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英瑾
世界秩序是需“重建”抑或“改良”?
——對于趙汀陽先生的“天下”論的回應
文/徐英瑾
在趙汀陽先生的長文《天下秩序的未來性》中,趙先生指出:第一,在“應然”的層面上,全球倫理的實踐主體應當是“世界自身”而不是特定民族國家;第二,在“實然”的層面上,民族國家依然是倫理實踐的當然主體,而且,由于諸民族國家的不可擺脫的自利性,民族國家之間的博弈將難以對全球利益作出一種恰當的關照;第三,因此,未來的天下秩序建立的希望,便取決于人類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從上述“實然”階段慢慢進入上述的“應然”階段。
筆者在上述三個層面上均與趙先生有所分歧。先來看第一層面。從語言哲學角度看,若我們要追隨“天下”論而將“世界自身”視為全球倫理實踐的理想主體,那么,我們就無法不給出對于“世界自身”的“本體論承諾”。然而,在具有唯名論傾向的觀察者看來,并不存在著超越于世界諸民族國家之上的“世界自身”。而即使是具有唯實論傾向的觀察者(如黑格爾)一般也僅僅會滿足于將民族國家視為統攝個體的“地上的神”,而不會突然躍進到某種拋棄諸民族國家一切特殊性的“純世界化敘事方式”去。因此,無論是唯名論還是唯實論的本體論框架,恐怕都很難接受趙氏的“天下”論。
再來看趙氏“天下”論的第二個層次。在“實然”的層面上,趙先生反復指出,當下的世界便是英語國家的世界,因為英語國家無疑在話語權設置、政治影響力、文化滲透力與武裝力量威懾力等方面均據有明顯的全球優勢。趙文還批評性地梳理了英語國家借以支配世界的四大路徑:通過對于特定政治理念的宣揚來左右世界政局、通過對于特定經貿規則的操控來支配世界經濟,通過對于語言霸權的掌握來影響世界文化,以及通過優勢的科技—資本力量來塑造世界的消費模式。然而,趙文對于這幾大路徑的倫理學判斷或許均過于消極。
先來看“路徑一”。依據趙論,“人權高于主權”是美國主導下的西方霸權體系壓榨世界的一種概念工具。然而,那種現在天下人已經熟知,并亦為趙氏“天下論”自身所擁護的“國家無論大小均有平等政治權利”的觀點,恰恰是美國在一戰后所提出的“威爾遜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過于忽視“威爾遜主義”中的合理成分,將使得弱小國家在維持主權與尊嚴的斗爭中缺少了一項重要的概念工具。
來看“路徑二”。趙文指出,當下的國際政治貿易與政治原則既然是由西方國家制定的,那么它們肯定也就單方面地有利于這些強國,而無法被有機整合入他心目中的“天下”觀。然而,根據我們前面的分析,至少就這些規則中的“威爾遜原則”而言,其在歷史上發生過的對于弱小國家權益的保護機制乃是不容否認的。而更為寬泛地看,經濟領域內的很多由西方主導的規則制度——如WTO的規則制度——在歷史上也曾經幫助經濟相對落后的中國積累了大量財富,而非單方面對美國有利。
來看“路徑三”,就語言霸權問題而言,趙文指出,在今日的世界中,以英語為載體的知識霸權與不平等的傳播體系依然有效,而這一點也是美國繼承不列顛帝國的一個重要歷史遺產。不過,此說并不符合事實。即使在大不列顛最為輝煌的“維多利亞時代”,德法等歐洲傳統強國的科技實力與語言軟實力依然是讓英語世界深感忌憚的。換言之,“日不落帝國”即使是在其全盛期也都沒有真正建立起過壓倒性的全球英語霸權,而后來居上的美國又談何繼承這子虛烏有的“遺產”?此外,就英語談英語:首先,英語是一種對于外來詞匯吸納力非常強的語言,英語自身的傳播過程同時也就是英語不斷被“去美國化”或“去英國化”的過程。因此,或許恰恰是因為受惠于英語的這種兼容并蓄的特征,某些非英語世界的文化信息才得以在更為廣泛的范圍內得到流通。其次,時下英語國家文教系統流行的“政治正確”原則,實際上是為非英語主流文化在英語世界的生存提供了意識形態方面與制度方面的保護。再次,在英語業已成為國際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研究通行工作語言的大前提下,假若非英語國家自行設置固化的語言屏障予以激進的“文化抵抗”,客觀上必將使得屏障設置國的學術界失去與國際同行進行深入切磋的機會,由此甚或會導致其學術上的自我繁殖與自我重復,并最終損害當事國的戰略利益。
最后來看“路徑四”。依據趙文,以美國為主導的全球系統化權力架構具有一種“資本—技術—服務”三位一體的隱蔽架構,而這個架構中的三個環節都是相互支持、互為表里的。而在筆者看來,趙論的相關評估,明顯受到了馬爾庫塞等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反現代性敘事的影響,卻未必有與真實歷史實踐嚴密匹配的經驗觀察予以支撐。譬如,趙論似乎搞混了以資本力量為支撐的西方主流媒體(如CNN、《華盛頓郵報》等)與新興網絡社交平臺之間的重大差異。前者固然可以被說成是特定西方價值的傳聲筒,但是經由后者得以傳播的信息內容的不可控性與隨機性,卻是傳統媒體人所不能夠想象的。這也就是說,新信息技術的大發展或許并不一定會強化資本寡頭的控制力量,而反而使得普羅大眾的聲音能夠得到相對低廉的信息傳播接口,并由此使得未來的世界歷史走向具有更為豐富的可能性。
綜合上面的分析,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天下》一文一方面高估了當下世界秩序的無序性與陰暗面,一方面,亦正是基于這種過于悲觀的估計,作者為其心目中的“天下”秩序繪制了一幅過富烏托邦色彩的藍圖。由此看來,作者所設定的那種從“實然”到“應然”的運動,實際上便是一種從想象中的“實然”到想象中的“應然”的觀念性運動,而與真實的歷史運行有所脫節。
但僅僅分析到這一步,我們還沒有從“立論”(而不僅僅是“駁論”)的角度為全球的倫理進步路徑作出一種有別于“天下”論的新規劃。不過,我們又如何保障新規化不會淪為新的“烏托邦”呢?在此,我們需要引入新的思想資源。
依據筆者的觀點,我們必須先將一個理想的世界秩序所應該具有的規范性條件予以簡化,找出其中的“最大公約數”,并在此基礎上討論實現該“最大公約數”的可能性。而在所有關于未來理想世界的諸多規范性條件中,“減少戰爭(以及低于戰爭等級的小規模暴力行為)”,便是一個最為起碼的“公約數”。而要說到提高人類“和平指數”的道德愿景與實證科學模型相互結合的案例,我們就不得不注意到美國認知科學家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在2011年發表的著作《吾輩本性之中的那些更為美好的天使》。平克在這本書中給出了一個基于博弈論中的“囚徒困境”模型的和平指數上升模型。該模型的理論要點如下:現在設想部落甲正在考慮:到底應當去劫掠部落乙,還是應當去與之和平相處。但是,由于信息彼此隔離,部落甲也并不清楚部落乙是否會對自己執行戰爭政策。于是,對于甲來說,就需要考慮四種情形: “若我和、彼亦和,當如何”、“若我戰,彼亦戰,當如何”、“若我和,彼卻戰,當如何”、“若我戰,彼卻和,當如何”。按常識推演,若雙方均走和平主義路線,則彼此都不會有人畜損失,盡管也都無法得到額外的劫掠獎勵。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甲方便可預計:雙方得分大約為“5”。而若甲方預計雙方都實行戰爭行為的話,由于關于敵我實力的情報相對稀缺,那么,甲方就會預測雙方均陷入苦戰而無所得。在這種情況下,雙方均會失去50分。而甲方再設想:己方若在乙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對其發動突然軍事襲擊的話,那么他就會認定:乙方會因此遭受巨大損失(失分100),而己方則會得到比在恪守和平時更多的獎賞(得分10)不難想見,這樣的分析結果只要顛倒過來,就可以用以描述“恪守和平策略的己方遭對方偷襲”的虛擬條件所導致的邏輯后承。請看下表。

若對方采取和平策略……若對方采取戰爭策略……若己方采取和平策略……推演結果:己方和平(+5)對方和平(+5)推演結果:己方失敗(-100)對方勝利(+10)若己方采取戰爭策略……推演結果:己方勝利(+10)對方失敗(-100)推演結果:己方陷入戰爭(-50)對方陷入戰爭(-50)
通過上表我們不難發現,博弈中的任何一方的超額利益的獲取,均有賴于“對方恪守和平,而我方則將偷襲之”這一條件的實現。而由于在現實生活中博弈雙方都無法真正知曉對方是否真的會采用和平策略,因此,一種很自然的想法便是:“對方并不比我方更蠢,因此,對方也肯定會想到‘先發制人’的好處。由此看來,對方并不太可能采取和平主義策略”。而在這種思路的引導下,決策者或許依然會預估到“兩敗俱傷”這一黯淡的結局。然而,即使是這種預估也不會引導決策者給出和平主義決策,因為從失分值上考量,因恪守和平而被偷襲的下場,遠要比“兩敗俱傷”更為悲慘。這就導致了一種非常富有諷刺意味的結果:盡管博弈雙方都知道“雙方共享和平”要比“兩敗俱傷”來得好,但是限于“囚徒困境”的雙方卻會最終走向彼此宣戰。而上述推理模型,便簡潔地解釋了,好戰行為為何在人類歷史中是如此常見。
那么,我們又該如何解釋為何人類歷史同樣呈現出了一種趨向和平的傾向呢?為了作出相關解釋,平克提出了五個新的模型:利維坦模型、商業交流模型、女性情感柔化模型、同情圈擴大模型,以及理性增強模型。第一個模型的要點是:有一個叫“利維坦”的超級主體回收了諸個人以及部落的暴力行使權,并對擅自動武者加以非常嚴厲的懲罰,以至于動武者本身的收益遠遠無法抵消由于“利維坦”的報復所造成的超額損失。這種暴力威懾自然也將逼迫諸行為主體作出和平選項。第二個模型的要點是:處在和平狀態中的兩個主體不僅會滿足于消極和平,而且還會通過商業貿易來使得雙方獲取大量利益,由此使得戰爭行為反而顯得無利可圖。第三個模型的要點是:政治運作中母性情感的加入,使得血腥的勝利本身的預期心理分值被殺人的愧疚感所大量抵消,由此使得決策行為取向和平主義。第四個模型的要點是:全球性信息交流的增強,使得行為主體越來越習慣于從“他者”的視角去看待問題,并由此使得對于“敵人”的傷害同樣會導致對于己方的強烈心理創傷。第五個模型的要點是:理性教育的全面普及,使得戰、和決策中出現的囚徒困境得以從“自在”的階段上升到“自為”的階段,而各方的決策者,亦均通過對該困境的反思性意識而得以成功避險。
若按照前節所提供的分析為參照,我們反復提及的“威爾遜體系”其實就是一個國際性質的“利維坦模型”:該體系在二戰的時候嚴厲地懲罰了日帝與德國納粹,并由此迫使二者在戰后均采取了和平主義的國策。今天的全球貿易體系,則在相當程度上是平克筆下的第二個模型的經驗性展現。至于他所提到的第三、第四與第五個模型,則由于理想色彩比較濃郁,還很難說在現實歷史中已有所直接對應——但按照平克的觀點,對于相關模型所規定的規范性條件的逐一落實,必將為全球和平的實現打開越來越寬廣的道路。
若我們將平克的“暴力縮減”論與趙汀陽先生的“天下”論作一對比的話,我們便不難發現二者之間在立論基礎上的不同。趙論的哲學預設乃是針對任何文化所宣揚的普適性的懷疑主義態度(由此他才得以質問英語世界文化霸權的“普適性”);平克之論的哲學預設則是某種準生物學層面上的普遍主義,即認定:經由達爾文所描述的演化進程所催生的人類心智能力(如感性同情力與理智反思力)乃是一個跨文化的準生物學常項。需要注意的是,與基于“天賦觀念論”的古典自由主義者相比,平克并不認為民主價值具有一種先驗的有效性,而是由特定經驗條件催生的規范性體系(在這個問題上,他倒是與作為歷史唯物主義者的馬克思心有靈犀)。但是,由于平克的“暴力縮減模型”承認了作為仲裁者的“利維坦”的歷史合理性,同時也對資本主義的貿易體系的和平維系作用保持了起碼的善意,此論對于當下世界秩序的寬容指數顯然依然遠遠超過了趙氏的“天下”論。此外,平克對于“同情圈”與“理性教育”的強調,蘊含了全球范圍內的信息自由流通的必要性,而這一點本身也只能夠憑借趙氏所批評的“資本—技術—服務”架構才得以實現。因此,如果平克也去提出一種“天下”觀的話,他只可能去做一個對于當下世界秩序的改良者,而非重建者。
不過,即使是對于平克的“暴力縮減模型”的現實展開,也不是以康德式的“永久和平”理想為歸宿的。這并不是因為平克的模型有其致命缺陷,而是因為過于空洞的“永久和平”論本來就并不值得實踐家們加以嚴肅的對待。下述論證或許有助于我們理解,為何對于暴力的徹底消除(而不是平克所欲求的“暴力的盡量縮減”)乃是不太可能的:
(1)要維持世界現存龐大人口的物質文化需要,我們就不得不大力發展現代科技。(2)科技的蓬勃發展離不開對于知識產權的保護以及對于競爭的鼓勵。(3)科技競爭肯定有失敗者(而這一點又取決于個人稟賦方面的自然差異),而知識產權的存在亦會造成科技產品使用方面的經濟學門檻。由此,現代化進程就難以避免一部分人口會產生對于現代性自身的怨恨。(4)但是,如果我們取消競爭與知識產權的保護,科技的發展就會走向停滯,由此損害全人類的利益。與“造成一部分失敗者”這樣的消極后果相比,這樣的后果恐怕更是人類所無法承擔的。(5)所以,“徹底消弭暴力”的理想要求,并不有助于將人類的總體功利予以最大化——或換個說法:任何一種以“讓任何人都受益”為目標的“天下”秩序觀,都將在邏輯上不可避免地導致對于競爭體制與知識產權保護制度的否定,并很可能會在實踐中導致像“讓大多數人都受害”這樣的消極結果的發生。
而要避免此類消極結果的發生,我們就必須將案頭的哲學圖騰從康德改換為邊沁與波普爾,并讓“讓最大多數(而非所有)人受益”成為“社會改良工程”的基本理念。這樣的新理念或許會比康德主義更少理想性與道德感召力,卻更可能經由一條可行的路線圖,以更小的風險來增加人類的整體幸福。因此,它也應當是一個更值得我們這些“天下人”所欲求的目標。
【作者系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摘自《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3期;原題為《世界秩序:“重建”抑或“改良”——與趙汀陽先生商榷》;本研究得到了國家社科重大項目“基于信息技術哲學的當代認識論研究”(15ZDB020)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