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選中了你

寇妍

好些年前的一個下雨天，我去買菜，一出市場便發現自己被一只渾身黑毛的小狗跟蹤了。它的毛一縷一縷地纏繞著，露出稍帶粉色的肉皮，又丑又臟。我心生嫌惡，快步往前走，偷偷回頭看時，發現它也加快腳步，我慢下來，它也慢下來，總之就是和我保持著它以為安全的距離，卻又有跟定我的意思。

回到租住的樓前，我打開鐵門，小狗就站在我身后，近得我幾乎能看見它細小的門牙。它瞅著我，身體放松，全然不設防的姿態，似乎豁出去要相信我了。那眼神，后來我才發覺，是帶著祈求的，但那祈求又很有自尊，因為它既不搖尾巴，也不叫，只是睜著圓溜溜、水汪汪的眼睛瞅著我。但我只注意到它有些丑的臉和濕漉漉的、散發著異味的毛。我扔了個饅頭打發它，然后堅決地走進門里。我轉身關門時，它一直站在原地，沒理饅頭。我躲在樓梯轉角平臺的窗后觀察它，它望著門發了會兒呆，確定我不會再出現了，才叼著饅頭走掉，背影看上去甚為落魄。

我與友人講起這件事，這個習慣隨身攜帶很多根火腿腸以便招待流浪狗的朋友，一聽便跳起來：“你應該收養它的，它選中了你。”我囁嚅著說：“它看著真的很丑……好吧，我承認我做得不對。”后來再去市場，沿路我都仔細觀察，但再未遇到過它。也許它已被收養了，也許它遇見了一個不怕麻煩的好人，打了一盆熱水，把它好好洗了洗后發現，哇，原來它是個帥小伙兒。

據我的了解，有過流浪經歷的狗是很特別的。比如我以前的鄰居家有兩只小狗，一只叫豆豆，是自小養著的，簡直是被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另外一只叫全全，是從街上撿回來的流浪狗。兩只狗的性格非常不同。

豆豆蠻橫、霸道，一看就是沒遭過罪不知惜福的，經常欺負全全，打架都是它占上風，吃東西也總是搶全全的。有熟人來家里，豆豆立刻一副看見老相好的樣子，撲上去各種膩歪，似乎也是要給安靜地縮在角落里的全全提個醒——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容挑釁。全全呢，脾氣非常好，也許是在街上討生活時挨過不少拳腳，它對人總是很警惕，從不靠得太近，給吃的，也要幾次三番表示誠意后，它才猶疑著靠近。

豆豆盡管命好，但和全全比，就全然一副溫室里長大、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一點兒都不淡定。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鎖孔里鑰匙轉動的聲音，立即上躥下跳，一通亂叫，搞不懂它是興奮還是害怕。等主人進門，它就馬上撲向主人求寵愛，情緒值居高不下，讓人擔心它會因太過激動而心臟病發作。全全從來都是冷靜地看著門，直到主人進來，它才走近，緩緩地搖著尾巴，非常矜持地刷著存在感。見過江湖險惡的它心里老明白了：我已經有個遮風避雨的家了，還奢求什么呢？

肯定也是這個原因吧，每晚主人剛吃完飯，豆豆便興奮難耐，一個勁兒地往門口撲，提醒主人：“嘿，遛我的時候到啦。”豆豆是個路癡，走丟過好幾次，甚至還有過生命危險，即使后來生了娃，也沒改掉那種一驚一乍、人來瘋、一出門就亂竄的毛病。全全卻非常享受宅在家里，甚至抗拒出門，它知道街上的日子是什么樣的。即使出門溜達，它也是緊跟著主人，生怕走丟，每回散完步往回走，它都很開心，看見自家的樓，就百米沖刺般跑過去，站在樓下等主人。

我父母家里也一直收養流浪狗，前后收養了好多只。有趣的是，這些來我家的流浪狗很快就領悟到，自己來這戶人家，不是耍寶、吃白飯的，因此它們總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鄉下小鎮的超市，時不時會躥進一只野貓，稍不留神它就會從貨架上偷走一包豬蹄或雞翅膀，而夜間出沒的老鼠也讓人頭痛。我家收養的流浪狗，除了看門，就負責對付這些家伙。超市最尋常的場景是，野貓喵嗚著從超市奪路而逃，后面緊追不放的是我們家的“狗保安”。而且流浪狗也很清楚底線，超市貨架上的零食從來不碰，連箱子里散放著的餅干，都是主人拿給它們，它們才吃。

有一只我們喚作小黃的狗，在我家待的時間最長，完整地度過了它的一生。小黃平常都在超市駐守，一到飯點，我媽給超市的工人送飯，小黃就會穿過馬路，來到街對面我家的小樓下，隨便歪在哪兒，等我媽給它盛飯。超市生意淡時，它就到小樓里轉轉，打會兒瞌睡，再去超市幫工。它會像人一樣從超市出來，走之前還回頭望一眼，好像在說：“你們先忙，我去歇會兒。”然后左右瞅著車，穿過馬路。有時，它會和我媽在馬路中間撞見，它也不理會，一副一家人還客氣個啥的表情。

冬天的黃昏，超市太冷，小黃會時不時溜到我家暖暖身子，于是家里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它和老爸圍坐在火爐旁，老爸看抗日神劇，它在旁邊打瞌睡。我媽從超市過來招呼它：“小黃快來！”它知道自己要去看門了，便起身伸一個大大的懶腰，慢悠悠地扭著屁股出門。流浪狗小黃在我們家生活了十多年，壽終正寢，去了天堂。至今超市缺人手時，我媽都會念叨起它，時不時還會說“要是小黃在”這樣的話，就像說起自己的家里人。

我始終記得朋友的話，“它選中了你”。再回頭去想那個普通的清晨，也變得奇妙起來：我在人群里走著，它看到了我，它一定是看到我的某一個自己也沒發現的優點，所以它選擇跟著我，希望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但我辜負了它。若你也被流浪狗跟蹤，它其實不稀罕你的饅頭，只是想把自己交付于你，若有條件，就收養了它吧。你是它選中的，你在它的眼里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