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_本刊記者 徐浩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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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八十年前下載激情
文·圖_本刊記者 徐浩程
紅軍長征2年,在阿壩州停留了16個月,翻越8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大雪山,3次穿越人跡罕至的大草地,召開11次政治局會議,經歷數十次大小戰斗,建立了中國革命最早的少數民族自治政權,紅軍長征總紀念碑也在阿壩。
雅克夏,紅軍翻越次數最多的雪山。7月29日,來自甘孜州的彝族90后葉俊沁,穿著80年前紅軍灰色軍服,邊爬山邊采集野花,準備獻給“工農紅軍烈士之墓”。這個舉措也許源于她參加過中越邊境自衛反擊作戰的父親。
走到墓園,其他學員從阿壩長征干部學院教員那里,領到一支菊花,就她拿一束野花,“不好意思地躲”在隊尾。
隊伍最前面,學院老師正在講當年紅軍在這里的翻越細節。不管是葉俊沁抑或其他學員,對此,基本不了解;對長征,多數也只知道一個大概,來源多是電影或課本。
一名學員新奇地問,“紅原是紅軍走過的草原?”像是發現新大陸。
另一名學員對“過草地”的了解僅限于這三個字,“是不是像魔戒中,咕嚕領著佛羅多穿過的‘死亡沼澤’?”
“‘長征是播種機’。重走長征路的很多,有些走了就完了。我們希望通過正規教學,挖掘其現實意義,把長征細節、意義傳遞下去,讓重走播下‘種子’。”去年6月,阿壩長征干部學院在阿壩州委黨校掛牌,尤其是杜強年初調任州黨校黨委書記后,吸引了大規模培訓州外黨員干部,葉俊沁等人是其中較大一批。

●“工農紅軍烈士之墓”海拔3500米,近100人整隊集合聚在一起,空氣更稀薄。
他們是從上午9點半,開始爬雅克夏山的。
田明義吸取昨天教訓,帆布單肩包里只裝了錢包、手機、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不超過4斤。來之前,同事們開玩笑,“你舒服哦,出去‘?!保匾鈳退枇藗€好相機。昨天晚上,他把相機收起來,決定用手機,“輕巧得多”。80年前,紅軍翻越雪山時,每人負重約為23斤。
昨天,他們爬的是夢筆山——胡耀邦稱為“最要命”的雪山,“用了兩天時間才翻過去”。下午,他們還要穿越日干喬草地,那里一塊石碑上刻著周恩來親筆題字“紅軍長征走過的大草原”。
一路上,天氣涼爽,灌木、藍天展現著高原風景,沒有其他徒步者,只有這批學員。夢筆山有公路,除了采蟲草的當地人,少有人徒步爬山;到雅克夏雪山時,本地司機差點錯過地點;日干喬草地有人行棧道,不用踩著沼澤過。
這三條路線,長征干部學院考察、權衡了幾次,徒步的難度不大,但有?!耙褜W員的側重點從自然風光上轉移過來,接受到這里來不是游山玩水,是感受當年紅軍如何走過雪山、草地的?!?/p>
紅軍長征2年,在阿壩州停留了16個月,翻越8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大雪山,3次穿越人跡罕至的大草地,召開11次政治局會議,經歷數十次大小戰斗,建立了中國革命最早的少數民族自治政權,紅軍長征總紀念碑也在阿壩。
2003年,阿壩就想把紅色旅游資源,轉化為干部教育資源?!叭ツ陹炫茣r叫‘阿壩長征精神學院’,后來改名為干部學院。”州委黨校副校長余王貴設計了長征干部學院大部分課程,希望挖掘長征的政治意義與紀律意義,“長征不單是一次行軍,其政治意義與紀律意義大于軍事意義”。
爬了十幾分鐘,田明義平時缺乏鍛煉,頭疼欲裂,大口喘氣。
一名昨天在夢筆山跑上跑下、很興奮的學員,忍不住在路邊嘔吐,喝了一支葡萄糖,才稍微好點。
幾名昨天體力透支比較嚴重的學員,想撤了。有一個人停下來,站在路邊猶豫是上還是下的人,就多起來。
隨隊老師祝義在隊尾收撿掉隊人員,一聲大喝:“這才多遠,所有人都要上去!”由于海拔等原因,老師實際上不會強迫每個人都上去,但會壓出他們最后一點毅力。
有一個人動起來,猶豫的人慢慢就會跟著動起來。人人都知道“人定勝天”,《史記》中的原話卻是“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

●越往草地里走,水越多,沼澤越深,一腳下去,輕松沒過腳背。
上午10點鐘,海拔3300米左右,隊伍行進得有點沉默。宜賓的張靜最初還有點猶豫,自己能不能爬上去,現在路程已經過半。
早上她只吃了點稀飯,走得比較慢,盡量節省體力。
一進阿壩,她就拉肚子,吃了藥稍微好點,到夢筆山山腳下,又嚴重起來,不得不放棄爬山,蹲在路邊,與其他三名嚴重高原反應者一起等著坐車上山。
由于氣候不適應等原因,腹瀉是紅軍當時常見疾病。毛澤東的衛士長陳昌奉長征中患了嚴重腹瀉。
同是宜賓的劉亞武,送走張靜后,聊起哈里森·索爾茲伯里在《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中寫的,“對于大多數紅軍戰士來說,翻越雪山是長征開始以來最艱苦的一關。其艱苦程度超過湘江之戰,超過翻越五嶺……”
“來之前,我翻了幾本書出來,看了看里面一些章節?!眲單?0多歲,爬完夢筆山后,直言紅軍太厲害。其實,由于氣候變化,紅軍翻越的8座雪山,終年積雪的只剩夾金山,夢筆山很少下雪,灌木也退化了些,徒步難度不及當年一半。
張靜被送到夢筆山埡口,等大家爬上來。埡口海拔4114米,山風吹得她發冷,加重了她的腹瀉,以至于蹲在廁所里起不來。

●走完沼澤,大家都在歡呼。
事后聊起,她印象最深的是,耳朵邊烏鴉叫聲。那應該是幻聽,沒有一個人看見了烏鴉。
她被提前送下山,給家人打電話說,“感覺差點就要死在這里了”。
干部學院迄今培訓的近2000名阿壩州外人員中,這是第二名有這種感覺的學員。上一名做過心臟手術,爬山時以為心臟病復發,休息了會,安全走到了終點。
到山腳,隨著海拔降低,張靜感覺好很多了。休息了一晚,她還是選擇慢慢地跟著隊伍爬雅克夏山。
她邊走邊聊,聊她身為軍人的大爺爺,聊她在鄉鎮工作經歷,聊她培訓的感受。她想向領導建議,將宜賓這些資源整合起來,打造這樣的培訓內容。
上午10點半,陳青松透過松樹林,看見“工農紅軍烈士之墓”墓碑尖。一路上來,雅克夏山沒有設休息點。
夢筆山有3個休息點,最后200米,他們幾乎是每20米一歇氣。當年紅軍每天只能休息兩次:上午休息一次十分鐘,午飯時間也是休息時間,二十分鐘。還有一種情況可以休息,就是遇到敵機空襲。
過了夢筆山第二個休息點,隊伍前面唱起了革命歌曲——解放區的天,越唱聲音越大。
85后的陳青松對英雄主義、行為藝術不感冒,開始認為這有點荒謬,勉為其難地一起小聲唱,慢慢越唱越興奮?!拔乙恢庇X得自己是歷史虛無主義的一代,喜歡解構權威。但這種情況下,自己真被感染了,覺得它有種連接彼此的情感紐帶?!?/p>
這是不是長征干部學院希望播下的“種子”?唱了一首歌后,大部分人開始喘粗氣,接不上下一首歌。
也許是吸取了這個教訓,爬雅克夏山時,沒人唱歌。
雅克夏山的“工農紅軍烈士之墓”墓碑,從海拔4800米的山頂,遷到海拔3500米的半山腰,空氣仍然稀薄。近100人整隊集合聚在一起,呼吸變困難,不到10分鐘一名學員就因為高原反應躺下,被扶到救援車邊吸氧。
巴中的陳麗娜,腦袋脹痛、心跳加速、雙腿血管收縮抽搐,“像無數條繩索在勒緊”。怕像隊友一樣倒下,她退到隊尾坐在樹下,拒絕去50米外的救援車,“算了嘛,坐在這里還可以聽聽”。
墓碑前,長征干部學院安排了一堂微型黨課,講解爬雪山的歷史細節。張靜想起她大爺爺從軍經歷,眼圈發紅。其他大部分學員第一次聽到這些細節,被其中的情結,抑或精神所吸引。
年紀越大的學員,感觸越深。祝義帶的年紀最大學員,有60多歲,當時他幾乎是流著淚走完全程的,“他的心理感受,我們沒辦法理解”。
沒有雪,下山輕松許多。當年紅軍爬到山頂后,下達的命令是:“坐下來,往下滑。”有些摔斷了骨頭,有些掉下山,再也沒見著。
下午3點,重走長征路體驗教學最后一環,穿越日干喬草地。
現在這里被打造成旅游景點,棧道延伸到草地中心。長征干部學院選擇了一段沼澤,沒有棧道,需要徒步涉水。
過草地,確切說過沼澤,是長征中“最艱苦的考驗”?!斑^草地比爬雪山損失的人還要多。每天早上,我們不得不點一下人數,看看還剩多少人?!痹鴵芜^外交部長的姬鵬飛,認為沒有什么比草地更可怕。
“比‘死亡沼澤’漂亮得多。”草地上沒有一朵花,聊魔戒的學員——李復議,看見滿眼綠,卷起褲腿,從一個草甸跳到另一個草甸,很快就氣喘吁吁。這里海拔3400米左右。
草甸不大,也就能容下一只腳。走在前面的,還能分辨出哪是草甸、哪是沼澤。走的人越多,不僅草被踩到,浮在水面,分不清草甸與沼澤,有些草甸還被踩塌,只能亂走。
越往里走,水越多,一腳下去,輕松沒過腳背。隨隊教員只提醒有兩處暗河,沒有指出在哪里。
李復議跳了二十幾分鐘,突然陷下去,沒過膝蓋。
陳美艷第一次帶學員穿越時,也曾在這里陷下去?!安晃kU,但是嚇人。”前后學員連忙過來拉?!翱匆恍┗貞涗?,經常說過草地,一個戰士掉下去了,其他戰士去救他,都掉下去了。當時并不理解,但是自己走過草地,就會知道救人,那就是本能,本能就會拉你。”
李復議掙扎著想起來時,十幾米外,一名牧民的馬也陷入進去。黑點馬前蹄用力,向前俯沖,后蹄還是陷在沼澤中;又俯沖一次,才掙脫出來。
李復議前后兩人拉了幾次,才拔出腳?!霸瓉砜措娨暎仓婪┥?、過草地,很苦,但是不知道苦到哪種程度?,F在感受確實不容易?!?/p>
從不了解到了解、從沒感受到有感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征,借此從八十年前下載激情。重走長征路,兩三天,抑或三四個月,不可能將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但人性從中能得到暫時的喘息,得到休整和恢復,只有這樣,不忘初心、再次出發才會變得可期。
一路上,很多年輕學員問這問那,有些問題幼稚,教員劉紅梅一一回答?!八麄冋J識到了自己不了解,也希望了解,這不是無知,這是‘種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