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爭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論《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死亡隱喻
郭爭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一部隱喻豐富的長篇小說,以“死亡”為脈絡貫穿于一個鄂溫克部落從生存繁衍直至衰落的始終,隱喻現代文明進程中人類的生存困境,引導人們進行對“死亡”背后蘊涵的關于社會和自然、生存與死亡的深刻思考。本文試從《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死亡”意象入手,運用萊考夫的西方文學隱喻理論,探究作品深刻而豐富的死亡隱喻。
《額爾古納河右岸》;死亡;隱喻
傳統的觀點認為隱喻是修辭的一種,而現代著名認知語言學家萊考夫指出隱喻的本質是以一種事物去理解和體驗另一種事物的認知現象和思維方式,同時指出文學隱喻建立在日常隱喻的基礎上,具有延伸、復雜化、疑問、合成的特點。文學作品中作家為傳達深層的思想和價值觀,常將部分內容隱喻化,通過人類熟悉的,具體的思想傳遞復雜、潛在而深刻的概念。本文的“隱喻”正是基于文學隱喻的意義。
從認知角度看,死亡本身就是人類的一種基本的認知體驗。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創設了大量的死亡意象,在原始的鄂溫克部落里,人們見證著死亡,面臨著死亡,也接受著死亡,這些死亡的意象因具有隱喻的意義而遠遠超出了日常死亡本身。正如敘述者所說:“我已經說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每個人都會死亡。人們出生是大同小異的,死亡卻是各有各的走法。”[1]這些死亡的意象被作者附上了不同的隱喻和象征變得耐人尋味。
隱喻基于人們的經驗認知,是把一個領域的概念投射到另一個領域去,通過兩個概念域之間的互相映射實現,從萊考夫和約翰遜的隱喻“映射論”看,《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死亡是從“休息”“上天”“睡”等始源域指向“死亡”這一目標域的,這符合人類日常對死亡的認知。然而,文學隱喻是日常隱喻的延伸和深化,自然不能只在認知的本體和喻體的相似點上駐足,將“死亡”作為出發點進行解讀,則其隱喻的意義就變的深廣而富有內蘊了。
作者描寫了眾多人物的死亡:“列娜已經和天上的小鳥在一起了”,“安道爾去喝天上的水去了”,“哈謝是讓一個大蘑菇帶走的”……文學隱喻是對日常理論的延伸和復雜化,縱觀作者創設的死亡意象的隱喻,并不是慘烈的,悲痛欲絕的,相反而是一種平和的,自然地,蘊含著淡淡的憂傷,這看似有些不符合人們的認知。死是生命的終結,是所有生靈不可避免歸宿,人們對死亡的認識是畏懼的也是接受的,又往往是避諱的,所以提及死亡的時候,人們傾向于用含蓄的隱喻方式來表達,因為死亡之后是安靜的,沉睡狀的,而且人類常常幻想死后會抵達一個新世界,在中國常常以“駕鶴西去”、“安眠”、“休息”來指代死亡,“死亡=歸去”這個隱喻被廣泛認可。作者在作品中很少涉及到“死”字,這不僅是傳統文化中,對死亡的避諱使作者委婉表述,更是作者深入體驗信仰萬物有靈的鄂溫克人對靈魂的特殊情感使然。加之作者生活在極北的漠河地區,獨特的自然環境帶給了不一樣的生活體驗和創作視角,培養了她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也讓她用自然的和諧的心態去對待死亡,實現了超越肉體的精神家園的回歸。這種真善美的、生命的體驗融入文字中,形成了小說的“死亡”特色。
隱喻方式是在一定的文化基礎下產生的,作品立足于薩滿這一北方的古老而原始的信仰,它是游牧和狩獵時代的產物,其萬物有靈的信仰包含著對自然、對神靈、對巫術的崇拜。薩滿介于人與神之間,擔負“神”的職責。如妮浩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和神賦予的“神力”保護自己的氏族,以個人的巨大犧牲換來族人的安全、農業豐收、馴鹿健康等。然而,死亡也一直與薩滿如影隨形。
小說中薩滿在面臨災難、死亡、犧牲時表現出從容、無私、義無反顧正是原始文明的精神象征,盡管他們也在悲痛著,清醒地認識到命運。最明顯的就是妮浩孩子的死,妮浩以自己孩子的死亡換得他人的生。“‘那你可以不去救他啊!’瑪利亞哭著說。妮浩凄涼地說,‘我是薩滿,怎么能見死不救呢?’”當“天要那個孩子去”時,對妮浩薩滿來說,也是一次以神的職責之名實現生命的復活。如作者所說:“我覺得薩滿就是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化身,這也契合我骨子里的東西。”[2]妮浩孩子之死,隱喻作者對薩滿古老的原始文化的尊重,展現出一種現代人自私貪婪的個性相對的,一種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價值選擇。
然而,薩滿一路見證著死亡,也終于會迎來自己的死亡。作品中兩任薩滿都死于與現代文明的博弈,尼都薩滿因對抗日本人作法力竭而死。妮浩則死于拯救“現代人”造成的森林大火。傳統上,老一代薩滿死后,新薩滿沿襲而生,隨著妮浩的去世,薩滿卻走向了終結。妮浩的小兒子瑪克辛姆出現了怪異的舉止,這意味著他將要成為薩滿了。然而妮浩的命運,讓大家不忍看其背負生命之重。于是人們把薩滿神衣、神帽、神裙捐給了博物館,只留下一個神鼓。至此,鄂溫克族最后一個薩滿的死亡。薩滿的精神成了承載作者對待生物平等尊重和熱愛的態度的隱喻,而薩滿之死更意味著古老的生活方式向現代文明的妥協。當人們的疾苦不再靠薩滿而依靠現代醫術,沒有人愿以個人之痛療救世間的傷痕時,原始的薩滿教、信徒們以及生機勃勃的生存方式就將走向了消亡,薩滿之死也啟發人們去反思現代文明的意義。
文學作品以其語言、審美、人文思想的深刻性、啟發性和超越性,使其本身就附帶了隱喻的性質。文學隱喻可以超越日常隱喻的一般用法,彌補日常隱喻的認知的局限。死亡是人類的基本認知體驗之一,但從某種程度上說,死與生是對立統一的。小說在結構上采用“現實”與“回憶”交錯的方式,從一開始就暗示了鄂溫克文明的沒有進路的死亡宿命,但從其大量的死亡隱喻中也隱約體現出“生”的希望。
小說的最后,族人紛紛選擇落山定居,服從于現代文明時。安草兒的留守和西班創造鄂溫克文字的傳承卻顯得渺小而偉大。作者也堅信:“如果有一天拉吉米不在了,西班一定會回來的。”在“我”講了太多死亡的故事之后,依然選擇給予這個部落一條可能的生存和傳承之路。
依蓮娜的死亡也頗有寓意。有著鄂溫克血統的她,充滿了對民族文化的眷戀和對山外豐富多彩生活的憧憬,這也構成了她的矛盾和痛苦,但最終她在徘徊掙扎中選擇了回歸,在完成妮浩祈雨的畫卷后葬身于故鄉的貝爾茨河流。可以說依蓮娜的死亡寄托了作者對鄂溫克文明的美好愿望,正如作品尾聲“半個月亮”讓人覺得“傷而不悲”,這里既暗示著一種生命的缺失和死亡,同時也隱喻了彌補殘缺使其完滿的可能。依蓮娜的畫卷和死亡共同筑成了作者態度的隱喻,即在現代文明的罅隙里,原始文明依然保留希望。
除此之外,小說中人物死亡的同時,也會催生出新的活著的希望,一如埋葬拉吉達的嚴酷的冬天之后又是暖春;達西死時,“獵鷹的家在天上,達西跟著它走,是不愁住的地方了。”仿佛死亡之后迎來新生。同時死亡的本身蘊含希望,使得每一平凡的死亡都具有了超越的意義,妮浩孩子的每一次“死亡”都昭示著另一個生命的救贖;列娜死時嘴角還掛著美夢一般的微笑,她死后那只因為孩子夭折而奶水枯竭的馴鹿又獲得了“重生”。一種死亡實現了另一種生命的復活,因而死和生是一樣圣潔美麗的。其風葬的描寫更富于內蘊,鄂溫克人生于自然,又在自然中回歸,如小孩的風葬是裝進白布口袋里扔到向陽的山坡上,人們期望他們變成一粒花籽,來年發芽生長開花。遲子建以死亡的獨特隱喻告訴我們,作為自然的子女,無論生死都處于自然地懷抱,所以死亡不是恐懼的,而是蘊含著一種溫和的生的希望,正表現了文學隱喻對日常隱喻的超越。
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設置了眾多死亡的意象,其豐富的內涵遠遠超越日常隱喻本身,寄托了作者對自然和文明的人文關懷,同時給讀者帶來強大的震撼力。萊考夫的隱喻理論為我們解讀文本提供了指導,我們從死亡的隱喻中,看到了一個游牧民族的純真和堅韌,見證了歷史進程中對自然和文明的摧殘,也感受到一種挽歌般的生與死的思考。
[1]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228(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于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2]遲子建,周景雷.文學的第三地[J].當代作家評論,2006(04): 44-52。
[3]陳嘉映.語言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4]成鑫.從西方文學隱喻理論看張愛玲文學作品[J].語文學刊,2008(24)。
[5]潘淑陽.一個反向文明的寓言——論《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死亡與救贖[J].華文文學,2014(05)。
I207.42
A
1671-864X(2016)08-00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