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項 靜
桑園會
⊙ 文 / 項 靜

一
小艾被餓醒了,眼睛被眵目糊黏著睜不開,拿雙手搓來搓去,一骨碌滑下床,推開門坐在門檻上,叫了聲媽媽,媽媽像蚊子哼哼一樣答了一聲。媽媽還在生病,小艾跑出院子,叫,爸爸!爸爸!小艾從籬笆縫里看到爸爸手里拿著吊水的藥瓶,圓桶狀的紗布,奶奶在灶上燒水,熱氣繚繞得像神仙家。爸爸把一碗稀飯給媽媽端進屋,媽媽搖頭不吃,小艾拉開被子看到媽媽頭發粘在額上,臉白兮兮的,爸爸拉扯著小艾出來。
爸爸說:“送你去姥姥家住一陣子吧。”
小艾說:“不想去,媽病著呢。”
“家里有我呢,姥姥家正唱戲呢,你不是愛看戲嗎?”
小艾想起以前看的一出戲,兩員大將在舞臺上追來趕去的,揮舞著手里的劍,策馬,
項 靜:一九八一年生于山東泰安,文學博士,就職于上海市作家協會理論研究室,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在《南方文壇》《文藝理論與批評》《當代作家評論》《上海文化》等刊物上發表論文若干,部分被《新華文摘》《人大復印資料》轉載,出版評論集《肚腹中的旅行者》《我們這個時代的表情》。翻筋斗,身后像兩排翅膀,轉來轉去。小艾還看不清楚什么是戲,看的時間一長就哈欠連天,姥姥就把她攬在懷里拍打她,小艾一會兒就睡著了,夢里花花綠綠的人出來喊喊殺殺的。小艾想起姥姥的鄰居小魯,騎著一根木棍做木馬飛來飛去,一起看戲少不了他,在戲臺前跑來跑去,惹得姥姥去小魯奶奶那里告狀,他才歇一陣。
小艾說:“好吧。”
小艾把自己衣服疊起來,媽媽教給她疊衣服的方法很好學,她猶豫著要不要跟爸爸要個包,她不想用書包裝衣服。
爸爸說:“別磨蹭,送你回來爸爸還要去給媽媽拿藥呢。”小艾心里很委屈,把紅色書包里的兩本圖畫書拿出來,壓在枕頭底下,她一件一件把衣服和襪子裝進書包。爸爸在給自行車打氣,雞在門檻外邊踅摸,好像在觀察里邊的動靜。大黃狗趴在門里邊,太陽已經射進來了,它閉著眼睛,頭反縮在肚皮上,守了一晚上家,好像累著了。
“爸爸,姥姥家有多遠?”
“你不知道嗎?還問?”
“我是說,有多少里?”
“上幾天學長見識了,十里。”
“十里啊,我們走多長時間到?”
“一會兒就到。”
初春的天氣還有點冷,小艾坐在車子前梁上,一路顛簸得屁股發麻,她就趴在車把上,車把震得她耳朵嗡嗡響。
“爸爸,一會兒到了嗎?”
“快了,馬上到。”
小艾眼皮沉重起來,路兩旁的白楊樹一棵一棵往后移動。
“爸爸,我頭暈呢。”
小艾是困了,小孩子食困。
“別睡著,睡著了容易感冒,感冒要打針的。你不是會數數了嗎,數數楊樹給爸爸聽,數到一百棵就到姥姥家了。”
小艾直起身子,一棵,二棵,三棵……小艾數一陣瞌睡一下,被爸爸叫醒然后接著數,到姥姥家的時候,小艾的興奮勁像癟了的氣球,滿臉的不高興,爸爸和姥姥像有秘密一樣,撇下小艾進屋里說話去了,聲音很小,他們說話的時候眼睛似乎在看著小艾,小艾就更不高興了。小艾走到核桃樹下逗小灰狗,小灰狗很興奮,掙扎著想親近她,她把手伸出去,小灰狗的舌頭溫熱地滑來滑去。
螞蟻在搬家呢,要下雨了嗎?小艾看了看天,除了太陽,什么都沒有。
這時小艾聽到院子外邊有小魯說話的聲音,就撂下小灰狗和螞蟻跑出去了。可是那聲音已經拐彎,直接進了另一條巷子,小艾就大聲喊:“小魯,等等我。”小艾像蝴蝶一樣飛進另一條巷子,小魯跑得更快了。巷子里的腳步聲嗒嗒嗒嗒響成一片,小艾能聽出不止一個人,好像在追趕什么東西。
小艾認得這條巷子,深處的那家是山主人的房子,靠墻有一棵丁香樹,春天的時候走到那里就可以閉眼聞一會兒香氣。巷子盡頭是磨坊,門前有一棵夾竹桃,姥姥說過,夏天不可以走近它,下邊有蛇,吐芯子吃小孩。
小艾覺得自己的鞋擠腳,怎么趕都趕不上前邊的人,小艾突然想起姥姥說過,有許多鬼為了引小孩子,就是這樣的,一直嘻嘻哈哈在前邊跑,小孩子就在后邊追,追到荒郊野外就會被騙了。小艾像發現了詭計似的停下來,原路返回。爸爸已經走了,紅色的書包斜掛在墻上,小艾心里很委屈,剛才追小魯沒有什么結果,爸爸卻在這個空當里走了。姥姥說:“一頭汗,跑什么呢?”小艾賭氣似的不理會姥姥,爸爸走都不叫回她來,她也有點惱爸爸,于是一個人回到核桃樹下看螞蟻搬家,小灰狗也不理會她了,小灰狗在睡覺呢。
姥姥給小艾一個蘋果,小艾就坐在馬扎上用力啃一個蘋果,啃一口就休息一會兒,好像在等待消化一樣,把果皮都嚼碎了咽下去,姥姥最不喜歡吃東西不干凈的孩子,最不喜歡挑食的孩子,爸爸已經告訴過她了。姥姥在做一種叫作豆瓣醬的東西,她把一個罐子放在太陽底下,攪了攪,看了眼小艾,說:“快點吃,天黑了去看戲,你得先去睡個覺,別到時候睡著了,我抱不動你。”小艾覺得姥姥確實抱不動她了,姥姥又瘦又小,背也彎了,她就爬上姥姥的大炕,脫了鞋,拉了被子蓋在身上。白天睡覺很難,小艾怎么也睡不著,想起剛才追小魯的事,想,白天應該沒有鬼吧,真說不定。
二
從前過夏天的時候小魯戴一個黃色帽檐的太陽帽,藍色的太陽鏡,他的東西誰都不許動,小魯很霸道,姐姐們叫他國舅爺。國舅爺,他雖不明白那是戲文里的壞蛋,但也知道不是好話,翻白眼生氣亂打亂鬧,還會咬人。姐姐們即使被他咬了手指,也不會打他。五歲的小魯還要他姐姐背著走,小艾有時候很羨慕他,有一次抱住媽媽的腿不想走路,媽媽說:“你忘記媽腰痛進醫院了嗎?”小艾就不情愿地挪開手自己在前邊走。
小魯有三個姐姐,大姐姐每天午飯后趕一群羊上山,在太陽斜照過來的時候,山與家的距離就特別近,能看到一個小姑娘坐在石頭上,像一個菩薩,身邊圍著一群白色的灰色的紅色的羊,它們咩咩地叫,有的不聽話,落在后邊孤獨地凄號。小艾知道那群羊放在山上就像天邊的云彩,一回到家里就騷臭難聞,沒進巷子口就能聞見,小魯的大姐姐身上也有那種味道。
小魯的二姐姐很少出門,她在家洗碗做飯,有時候去大隊部刺繡班繡花,她家茶幾上白色的鏤空苫布就是她自己繡的。她還做了許多鞋墊,花樣都是番石榴。姥姥說:“這個丫頭怪呢,別人都繡鴛鴦戲水,牡丹呈祥。”二姐姐并不答話,她就愛抿嘴笑。
小魯的小姐姐幾乎見不到面,一大早就出門上學。小學校的鐘聲響起的時候,小艾經常跑到門口像等待一個客人一樣,每次小姐姐都一溜煙跑過去,并不和小艾說話。每次路過,仿佛時間來不及了,小魯的小姐姐跑的時候斜著身子,一只手抓緊書包,一只手提著褲腰,似乎擔心褲子會滑下來。姥姥說:“這女孩走路不穩像燒火丫頭楊排風。”
姥姥喜歡品評孩子,三歲看到老,三歲是什么樣子,一生的路就都在里頭了,準不準呢,八九不離十吧。姥姥從來不評點小艾,小艾也不問,姥姥跟別人說小艾脾性不好,小艾既盼望又怕著,不知道哪一天姥姥可能就說小艾你像甘羅。姥姥最喜歡甘羅拜相的戲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講。姥姥最不喜歡小魯了,大概是小魯不像甘羅,而像混世魔王的國舅爺。
二嫂子下河那天,小艾和小魯、三個姐姐是一起跑出去的,他們都聽到了哭叫聲。河沿上圍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有的扛著鋤頭,有的手里拿著搟面杖,挽著袖子,大家都是聞訊趕來的。二嫂子不知道是誰家的二嫂子,大人小孩都這么叫的,先前她瘋過幾回,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回來后,走路的樣子、神情大為改變,走起路來拖拖地響,緩慢得像烏龜,眼神呆板,偶爾笑,笑起來很勉強。大人們都說,人在醫院里受了電擊,吃了那么多藥身子就輕飄了,跟踩在棉花套子上似的。二嫂子以前據說很會識文解字,不知道什么來路,娘家在關外,一個女子遠遠地嫁過來,憑空斷了跟娘家人聯系,婆家盡是一些惡人,就憋屈出病來了。想來,她真是個可憐人。農村的女人可以沒有錢,沒有美貌,但是萬萬不能沒有娘家,不然你到哪里去說委屈呢。
小艾跟在姐弟四個后邊,小魯趴在大姐姐背上,支棱著頭,跟著人群往前移動。小艾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聽到前頭的大人在喊:“二嫂子,上來呀,上來呀,冷哩!”“收線,收線!”小艾在人縫里看到岸兩旁的人扯了繩子想把二嫂子趕上岸來,二嫂子光溜溜地站在河里,對著岸上的人笑,一邊潑水一邊往里走,每走一步,岸上的人群就“嗚”地喊一陣,小艾的心就會懸起來。
以前河里趕鴨子、趕鵝的時候,都是用這種扯繩子的辦法。鵝、鴨子都戀水,下去就不上來,主人一味想著它們能在池塘里多吃點野味下蛋,結果都下在水里了,想著就心疼,就想了這辦法,傍晚就扯了繩子,兩個人搭幫把它們趕上岸。二嫂子是經常下水的,人還不正常,這次是冬天,結果就不一樣,沒人敢下去,北方人水性也未見得多好,何況是寒冬臘月的,大家焦急歸焦急,始終沒有人下去救她,直到二嫂子一腳跌倒在水里,一袋煙的工夫都沒有再冒出頭來,岸上的人就哎呀哎呀地喊起來:“會出人命的,下去救人吧!”一個白胡子老頭有點生氣,岸上有幾個人向池塘灘上跑,二嫂子的男人也被人從家里喊出來了,這個男人還算年輕,身材矮小,但已經頭發灰白,小艾見過他幾次,他走路總是低著頭,少言寡語的。——“沒有一個女人支撐的家,男人難免這樣。”姥姥總是這樣嘆息。
一個男人慌慌張張地牽來一頭毛驢,毛驢頭上扎著紅色的布條,是主人當閨女來養的吧,幾個男人把二嫂子連拉帶背拖上岸,把二嫂子橫搭在毛驢上,于是人群就追趕著毛驢移動,小跑。二嫂子的頭發濕漉漉地搭著,大概很像女鬼吧。小魯穿著藍色紅花的大棉襖,在大姐姐背上一聳一聳的,大概他覺得不舒服,掙扎著要下來,要回家。小艾和姐姐們都不能違逆,不然他可能發脾氣,搓腳哭,只好帶著不知究竟的遺憾怏怏回家。回家后小魯一病不起,冒汗嗜睡,家里人苦苦求菩薩保佑,老黃醫生也趕過來灌了藥水,沒有立時見效。后來小魯算是恢復了,但從此性情不那么暴躁了,家里人說叫觀音菩薩摸了一下頭,從此行善了,一家人歡天喜地起來,到處當笑話講著聽,小魯倒是害臊起來了。
三
沒耳朵舅舅在姥姥家前排,隔一條路,小艾經常邁出大門檻,看他家的窗戶,沒耳朵舅舅的女兒有時候會趴在窗戶上看,兩個人都看見了對方,就說些閑話。沒耳朵舅舅的女兒叫新惠。
“你媽呢?”
“下坡了。”
“你能出來玩嗎?”
“我沒有鑰匙。”
小艾跑進院子搬了木凳子,倚在窗戶下邊,自己踩在上邊,從木格子的窗戶里伸進手去摸一下新惠的娃娃。新惠無論走到哪里都抱著一個布娃娃,娃娃很舊,有的地方黑得發亮。沒耳朵舅娘說過,新惠睡覺的時候都抱著娃娃,沒有它就睡不著。小艾覺得新惠是個很奇特的女孩子,很少見她出門,幾乎不和同伴玩,她只和自己爹娘玩。晚上吃過飯,小姨有時候會帶著小艾去新惠家串門,新惠就和沒耳朵舅舅在床上玩捉老鼠的游戲,老鼠是用手絹疊成的,藏在被窩里,反正新惠只和爹娘玩,小艾也只能看。
說到捉老鼠,小艾就很奇怪地看著沒耳朵舅舅,他無論在哪里都戴著帽子,用一條黑色的窄圍巾包著半個腦袋,很像春天賣小雞的販子,走起路來從背后看又變成一只弓著背的高高的大鳥。姥姥說,他的耳朵只有一只,另一只是在襁褓中的時候被老鼠咬掉了,糧食少的年月,連老鼠都是饑不擇食。沒耳朵舅娘并不曾生養,新惠是個抱養的孩子。小艾一直不知道什么是親爸媽,難道親爸媽還比不上抱養孩子的父母嗎?為什么親爸媽要把自己放在姥姥家,而不是像沒耳朵舅舅一家一樣呢?沒耳朵舅舅和他的女人一直都恩愛地過日子,和通常不生養的婆娘遇到的遭遇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這一點使得聽慣了家長里短的小艾隱隱有點失望,好像故事沒有開始一樣,而姥姥也閉口不提這個故事的下場。
小艾穿過圓月門,甕聲甕氣地喊:“新惠,新惠……”一個穿黑色棉布大衣的人俯在墻根轉過身來,“吃飯了嗎,小艾?”那人問道。小艾呀的一聲喊了出來,只見那個穿棉布大衣的人口里黑洞洞的,紅是紅白是白的牙齒攥在手里。正是沒耳朵舅舅。他并沒有發現小艾的驚訝,回過頭繼續沖洗假牙,小艾倏忽就跑開了,一路上心里毛毛的,沒耳朵舅舅怎么有那么多稀奇事呢?新惠的爸爸怎么像一駕零件不全的車?
下次見到新惠的時候,小艾不覺就多了分驕傲。新惠的嘴嘟得特別厲害,跟小艾平平的嘴唇很不同,新惠經常含一個奶嘴,大概這就是她不喜歡和小艾說話的原因吧,她總覺得自己含著奶嘴,仿佛一張嘴就有東西滑下來。另外,新惠特別討厭小魯,似乎怕他臟似的,小魯一碰她,她就噘嘴生氣,姥姥說新惠真是個嬌小姐脾氣。小艾覺得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新惠不過是裝了假牙的沒耳朵舅舅的孩子,不過這話她沒敢說出口,如果說出去就是討打的。對這種事,她好像從娘肚子里出來時就門清了的。
四
甘羅的戲再也沒有演。正在演的是什么戲,小艾總想不起來,反正是苦巴巴的,那唱腔總讓人想起哭喪的女人們。比如,老皇帝到民間去尋找走失的兒子,仆人稱呼那個兒子為九千歲,皇帝孤孤單單的,被朝廷里的大臣欺騙,被親生的不肖兒子背叛了,于是和自己的忠實的老仆人一起到民間尋找自己的兒子……
戲臺正對著正街,戲臺三側都是氣派的宅院,正好空出這塊地來,凹在路后頭。冬天看戲的地方閉風才是最重要的。正街頭上有幾家店鋪,都是靠著戲臺做生意的,燒餅、油條、糖果子、炭烤餅,其他的就是瓜子攤,賣糖葫蘆的小伙子騎一輛自行車,站在看戲的人群后頭,一只腳撐地,一只腳踩在車蹬上,車把上豎一個圓柱草把,插滿了紅紅的糖葫蘆,他的生意很好,一邊看戲一邊做生意,拉呱不耽誤賣藥,中途還要回去再取一次。
第一天是老了的皇帝和老仆人哭訴的戲,兩個老生在臺上哭得胡子顫顫的,小艾并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那么哭,她只注意到戲臺下邊的一個老太太。看戲的人以孩子和老人居多,老人是因為愛看,小孩子是因為貪吃,或者兒子媳婦為了圖個清閑打發孩子出來跟隨爺爺奶奶的。小艾就看到了那個聽說過多次的老太太。她戴著眼鏡,眼鏡上搭著鏈子掛在脖子里,帽子上鑲著銀飾,長著一張男人的四方臉。老太太很少有這么大的臉的,姥姥的臉是長條,窄瘦的。小艾認定那老太太是男人臉,還有她的神情嚴肅認真,身材扁得很,鋪在太師椅里似的。老太太旁邊坐著她的兒子和媳婦,她不像其他的老太太要照顧自己的孫子孫女,她是專為看戲來的,沒有一個孩子敢在她跟前撒嬌鬧騰,她目不轉睛,連兒子媳婦都不曾和她講話。
她是地主婆。小艾知道地主婆就是地主的老婆。姥姥說,山前山后,方圓十幾里一直到小艾家附近的土地,以前都是地主婆家的。姥姥還說,地主婆人很好,娘家很闊,年節的時候,喜歡分煎餅給街上的孩子吃。地主婆被斗過,斗的時候就在后街的大槐樹跟前,造了一個滑車,把地主婆綁在上邊,另一邊的人一用力就把地主婆吊到樹枝上了,底下的人大聲問:“看見么了?地主婆!”地主婆說:“沒有。”底下的人再喊:“看見老蔣了嗎?”地主婆就開始哭求:“沒,沒,讓我下來!”底下的人就自顧自地說說笑笑,并不理會吊在樹上的地主婆,地主婆終于撐不住了,承認看見了,底下的人就松了手,從大槐樹上直接摔下來的地主婆雙腿就斷了。也許她的臉就是在那次批斗會上也被摔成男人臉了,電視上的地主婆都是比較漂亮的,小艾想。
小艾每天來看戲都要買幾樣東西吃,不然就覺得看戲沒意思。姥姥在回家的路上也像檢查似的問小艾看懂了沒有,小艾說看懂了,姥姥就不再問,而是自己講起來,小艾反而覺得姥姥講得比較明白,看的時候實在看不明白的情節一下子就連起來了。
除了看戲,小艾從來沒有見過地主婆,她真是個謎。
五
姥爺去世,一晃兩年過去了,小姨已經熟練地做了扎彩鋪的主人,扎彩鋪就是西廂房的一個房間。姥姥很不情愿女孩子觸這個行當,怕小姨的婆家挑毛病。
大舅舅有一個半邊山的果園,他做了幾年中學老師卻又不做了,大概的原因是養不起三個兒女,就回家弄了一個龐大的果園,一家人基本都吃住在果園里。小艾是不想舅舅做扎彩鋪主人的,否則就會少了吃蘋果和桃子的樂趣。
小舅舅坐在供銷社的柜臺里邊賣布匹,柜臺除了年節都冷冷清清的。小艾覺得這和柜臺是水泥砌成的有關系,柜臺又高又寬,買東西的媳婦都喜歡把孩子順手放在柜臺上,閑開手去拿錢或拿買的東西,小艾很想進去參觀參觀,小舅舅多半不允許。小舅舅表情嚴肅呆板,幾乎不笑,扎彩鋪的主人冷冰冰的可不行。
扎彩鋪的生意不錯,死人的生意總是好做的,誰能沒有生老病死呢,活著淘神費力的,去的時候,就這一回了,那些來不及實現的想法,那些委屈和不甘,如何處置呢?死者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難免不落忍,扎彩鋪就是愿望滿足的地方。生前茅屋避風,破衣遮體,饑一頓飽一頓,死后終于有了金山銀山,宮殿與侍女,就是那些生前安詳富足的人家也有過富貴夢,陰陽之間,有太多比較,人們齊頭并肩地把富貴都托付給了陰間。
姥姥常和老太太們說:“那頭(陰間)定是比這邊(陽間)好多了,要不怎么去的人那么多,不見一個回頭哩。”
老太太們都哈哈笑著附和:“是哩是哩。”
小姨做得最多的是搖錢樹和鋪柜,差不多每次喪事主家都要求這兩大件,小姨有時候也主動推薦,小姨說話的表情像極了姥爺,安撫與貼心,就像把自己交付給了傷心的來人。具體做起來倒是比較簡單和迅速的,搖錢樹需要一種枝杈特別多的荊條,用剪子修剪修剪,枝杈打開,架子就設好了,再用柔軟的黃色紙把每一個枝條都包裹起來。搖錢樹的葉子用彩色的紙來剪,黃的、紅的、粉的、白的,一條條掛下來,飄飄揚揚的。鋪柜就更簡單了,高粱秸搭出長方體的架子,用白色的紙封上,就成了,當然會留一個小孔,是放錢幣進去的地方。最重要的程序是在搖錢樹的底座和鋪柜的各個面上畫畫兒,作畫的顏色很少,粉紅、黑色、綠色是常用的,看起來就是粉紅粉綠的,很像年畫,大約人世間的花花綠綠到了陰間更需要濃墨重彩。小姨只畫梅花和蘭草,大概她自己喜歡吧,或者畫起來簡單,偶爾小艾也被分配到工作,給所有邊框上黑色,小艾知道是不重要的工作,還是認真細致地做著,像在送別一個熟悉的人。
姥姥說:“你只能做到結婚,年輕女子做這個不好。”
小姨只說:“知道了。”
六
姥姥去做迎來送往的女知客了,小艾也跟著,去前街上的苗苗家。苗苗長得像一只貓,姥姥說過,苗苗的眼睛像玻璃球一樣,泛著藍色的光。苗苗五歲了,有一個塊頭很大的哥哥,他經常耀武揚威地在大街上晃蕩。老太太們喜歡在南墻根下曬太陽,見到苗苗哥哥的時候,就呦呦喊出來,“真像鬼子”。
那天苗苗的爸爸歸天了,是上吊死的。小艾知道的時候,心就像被蛇咬了一口,害怕得幾乎叫出來。他應該成了吊死鬼了,吊死鬼是一種比較可怕的鬼,老人們總是拿吊死鬼講很多可怕的鬼故事,嚇唬不聽話的孩子。小艾經常在黑夜里按照姥姥的描述去幻想吊死鬼,結果總是嚇得睡不著覺,在床上翻來覆去,睜開眼睛覺得周圍都是吊死鬼。
周圍人家尋短見、吊死的人應該不少,大人們喜歡說一個笑話,一群人在一起說話,一個人說門上都能吊死人,怎么吊死呢?用腰帶。有個婦女就不相信,腰帶能有多大力,門才多高呀,就要自己去試試,一試果然就吊死了。大人們說,吊死鬼眼睛、舌頭都搭在面孔上,第一眼看見的人都會被嚇得昏過去呢。小艾聽這個故事不下十次,姥姥似乎在普及安全常識,意思是叫小艾不要隨便逞強,沒什么好處。
哭聲隨著客來客往一起一伏,聲音最大的就是苗苗媽了,她本來就是個嗓門大的婦人,“娘啦娘啦……親娘哎……怎丟下我們走了喲……”苗苗媽哭得前仰后合,幾個女知客也哭,客人來就放聲哭,客人過去了,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留下苗苗媽一個人的哭聲由大到小,由撕裂般的尖聲哭叫到沙啞得出不了聲,只剩下叱叱的余音。——年紀輕輕的一個后生就這么去了,孤兒寡母的日子最難熬,任誰都要流淚的,看喪禮的人也都抹眼淚。
苗苗和她哥哥披麻戴孝地成了白色的小人。小艾居然也痛哭起來,在人群里哭起來,并不感覺難為情。她忽然想起她和苗苗爸曾經有過一次見面。
那天,小艾一早起來,腦子里還殘存著昨夜的夢:啄木鳥篤篤地敲打生病的白楊樹,地面鋪蓋著厚重的灰色樹葉,小艾就像身處黑夜中一出門就遇到白色的風暴,晃得她小小的身體搖擺起來……小艾突發奇想地要找苗苗去講述那個殘存的夢。她一直記得姥姥說的話,要在太陽出來那一會兒去跟別人講自己的夢,不然就會有厄運。姥姥的話不知道對不對,但小艾總是信的。就是在拐彎進小丁字胡同的時候,一輛自行車叮叮當當地拐出來,小艾迎著聲音認出騎車的人就是苗苗爸,小艾怯懦地喊了聲:“舅舅。”苗苗爸從車子上笨拙地下來,他已經穿上棉褲了,摘下手套,每一次喘氣都呵出一團白色的氣,他俯下身子,溫暖的手撫摸了小艾冰涼的臉蛋,說:“凍壞了喲,去我家吧,和苗苗好好玩。”他推著車子快走了幾步,又笨拙地跨上車子,車子像在甬道里飛行的小鳥,轉來轉去,摸索著奔上了大道。大道兩旁光禿禿的白楊樹一條線一樣延伸出去,小艾似乎被車子走的方向吸引了,跟著車子跑了幾步,不情愿地停下來。小艾覺得那個人像一朵云彩一樣飄走了,天無邊無際,再也回不來了。
姥姥略識幾個字,她喜歡戴著老花鏡念報紙,認不全字,就跳著念。小艾就是跟著姥姥背《百家姓》《三字經》,開了頭就進行不下去。姥姥總是有那么多事要忙,她要做飯,要掃地,要蒸饅頭,蒸汽上了梁,饅頭就熟了,她忙這忙那一忽兒就忘記了正在做的事情。所以念書的事,小艾總是開了頭,開了頭也就完了。這一次,姥姥終于認全了字,她從苗苗家回來后就長吁短嘆,說苗苗爸臨死在梁上寫了四個字“兒女一對”。
苗苗爸為什么就那么堅決地去了呢?所有的人都猜不透,他有一份拿國家工資的工作,新起了四間大屋,孩子聰明伶俐。老太太們尤其納悶。小艾在她們身邊感染了幾分猜不透的失落,一天一天過去,大概在積聚的傷心快散開的時候,大家卻似乎猜出了底細。她們說是苗苗爸太憋屈了,小時候母親去得早,跟著嫂子過了多年,吃不開的日子多,低眉順眼的像個小媳婦,好不容易結婚了,媳婦卻又是這等強硬脾氣的女人,他多半是太溫婉了,抵不住粗糲的生活,終于撒手而去了,也是解脫。她們倒沒有攻擊還活著的媳婦和嫂子,她們說:“死了就過去了,沒長命百歲的運數,得為活人著想。”
小艾也在似懂非懂里明白一個溫暖的遠房舅舅走了,就像那天他匆匆俯下的身子,轉身就走了,那個背影一直徘徊在小艾的腦子里。再聯想起老太太們的話,小艾對苗苗媽嫌惡起來了,下次見到她一溜煙就跑遠了。
七
前街上有許多井,井邊有密密挨著的光滑的溝坎,是被一次一次從井里打水的人長年累月劃出來的。小艾被姥姥警告過許多次,不許往井里看,井里有紅眼青蛙專吃小孩。姥姥每當教訓小艾的時候,就有點裝神弄鬼的樣子,像極了眼鏡婆婆。
眼鏡婆婆是神婆,她幾乎天天戴著眼鏡在家門口做針線活,有人路過給她打招呼,她一般就從滑到鼻梁上的眼鏡上頭瞟你一眼,認識的就嗯一聲,不認識的也嗯一聲,回一句:“家來坐會兒?”小艾知道她經常出去“跳大神”,最厲害的一次就是作法驅除二嫂子的魔障。小艾是見過的,大家都在門外邊,屋子里虎虎有聲,像電影里打架的聲音,小艾屏住呼吸都悶得頭疼了,好像每個人都很緊張,大概太盼望眼鏡婆婆能治好二嫂子的病,能神到病除。
那陣子二嫂子不光跳河,而且經常晚上站在房子頂上對著山上的祖墳大聲說話,好像真有人和她說話一樣,村里人最頭疼的不是她跳河,而是她和山上的死人說話。一個女人家不正常了,說來說去難免下道,對祖宗不敬呀。男人們開會回來傳達了這樣的意思,大舅舅小舅舅也為這事緊皺眉頭。眼鏡婆婆的本事大家好像都不是那么在意。正所謂“病急亂投醫”,即使眼鏡婆婆沒能醫治好二嫂子,大家對她也沒有任何質疑,逢著有虛病的時候還是一如既往找上眼鏡婆婆。小孩子嚇得掉魂了,夜哭不止,婦女心悸,睡不著,做了不好的夢,自己脫不出來,甚至有人頭被磕破了也找眼鏡婆婆念叨兩句。她這個時候才摘了眼鏡,念念有詞,結果還好,大多人都能得償所愿,也許本來沒有什么事,都是圖自己心安。——可是誰知道呢?
年前眼鏡婆婆發出話來要挑一個接班人,說要在大年夜把自己的符咒傳給她,她的這一套也是另一個婦人在多年前的大年夜傳給她的。這事傳來傳去,沒有什么結果,但是眼鏡婆婆的名聲更大了。
如果沒有姜瞎子,眼鏡婆婆真要獨領風騷了。偏偏有一個姜瞎子與她長久對立著。如果說眼鏡婆婆管著鬼神那一邊,姜瞎子就是管塵世的事的,但是他的樣子卻比眼鏡婆婆更像神仙。
姜瞎子似乎是個外來人,關于他的出身,沒有幾個能說得上來。姜瞎子白色的頭發,白色的胡子,拄著一根自制的拐棍,眼睛微微睜著,裸著一絲眼白。到底是天生的瞎子還是疾病所致,小艾從來沒有聽別人說起過,好像別人在背后說姜瞎子的話,總是稱贊他有多么神奇:有一戶人家的兒媳婦與兒子打架,賭氣離家出走,姜瞎子算出媳婦出走的方位,還出奇謀讓一家人團圓和睦了;另外有一家人的牛頂開門跑出去了,姜瞎子也算出了牛出走的方向,一家人尋著方向日尋夜找,還真有結果;類似的事情多得數都數不清楚。
姜瞎子家很偏僻,要穿過前街、過了河壩,河壩上有一間小屋子,據說里邊有一條灰色的高大的狗,就是這條狗阻止了小艾的好奇心。小艾唯一去姜瞎子家的那次,是跟著表姐去的。表姐和坊上的哥哥訂婚了,沒過多久對方就要取消婚事,舅舅暴跳如雷,表姐哭得很厲害,還把結婚照片撕得粉碎,表姐因為這件事情變得很憔悴,一年多臉色都灰撲撲的。見到姜瞎子的時候,小艾真是有點不相信,他走起路來是那么輕松,正好碰到羊群趕過來,姜瞎子拄著拐棍半閃半躲,沒有絲毫差錯,嚇得小艾都不敢喘氣了。落座后,姜瞎子問:“要問哪方面?”表姐說:“問姻緣。”姜瞎子突然頓了一下:“其他人出去吧,你一個人留下。”小艾怯怯地溜出去了,有一種挫敗感,站在屋檐下無聊地到處看看,姜瞎子家破落得一塌糊涂。
回家后小艾找了根木頭棍子閉上眼睛裝模作樣地走來走去,姥姥看到了就問:“哪里學的這種壞毛病?”
小艾說:“學姜瞎子呢。”
姥姥說:“人不到八十八,不能學別人的聾和瞎。”
小艾知道姥姥的意思是說,不到八十八歲誰都難保自己永遠健康,但是小艾還是抵不住好奇:“姜瞎子是不是假瞎?我覺得他看見我了。”
姥姥明顯不高興了:“小孩子亂說話,嘴上會生瘡的,記得上次生瘡的疼吧?”
小艾對姜瞎子頓時就尊敬起來,因為怕疼。
八
唱《桑園會》的那夜,小艾支棱著耳朵聽,戲中主角羅敷的面頰紅紅的,像桃子跳躍著,她遇到自己丈夫秋胡卻不認識,兩個人唱來唱去,哭一陣鬧一陣,羅敷上吊,經秋胡母子急救脫險,而后團圓。臺下看戲的,以老人媳婦居多,男人們大多受不了這磨磨嘰嘰的唱,不如打牌來得暢快。但是那天人來得特別多,許多小伙子都是為扮演羅敷的女演員來的,他們對她指指點點的,惹人厭。老太太那邊早就不耐煩了,地主婆把手杖在地上哐哐哐敲起來,小伙子們鬧的動靜才消停了。
老人們只去聽戲不大關心扮演羅敷的女演員的事,只有年輕人知道。小艾在半睡半醒中聽表姐們嘀咕過,那個演員一定是出丑事了。后來幾個晚上,小艾就格外注意她,因為離得太遠根本看不到眉目,除了模糊的紅臉蛋、血色的嘴巴和大葉水眉,再往前走,姥姥就該呵斥她了。小艾覺得自己很委屈,來聽戲就像為了聽姥姥嘮叨一樣,十分不情愿。姥姥說話的時候,隔不了幾句就插一個跟戲文有關的名字,什么“哭得像劉備樣”“整個一出四郎探母”“秋胡戲妻”什么的,看戲之后,姥姥在回家的路上還要嘮叨,小艾下次再聽到這些名字,八九不離十能猜出姥姥想表達的意思了。
姥姥回家后還說:“秋胡和羅敷有二十年沒有見面了,二十年知道多長嗎?打你一出生就算起,長到姥姥這么高,進城讀書的時候就有二十年了。這么多年沒見面能不哭嗎?偏偏秋胡還去試探守家的妻……”
小艾就像劉備一樣哭起來,小艾突然想起媽媽來了,有多少天沒見了?
看戲的事也快落幕了,姥姥不停地抱怨唱戲的小姑娘不上心了,凈對著男人們滴溜眼神,因為最后一晚上唱戲的時候,下邊的小伙子一胡鬧,羅敷居然笑起來。地主婆離開的時候,嘟囔了一句,戲沒法看了。說著她朝舞臺那邊吐了一口唾沫,后來被她兒子推著走了。小艾也依樣學樣,吐了一口。
那之后,姥姥決定讓小艾走了,說小艾越大越不懂事,不學好!送回去讓你爸媽自己看著辦吧。小艾覺得姥姥有時候明顯小題大做,也可能是戲里的時間過了好幾輩子了,大概也該送小艾走了。
姥姥心里其實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說什么,就說難聽點的話,就像給嬌生的孩子取個賤名。姥姥說,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飽了就要走,下回別來討我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