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程玲
嶺南地區的青銅文明橫嶺山墓地揭秘縛婁古國
文 圖/程玲
2000年,考古學家在廣東博羅橫嶺山發掘了一處先秦時期墓地,其年代之遠、規模之巨、出土遺物之豐富,震驚了考古學界。這處先秦墓地證實了嶺南地區歷史上確曾存在過程度相當高的青銅文明,為尋找縛婁古國提供了寶貴的線索。
在秦統一天下之前,五嶺以南的廣大地區已形成許多小國或部落聯盟,據《呂氏春秋》記載,其中有個國家名曰“縛婁”,它大概存在于春秋戰國之際。然而,由于文獻語焉不詳,加之縛婁古國都城遺址并未找到,因此關于縛婁國是否真實存在?它的國都在哪里?疆域有多大?社會經濟發展到何種程度?這些謎團一直困擾著考古學家和先秦史學界,歷代史家也對此多有研究,但無定論,為縛婁古國平添幾分神秘色彩。

橫嶺山地形地貌
橫嶺山墓地位于廣東博羅縣城東北約2公里的一座小山崗上,山丘略呈西北—東南走向,山上原本栽種各種果樹,當地農民常年勞作于此,從未想過在這塊土地之下竟埋藏著一處千年古墓地。直到2000年,廣惠高速公路施工路段經過橫嶺山,人們在附近發現許多印紋硬陶片,這個現象引起廣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注意,他們前往調查勘探后確認這是一處先秦時期的墓地。

橫嶺山墓地鳥瞰
同年2月,考古所正式對橫嶺山墓地進行搶救性發掘。此次發掘并未完全揭露墓地范圍的所有墓葬,在8500多平方米的發掘范圍內清理出古墓332座,其中相當于中原商周時期的墓葬302座。墓葬群中出土了方格紋、夔紋等印紋硬陶碎片,以及大量精美的陶器、原始瓷器、銅器、玉石器、鐵器等,其中首次在廣東兩周時期的墓葬中發掘出土了銅甬鐘。這是廣東迄今所發現和發掘的同類墓葬中數量最多、出土物最精美、品種最豐富的青銅時代墓葬群。據此,不僅證實了嶺南歷史上確曾存在過文明程度相當高的青銅時代,同時也提供了古縛婁國存在的可能性,從而使經過考古認證的嶺南文明史得以上溯至3000年前。橫嶺山墓地也被評為2000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300多座墓葬的時代從商代晚期延續至春秋時期,規模龐大,隨葬品豐富,是研究先秦時期嶺南地區東江流域社會組織形態和文明演進的珍貴資料。
從墓葬空間布局來看,橫嶺山墓地至晚在商晚期—春秋時期已經形成一套比較規范的喪葬制度。首先,墓葬排列有序,沿著山坡分布,朝向大致與山崗等高線的切線一致;其次,不同規模的墓葬所處的位置有別,貴族的大型墓葬多分布在山脊和山腰以上,大件銅器也主要出土于這些墓葬,而平民墓葬區的小型墓葬基本集中在山坡和山腳;第三,所有墓葬之間很少有打破關系,可能原來地面上有封土使得后來者有意識地避免破壞先人墓葬。總之,橫嶺山墓地的空間分布呈現一定規律性,推測當時的人生活在一個相對完整的社會組織中,包括喪葬制度在內的一系列社會制度可能已經形成。這些發現連同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在博羅、增城一帶的系列考古發現,共同為尋找和復原先秦之前的縛婁國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資料。

M182出土兩件青銅甬鐘

M085墓室全景

M182墓室全景
橫嶺山墓地墓葬形制也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結構趨于復雜。墓葬絕大多數為狹長型土坑墓,但墓壙的規模和形制有一定的差別。規模較大的墓葬,如M085,墓口長達6.8米,而普通的小墓墓口長僅有2~3米;共有18座墓帶二層臺,其中四邊均帶二層臺的墓4座、三邊帶二層臺的墓3座、兩側帶二層臺的墓8座、一側帶二層臺的墓4座,有底坑的墓葬11座,有壁龕的墓2座,這些帶二層臺、底坑或壁龕的特殊形制墓葬,在整個墓地中所占比例是很小的。墓葬規模和形制的差異折射出社會階層的分化。
從墓葬中出土的隨葬品來看,當時社會成員之間已經出現貧富分化及身份地位差異。橫嶺山墓地出土了陶器、原始瓷、釉陶器、青銅器、玉石、水晶等大量隨葬品,不同墓葬的隨葬品數量和組合區別明顯。很多墓葬沒有隨葬品,而個別墓葬的隨葬品多達20余件。出土陶紡輪、原始瓷、青銅器或玉器的墓葬所占比重很低,說明這些器物只有少數人才能擁有,是與有一定身份的人聯系在一起的。
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橫嶺山墓地M201發現的一件銅鼎和M182的兩件銅甬鐘。在中原文化中,鼎和鐘是象征身份地位的重器。這三件青銅器雖帶有北方青銅器的風格,卻是本地制造的,說明北方青銅文化和禮樂制度傳入嶺南,并被少數社會上層所利用,隨葬甬鐘的M182中還出土了陶器、原始瓷、銅器和玉石等器物,從隨葬品豐富性及珍稀程度來看,墓主人的身份地位應屬社會上層。
根據橫嶺山墓地規模、空間布局、墓葬形制以及隨葬品組合分析,先秦時期嶺南地區東江流域的經濟、社會已發展到一定高度,墓葬資料所反映出的社會分層狀況,讓我們有理由相信東江流域在西周至春秋時期已經進入文明社會階段,可能存在一個古國。

《中國歷史地圖集》戰國時期縛婁國
橫嶺山墓地這一重大發現讓早已埋沒在歷史塵埃下的縛婁古國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縛婁國曾見于先秦及后代零星的文獻記載。最早提及“縛婁”的是《呂氏春秋·恃君覽》:“揚漢之南,百越之際,……縛婁、陽禺、灌兜之國,多無君。”《呂氏春秋》約完成于公元前239年,成書年代早于秦統一天下,可知最遲在戰國時期嶺南百越之地已是小國林立,“縛婁”是其中的一個小國,這個國家的文明程度似乎不高,還沒有君主,可能處于早期方國社會階段。
在后代文獻中亦有關于“縛婁”的記載。東晉王子年在《拾遺記》中提到一個叫“扶婁”的國家,書中記載周成王七年“南陲之南,有扶婁之國。其人善能機巧變化,異形改服,大則興云起霧,小則入纖毫之中……樂府皆傳此伎,至末代猶學焉。得粗忘精,代代不絕,故俗謂之婆猴伎,則扶婁之音,訛替至今。”這里的“扶婁”應該指的就是“縛婁”了,由于先秦時期嶺南土著與中原漢人語言不通,文人史家提及嶺南地名多“以字表音”,“扶”與“縛”發音相近,在記錄過程中可能出現了誤差。據《拾遺記》描述,縛婁國在西周時期已經存在,其國土所在的“南陲之南”應是指嶺南。周成王時期,偏居南方的縛婁國已跟中原王朝有所接觸,縛婁人擅長雜技音樂,周王朝的樂府藝人爭相學習,以至“扶婁之音”流傳甚久。
隨著朝代更迭,“縛婁”之名屢有變化。唐代《元和郡縣圖志》記載,秦平定嶺南后設置南海郡,下轄四縣,在原縛婁國屬地設立“傅羅”縣,為便于統治仍以其故俗管理當地土著;西漢時期仍然沿襲“傅羅”之名;到了東漢時期則改稱為“博羅”,據《漢書·地理志》載:“南海郡……縣六:番禺……博羅,中宿……龍川,四公,揭陽”。不論是地名的歷史更替,還是文獻記載的誤差,都大致指向一個事實——周朝的“扶婁”、春秋戰國的“縛婁”以及兩漢的“傅羅”、“博羅”均指同一個地方,而這里在先秦時期曾存在一個“無君主”的古國。
至于縛婁國的疆域范圍、存續時間,一些前輩學者進行過研究。譚其驤教授認為“縛婁”在今博羅縣北部,他所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戰國地圖上也詳細標明在博羅縣境內有縛婁國,但從來沒有實物證據能夠證明它確實存在。曾昭璇教授在《嶺南文史》先后發表三篇短文考證嶺南先秦諸小國,認為縛婁國位于珠江三角洲以東的博羅縣。博羅縣地處嶺南東南,北依羅浮山,南鄰東江,地理位置優越,他進一步闡釋:在嶺南土著語中“浮”、“羅”是“縛”、“婁”的異譯,縛婁國因此得名。曾教授認為如今粵東大部分地區均屬縛婁國領土。還有學者考證縛婁國的“管治范圍應是西起博羅縣,東至龍川縣的東江流域兩岸以及兩岸延伸的一些地方。”當然多數學者還是認為縛婁國位于現在東江流域的博羅縣附近,雖然縛婁都城遺址至今沒有找到,這個判斷卻與東江流域目前所發現的先秦遺址,如博羅橫嶺山墓地相吻合。

嶺南地區東江流域古遺址分布
縛婁國最遲在周成王時期已立國,滅亡時間大致在公元前214年秦軍平定嶺南前后。秦始皇統一中原之后,為實現“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的宏圖偉業,又為了掠奪嶺南越人的犀角、象牙、翠羽、珠璣等珍寶,在公元前219年,派大將屠睢攻打嶺南,屠睢遭遇當地土著的頑強抵抗而兵敗被殺,隨后秦始皇再派任囂、趙佗攻擊百越,任趙二人逐漸扭轉戰局,首先平定了北江流域,趙佗乘勝追擊,進入東江流域,直達龍川,推測縛婁國應是在趙佗平定東江的過程中被滅國的。秦統一后推行“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于是古老的縛婁國逐漸消失在歷史中。
盡管縛婁古國已經消失,但橫嶺山墓地的重見天日讓我們得以根據墓葬資料探討東江流域商周時期的社會發展狀況。除了橫嶺山墓地,東江流域還發現一系列相當于中原商周時期的古遺址,如曾屋嶺墓地、銀崗窯址、梅花墩窯址、塔仔金山墓葬、面頭嶺墓地、龍頸坑窯址、石厝嶺遺址、赤嶺埔遺址等,其分布區域恰好與歷史學家考證的縛婁國疆域范圍相吻合,當屬縛婁古國遺存,這些古遺址所反映的經濟發展水平和社會文明程度都證明先秦時期的東江流域并非傳說中的“荒服之地”。

M201出土青銅鼎

首先,縛婁社會已經進入青銅時代。橫嶺山墓地出土青銅器122件,囊括兵器、工具、容器、樂器、裝飾品、雜項等類別,其中兵器有戈、矛、劍、鏃;工具有斧、靴形器、錛、鑿、叉、錐、刮刀等。2008年,博羅又發現一座先秦墓地——曾屋嶺墓地,出土青銅器30多件,包括鼎、劍、矛、戈、斧、刮刀等。此外,東江流域還有一些地點曾出土青銅器,如梁化、蘇屋崗、公莊鎮等地發現青銅鼎、編鐘。東江流域已發現的青銅器種類豐富,數量不少,其中一些青銅器既帶有中原、吳越青銅器的風格,又具有濃厚的土著色彩,可見在中原、嶺北文化的沖擊下,嶺南土著社會不僅接受了北方青銅文化,而且掌握了青銅器制造技術。青銅文化的入侵打破嶺南封閉的土著文化格局,成為社會發展的動力。

青銅矛

青銅戈
其次,縛婁社會在陶器、玉石制造業等領域已出現專門化生產。橫嶺山墓地出土陶器500多件,這些陶器的風格與博羅周邊的梅花墩窯址、銀崗窯址所出陶器十分接近,應是這些窯口的產品。梅花墩、銀崗窯址年代為春秋戰國時期,所出陶器不僅燒成溫度高,紋飾精美,而且產量巨大,以銀崗窯址為例,窯爐區與作坊區面積達10萬平方米,這種進步與專門化生產密切相關。
橫嶺山墓地出土玉石器95件,造型規整,器身很薄,有的厚度僅1毫米,說明當時的玉匠已經掌握了一套切割拋磨玉石的技術。制造玉器的工藝高、程序多,技術性極強,這種精細工作必然要求專門的玉匠來完成。隨著制瓷、制玉等手工業部門專門化生產的發展,社會分工和交換成為必然,進而導致社會成員之間財富分配和社會關系的變化,為社會分層奠定了經濟基礎。
第三,縛婁社會結構日趨復雜,進入早期方國社會階段。橫嶺山墓地從空間分布、墓葬規模、墓葬形制以及隨葬品組合等方面均透露出人群分化,社會結構復雜化的信息。隨著經濟發展和社會分工細化,一部分掌握了專門技術的人從社會群體中脫穎而出獲得較高的身份和地位,而中原青銅文化的傳入則進一步加速縛婁社會復雜化進程,隨著嶺南土著社會與外界的交流日漸頻繁,那些掌握著專門技術的成員也更容易接觸和控制這些外地傳入的珍稀資源,進而獲得更多社會權利和更高地位,簡單平等的社會結構被打破,社會階層的界限更加明顯。

橫嶺山墓地出土西周圜底陶罐

橫嶺山墓地出土西周雙耳罐

玉玦

水晶玦

玉管
由于五嶺阻隔,嶺南社會發展進程長期落后于北方,但其擁有自己的文明軌跡,據蘇秉琦先生推測:“嶺南有自己的夏商周,是秦統一的基礎。南越不是后來產生的,秦設郡以前是古國和方國。東江、西江都有有古城的大遺址。”橫嶺山墓地資料證明秦設郡以前“縛婁”已經進入具有國家雛形的早期方國社會階段,但不可否認的是,它仍帶有濃厚的原始性,還不是成熟的國家,其文明程度尚不能與中原地區先進的王國、帝國相提并論。
(作者為廈門市博物館文博館員)