獨的,因為在這家老人院,“她是唯一一個神志還比較清楚的老人”。
聽喬丹女士說,南希奶奶托人到溫徹斯特的街頭買了一卷毛線。她要練習織圍巾,準備明年冬天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